第5章 (2)
為了極北回鹘部富貴城中的一個武功奇高的妖人,羨仙遙于這段傷心往事不願再提,就要邊城雪不得告知旁人,故而廬山派上下四百餘人,唯邊城雪方知羨仙遙尚在人間。如今為杜長空一語道破,心中不免大大震驚。
羨仙遙江湖人稱"廬山樂仙",好琴樂,十指纖巧靈動,故而武功以拂穴為得意之技,而慕風楚人稱"長江醫楚",精于醫道,頗擅用毒,但由于從醫也對點穴有一定造詣.二人相交已久,馬工枚速,互彌互補,慕風楚的回天醫術,羨仙遙雖也只略窺門徑,但也足以傲視天下庸醫.适才邊城雪的"花須蝶芒手"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封穴之術,但令杜長空醒轉,也要仗慕風楚所授羨仙遙的醫術,二者缺一不可。況且甘淨只取得"化蠱紅"的少許藥粉,而且陳年累月不用,雜質甚多不純,加上邊城雪認穴奇準,彌補了醫道學問上的不足,否則以"化蠱紅"之毒,除了慕風楚本人,天下又有何人得解?
邊城雪道:"杜掌門,晚輩點您的穴道只能暫緩毒性發作,得這小賊交出解藥方可痊愈。"這才撇開羨仙遙的話題。
須知中了化蠱紅,換成一般人都會不聲不響地爛掉,連生與死的界限都變得模糊無法辨清,而杜長空憑着高強的武功修為與學到"花須蝶芒手"些許皮毛的邊城雪及時出手救助,方能維持現狀。杜長空面孔煞白,唇色绛紫,氣若游絲地問:"小……小賊,你是何人?" 甘淨忐忑不安道:"晚輩是巫山派白帝城城主的獨子,家父……名諱上淩下客。"他很怕杜長空瀕死前致命一擊,忙搬出父親的金字招牌,以策萬全,豈料杜長空厲聲質問道:"甘掌門是你父親?……好小賊……竟學了'碧蟬斷骨指'!說!……說! 藍水母是你什麽人?"說這麽多話,且在氣頭上,又不住地咯血。
甘淨只吓得婆娑發抖,他不料對方一語洞悉自己的武功路數。原來慕風楚精研醫道,但早年貪功冒進,專攻武功,因而便将其醫術用于毒功,創出一套其毒無比的"碧蟬斷骨指",與廬山羨仙遙的"花須蝶芒手",沒落貴族獨孤氏的"空空極樂掌",暗黑殺旗的"血影神功"齊名當世。一用之下果然威力強勁非常,闖下了"武林四極"之一的名號。然而待不惑之年內力外功俱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便覺察這"碧蟬斷骨指"雖乃生平之絕學傲技,但實屬害人害已的功夫,便抛下不練,從此也令門下弟子不許練習。
而慕風楚的師妹韓碧露也極度善用毒,甚至在純粹下毒比之題兄亦不惶多讓,因此江湖人稱"藍水母",她比慕風楚小十多歲,卻在師兄成名後跟着名滿江湖。這藍水母本是世界上毒性最烈的動物,而韓碧露也真如藍水母般精習"碧蟬斷骨指",但以慕風楚的內功練出的碧蟬斷骨指,已無法再從功力方面提升超越了,韓碧露便以女性特有的陰柔毒辣招數片面加強斷骨指的殺傷力,并将"化蠱紅"與斷骨指合用,威力陡增。後來慕風楚發現此事,盛怒之下将藍水母趕出白帝城。韓碧露索性來到武夷山,吸取苗疆毒粹,開創武夷一派,将碧蟬斷骨指傳下去,此後武林中死于此功的人愈來愈多,慕風楚認為是自己給武林釀成這等大害,開始窮盡心思鑽研破解此指的方法,但不及成功便油盡燈枯于神女峰巅,郁郁而終。
甘淨本拟指出父親之名壓壓杜長空,讓他有所忌憚不敢對自己下手,而他竟知道自己偷學碧蟬斷骨指,父親若是知曉,輕則廢掉他的武功,挑斷手筋、逐出巫山,重則便立時處死,這是慕風楚定下的門規,即使甘淩客對獨子溺愛有加,也斷然不敢有違祖訓。若杜長空萬一大難不死,到達父親面前告發自己可就乖乖不得了了。又想到杜長空已傷,眼前已無人是他對手,現在便可動手,趁亂将這幾人全殺掉。主意已定,又一指戳過來。雖然這指法連"斷骨指"的邊兒也挨不上,然而以畢生功力所聚,加之招術厲害,卻也不易抵擋。
邊城雪怒喝一聲:"你幹什麽?"右手變掌,直斬下來,勁風淩厲,如同鋒銳利刃,甘淨方才知他厲害,不敢硬接,而折扇又打入梁柱,回頭幾下漂亮的兔起鹘落,五指觸及谷幽憐的劍,一吸帶起,複而刺向邊城雪。邊城雪随身也有佩劍,但見白芒一閃,劍風後發制人,甘淨只覺手心一麻,手腕距"太淵"下半寸劍,這尚是手下留情,若然正中"太淵"穴,以邊城雪此時功力,只怕這只手已然廢去。甘淨知自己與他相去何止倍蓰,心下惶恐之極,暗暗又将化蠱紅粉沾于食指。練碧蟬斷骨指之人食指沾過千蛛萬毒,故化蠱紅毒性雖強勁之極但不傷及其食指,而在食指另觸他物時才發揮威力。
邊城雪喝道:"還不交出解藥麽?"
甘淨忽然跪下哭喊道:"好漢饒命啊,饒命。"
這一下卻大出邊城雪意料之外。忙過去扶起道:"你不用怕,你這人只是貪花好色,太過頑皮才釀成之禍,并非十惡不赦之輩,眼下也尚未鬧出人命,只要交出解藥,那便沒事了。"
甘淨道:"多謝少俠開恩!"
展城南并想助邊城雪,但要追回"紫影鋒"少他這一份力量可大大不妙,論心思機敏,他絕不在甘淨之下,一眼便識破甘淨的詭計,忙叫道:"師弟當心!"
邊城雪反應奇快,一聽之下便知端睨,甘淨"開恩"二字未落,已一指戳來,這次他施了十成力,自忖相距如此之近,必定一擊成功。邊城雪腳尖一挑,內力急瀉,甘淨但覺肘部吃痛,身不由已地向後斜去,這才驚覺自己的食指已向自己戳來,大為觳觫,想要閃避,可手指長在自己身上,自己卻又如何能避得開?這一指正中"氣海"。
方才甘淨只是以指觸碰了杜長空"勞宮"穴,杜長空便危在旦夕,如今正中人體極度其要害之處,面上泛起紅潮,保持原來的姿勢與表情僵在那裏,等到他僅存的一絲極弱的意識想要動彈一下時,身體卻莫名其妙地發出一股屍臭。邊、谷、杜、展四人見此,心下無不駭然之極,暗暗驚恐這化蠱紅的毒性竟詭異如斯。
邊城雪眼見他活不成了,雖覺此人壞到極點,而且暗算自己,卻還是心有不忍,浩嘆了一聲,轉頭對展城南拱手謝道:"師兄,若然不是你見多識廣,小弟這般愚魯,怕是現在變成這樣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了。"
展城南這才得意,剛要接口,谷幽憐就譏嘲道:"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一猜即中!"見杜長空面如灰紙,忙道:"這位……師兄,咱們去找這個小賊的父母讨解藥!"其實論輩份邊城雪是自己晚輩,但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邊城雪一想不錯,也道:"對呀,杜前輩。我看也只有巫山派本門才有解藥。"
杜長空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足,幾不可聞:"賢侄,話雖如此……但你殺了他親生兒子,恐怕你不找他,他也會來找你……咳……!"
谷幽憐忙道:"這位……"邊城雪忙道:"在下邊城雪,那邊的是在下的師兄展城南。"
谷幽憐俨然道:"這位邊師兄只是自衛罷了,甘淨這髒小子是作繭自縛,自食惡果。師父,您平素不是誇獎巫山派'淩燕雙絕'夫婦人品冠絕天下嗎?徒兒不信他們會不分青紅皂白反咬咱們一口。走,咱們這就去白帝城說理去!"
邊城雪凜然道:"在下也去!"
谷幽憐正想求他助拳,但平日裏心高氣傲,怎麽也羞于啓齒,如今對方主動提出,那再好不過,芳心竊喜,暈生雙頰道:"邊師兄,大恩不言謝,你是我太行派的大恩人,以後但有用得着太行派的地方,別人我不敢講,小妹定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說得铿锵有力,直如豪氣男子一般。
展志南心中大為不悅,他二人此次下山以尋找"紫影鋒"為首要大事,去巫山派拜會甘氏夫婦也不過是履行江湖上司空見慣的禮節,同時也保證橫渡長江時暢通無阻,以策萬全。恁知在荊州城這麽一鬧,邊城雪親手殺了甘氏夫婦的獨子,這禍事可謂大極,別說不能再去白帝城自尋死路,便是渡江時也得趁早天黑無人時化妝易容,都還未知能否全身而退,忙道:"師弟,咱們到荊州幹什麽來了?你殺了甘淩客的兒子,想活着離開都難了,還要巴巴地送上門去給人家殺,師兄可是為你好,咱們快走罷!"
谷幽憐惜聽了雖是氣憤卻也真是無可辯駁,轉而對邊城雪道:"邊師兄,這次承你援手相助,小妹銘感五中,更不敢有他奢求。但你禍闖得委實不小,是以……"
邊城雪堅定地說道:"谷師妹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屬武林一脈,理當同氣連枝,太行有難,廬山焉能坐視不理?禍事是我闖的,與你們無關,與其他任何人也無關。我一定要去!大不了去抵他兒子的命便是,給杜前輩換回解藥。"谷幽憐見他說得如此決絕,心下大是感動,一時也不能言語。杜長空垂頭閉目,強笑道:"好……好孩子,少年俠義,不愧是我輩中人的俊彥翹楚。也罷,生死有命,咱們就各安天命吧!"
展城南自是不敢同去,只怕到時有頭睡覺沒頭起床,便道:"師弟,那我先行一步,到得長安華山腳下再等你,你可一定要來啊!"說罷攜了劍,扔下二兩碎銀匆匆地走了。
方走出兩裏地,已到山間,此時方覺有異轉頭看處,竟有四個蒙面黑衣人跟在背後,已成包圍之勢。展城南心裏格登一聲,暗暗暗罵邊城雪闖下大禍殃及自己,左右現在也逃不掉,爽性道:"幾位朋友跟着在下,究竟想怎地?"
四人更不答話,劍鋒一指便沖了上來,展城南長劍出鞘,他與外人動手不止一次,深知不可像同門切磋過招時那樣攻守兼備,須當先行将自身門戶守得水潑不進,待得對方出手之後,方知實力如何,再行打算。
豈知劍網才剛張鋪成形,四人的劍便劈風而至,整齊得無可指摘,他心下一凜,展開輕功欲攀往高處,但覺背上"至陽"穴一陣酸楚,還未醒覺四把劍便呈"井"字形列在脖頸上。
時至黃昏,紅日西移。邊城雪不知化蠱紅如何配合,要根治那是斷然不可能,唯有先盡量減輕痛楚,思索半晌,自己開了一張方子,到藥鋪中抓連翹、土牛膝、馬齒苋、地丁草、敗醬草及金銀花,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解毒藥物,恁知店老板見了方子一愣,賠笑道:"小兄弟,天下竟有這樣巧的事!你要的這方子,偏生剛有人來買過,早已賣光啦!"
邊城雪一驚,又道理:"那可還有馬鞭草或孩兒茶?"這兩味藥雖然解毒,卻多用于治理婦女經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将就。
店老板查了查帳薄,道:"凡是解毒藥材,都賣光了。"
谷幽憐聽了覺得大是蹊 跷,把劍往桌上一擱,喝道:"老板,是什麽人買走的?"
藥鋪老板吓得死去活來,顫聲道:"女……女俠,本店除非售賣砒霜之類的毒藥,平素賣藥從不記人姓名,來歷……"
谷幽憐知他所言非虛,又道:"那這些人長什麽樣子?"
老板想了半天,道:"這個記不太清,反正是……和你們一樣都有劍。"
一連跑了六家藥鋪,果真是給人做了手腳,将這些藥盡數賣罄。谷幽憐氣憤不過。杜長空長嘆一聲,輕輕地說道:"天要亡我……就算有藥,也是治不了的……"
谷幽憐忙道:"師父,再走十裏路就到白帝城了,您堅持一會兒。"
杜長空搖搖頭,道:"樂盜屠醫,武林四極。巫山派祖師慕可楚何等醫術,天下用毒好手見之盡皆凜遵,他調制的毒藥,不是他本人又有誰解得了?……咳,那甘淩容夫婦武藝雖強,卻不及慕前輩當年的十之一二,習武乃我輩主業,尚且如此,醫道……哼,我瞧甘氏夫婦當真未必能拿得出解藥……再說,殺子之痛不共戴天,他們怎肯救我……"
谷幽憐痛哭流涕道:"師父,這一切皆因弟子而起,若非……若非弟子向這位邊師兄胡攪蠻纏,那小賊也不會來羅唣,事情便不致鬧到這個地步……"
邊城雪心下陣難受,暗想:"若非答應過羨太師伯不可洩露他在世之秘,他一出手說不定也可救杜前輩的性命,但此處與廬山已相去甚遙,再回頭是萬萬來不及的了。"當下道:"谷師妹不要太過自責,有一分希望咱們便要争取。如今情勢危急,唯有快馬加鞭趕到白帝城再行計較!"
行了七八裏路,人倦馬乏。時已入夤夜,風高月寒,銀輝撒地。來到一處廢棄的茅草陋舍,生起一堆炭火。邊城雪出去打了一只野兔,架在火上烘烤。杜長空食不甘味,昏睡過去。這城雪也找了一塊地方鋪上稻草躺下,谷幽憐卻恁樣睡不着,思潮起伏,躊躇不安,拿着劍在屋外亂砍亂舞,惱恨不已。
子夜時分,谷幽憐仍在屋外徘徊。邊城雪忽地睜開雙眼,感覺有異,拔出佩劍來到外面。
谷幽憐悚然一驚,道:"邊師兄,出什麽事了?"
邊城雪道:"有聲音。"
谷幽憐左顧右盼,遲疑道:"什麽聲音?……我怎麽聽不見?"
陡然間邊城雪縱身一掠,電光火石之處,劍鋒已将來箭斬斷。谷幽憐大駭,也拔出劍,縱聲喊道:"何方賊子,快現身罷!"平日裏她總自稱"老娘",今日邊城雪在旁,不知怎地,無論如何也不想招他讨厭。
只聽遠處隐隐傳來幾聲唿哨,接着便覺有人從四面八方接近。邊城雪練了一年羨仙遙親傳的廬山派精甚湛內功,早有察覺,道:"谷師妹,你進屋去護住杜老前輩,這裏交由我來。"
猛然自樹梢、梁角、屋脊、岩後又射出十幾支利箭,邊城雪右手仗劍狂舞守住門戶,左手連抓邊擲,前八支箭四四分別相撞,餘下七支箭也被劍蕩開。邊城雪大喝一聲,劍氣射向屋後一棵大樹。樹梢上躍下一人,黑衣蒙面,更不答話,一劍遞來,接着周遭又跳出七個、八人将他圈在核心。論內功,邊城雪比他們任何一人都強,但這八人似乎受過專門訓練,劍術之整齊無可挑剔,不疾不徐,劍光縧繞,而且各自嚴守一隅,無論邊城雪如何出招,皆不能突出包圍。
此時陡然間竟有一聲音傳來:"凝心靜态,抱元守一!記着口訣:大實若虛,化直為曲!空明若虐,化繁為略!"
邊城雪并不知是何人之言,但自經羨仙遙點播,于武功大有進境,此刻一聽心法,即知真僞,只覺武學之闊,浩如瀚海,精妙之處,繁若蒼星,過去不明白的道理,此刻便似冰牆化水,盡覽無遺,忙不自禁大叫一聲,劍分左右刺去,雖有先後,但第二劍的方向未變,只是藉第一劍的反彈之力射出,登時令對方兩名好手同時抵擋。若是方才,只向一人單攻,其他七人游走,仍将圈子圍得密如針織,而此時兩人齊敵,中間便出現一角破綻。
邊城雪不再就猶疑,将劍一抛,左拳箕張,右掌斜擊,橫掃直劈,走偏鋒刺肩胛,那二人大驚,劍花錯亂,邊城雪趁機施開"花須蝶芒手",他三人對這手武功也大是贊賞。只見他退步頓膝,曲腰錯掌,右掌擊左,左掌擊右,快似飙風且極為美觀。那二人再也守護不住,向外彈開,邊城雪登時破了圈子,但聽一人鴉鳴般叫道:"扯呼!"餘人見狀不妙,紛紛點足上樹,向林外狂奔疾走。
邊城雪也不追趕,待到進屋,卻見杜長空幾近力竭神枯,道:"邊賢侄……我剛才用腹語術将本派內功心法傳于你……按說太行自師父摘星上人星華子創派以來,嚴正門規,不得将本派內功外傳,只是……現今勢如弓弩,生死關頭,而賢侄你為人厚道又有俠義精神,老夫欽佩之至,所以私下破了門規,此番若然不死……定到太行山摘星堡向祖師爺靈位請罪……"
邊城雪知他苦衷,竟将太行心法相授,心下感動,道:"杜前輩,晚輩……"
谷幽憐是直性子,想到什麽說就說什麽,突然道:"邊師兄,不如你改投我太行派罷!"
杜長空怒道:"休得胡言!這是欺師滅祖的大罪,你不知道麽?"
谷幽憐忙拉住他道:"師父……徒兒也沒說錯;廬山派前掌門游老爺子,還算是條好漢,可現今宋師淵那僞君子觊觎掌門之位,邊師兄如此……如此厚道,只怕在那兒呆不長久。"
邊城雪平日裏也看不慣宋師淵欺淩師父葛宣,心下不由黯然。
杜長空道:"我雖在屋內,看不見打鬥,卻也能聽出對方的劍法,雖然配合默契,不屬于當今武林中的任何正派劍法,但似乎在竭力隐藏什麽,只怕是……唉!上路罷!谷幽憐惜見他愀然蹙眉,也不敢多問,扶起師父三人上馬。
待到下半夜,已臨白帝城。夜寒如水,西陵峽天上銀目蒼星,亘古争皓。花舫笙歌,取六朝金粉,筵不開夜。水濤拍岸如怨婦低泣,一時間思緒萬千如潮湧至。直至天明晨曦,晨露迎面,清陽撲鼻。天色由黑化紅,雲端變幻,霞輝麗彩,蜿蜒如帶,絲絲飄拂。巫峽駭浪澎湃濺玉,瞿塘峽數十艘艨艟啓碇,樯桅如林,篷帆掠影,搖曳無際。岸上田疇千裏,白帝城大街繁華,人潮湧動,車辚馬嘶,只看得三人挢舌難下,縱使心中有千般顧慮憂愁,也恍然驚散,為之深深震撼。
杜長空自昏愦中蘇醒,從馬車裏探出頭來,笑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李白作《下江陵》,氣勢磅礴,先前總以為是雕章琢句,華而不實,當真來此,方知文采風流,焉是我輩習武粗人可領會的?"
谷幽憐此時卻沒心情欣賞風景,下了馬車,在前面到處打聽帝勉堂的所在。人群中驀地走出兩人,拱手道:"車上可是太行派掌門杜老英雄?"
邊城雪将馬策住,道:"兩位大哥是……'"
對方一人道:"在下是巫山派帝勉堂下弟子。恩師聽聞杜掌門大駕光臨,幸何如之,特令晚輩二人來此恭迎。"
邊城雪與谷幽憐對望一眼,心裏都想,甘淨的死訊這麽快就從荊州傳到巫山派了,其耳目之多,消息之靈果然不容小觑,事情鬧得如是尴尬,更不知如何收場了。
杜長空在車簾裏咳了兩聲,苦笑道:"甘掌門,太客氣了,……及客氣了。兩位請帶路。"其中一人便要離開先去報信。杜長空忽道:"這位小哥,煩請察明'淩燕雙絕'賢伉俪,就說……老夫、杜長空負荊請罪來啦!"那人見杜長空坐在車裏,身負重傷,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繼而判斷自己的動向,不由心下駭然,怔了好一陣方才匆匆走開。
只走了一盞茶時間,便到了一座氣派的府邸,但見金碧交輝,耀人二目,原來這甘淩客曾助荊南節度使在江陵剿滅叛逆,立了大功,朝廷特令他駐守白帝城,俨然一城之主,巫山派在武林中如此地位,也沾了朝廷禦賜不少光。若是慕風楚,當年清風傲骨絕不會接收朝廷一鬥米的俸祿,然而甘淩客雖為人仗義,卻熱衷于官場錢財,因而縱容獨子專橫拔扈,亦非奇事了。
眼見這座府邸門中央匾,有當朝大員李光弼親書"帝勉堂",書法雖跌宕遒麗,鸾漂鳳泊,卻因之久經沙場,霸氣十足,殺意太盛,又不免落了下乘,有違習武之人修身養性開拓胸襟的意境了。大宅修得雕闌玉砌,可謂搜神奪巧,只是又太過雍容華貴,而石獅旁石碑所刻的字句更似為皇帝歌功頌德般,終顯得伐功矜能,固步自封。
杜長空由邊、谷二人一路攙扶到了大堂之內,裏面寧谧異常,窗明幾淨。蟲聲刮耳,等了約半個時辰,還不見有人來見。杜長空心中隐隐有一絲不安。谷幽憐若然在平時早已發作,此刻怕師父發怒,傷了身體,便忍住不語。邊城雪詢問門口的弟子道:"甘掌門人呢?"那人面無表情地答道:"弟子不知。""那甘夫人呢?""弟子不知。"
無論問什麽,都是這句"弟子不知。"邊城雪怒極而笑,道:"那你知道什麽?"對方答道:"弟子只知弟子不知。"委實拿他沒辦法。
谷幽憐再也按捺不住,劍在門口已被接收,只得一掌砸在檀木桌上,叫道:"姓甘的,姓班的!你們兩個為何這般待我師父?就算平日裏登門拜訪也當禮數周全,莫說我師父現在中毒已深,你們還不現身,是成心想害死我師父嗎?"沖到門口的弟子面前,狠狠一個大耳掴子,那弟子面頰立時紅腫,卻仍是一言不發。
谷幽憐怒道:"怎地不說話?你作死麽?"
那人輕輕回答:"弟子不知。"
便在此時,一人走進門,他身形颀長,膀寬臂闊,國字方臉,濃眉虬髯,一看便是豪傑人物,邊城雪心中暗自啧啧稱羨,只見他拱手道:"弟子刁耆陽拜見杜老英雄。"
杜長空知刁耆陽是甘淩客得意弟子,武功卓絕,與自己的大弟子張謙不相上下,便道:"賢侄免禮。尊師現在何處?"
刁耆陽道:"恩師與師母在神女峰頂練功。"
杜長空暗想:"莫非是要完成是年慕風楚未成之業,尋找破解'碧蟬斷骨指'之法?這……哼,這可當真是自不量力了,慕風楚何等不世奇人,以他腹笥寬廣,都參悟不透,這世上只怕再無第二人。"便問:"不知何時回來?"
刁耆陽冷冷道:"少則七天,多則十天半個月。"
杜長空見他毫無恭敬之意,心想:"這分明就是想看着我毒發身亡。若真是想步慕風楚的後塵,就憑他二人十年二十年也嫌少,什麽十天半個月!"
谷幽憐道:"那你們這兒現在誰作主?"
刁耆陽冷笑數聲,道:"自然是大師兄甘淨了,小侄泛萍浮梗,無力作主。"
邊、谷、杜三人都是心中一凜,杜長空忖道:"好呀,這句話已經再明白不過了。"便道:"甘淨是因老夫而死,甘掌門賢伉俪如要老夫抵命,老夫也無話可說。"
邊城雪站出一步道:"你們的甘大師兄是我殺的,要報仇沖我來好了。"
刁耆陽身後十七八名弟子紛紛報劍。刁耆陽森然道:"咱們以衆淩寡實是迫不得已,杜老英雄勿要見怪。"
谷幽憐急道:"慢着,你總也得講理吧?"說着便把昨日荊州品重居的事大略說了一遍,她口齒清脆,言辭華瞻,神采飛揚,妙語連珠,講得不差毫厘卻又生動逼真,刁耆陽不由怔住,半晌才道:"如此說來,甘師兄是被你們殺了,不再放賴了?"
谷幽憐聽他避實就虛,漲紅了臉,怒道:"喂,老娘……本姑娘剛才講了這麽許多,你都聽到狗耳朵裏了?"
杜長空伸手止住,道::"那甘掌門夫婦要怎麽做,劃下道來罷!是要老夫抵命了?"
邊城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将我的命拿去便了,快給這位老英雄解藥,不然過得一時三刻就神仙難救了!"
刁耆陽道"哼"一聲道:"你固然要殺,解藥卻也不會給。"
杜長空愣了愣,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荊州城的藥鋪缺那幾味藥也是你們做的手腳了?喪子之恨,切膚之痛,……那也是人之常情,錯在老夫,只是累了我這女徒兒……"
刁耆陽道:"誰也不能走,既是我甘師兄看上的,便在他墳前火化,陪他到陰世裏逍遙!"
這一句當真如晴天霹靂,聳動視聽,杜長空萬料不到人心惟危竟叵測如斯,劇顫道:"什麽?這是……令師的意思?"
刁耆陽縱聲大笑道:"不錯!"
邊城雪心裏也打了個突,叫道:"昨夜裏吆喝扯呼的人不是你麽?"
刁耆陽道:"好小子,你知道了又怎樣?杜老爺子,打算到江湖上宣揚宣揚咱們巫山派如何無恥下流麽?怕是你們誰都沒命出去了!"
邊城雪知情勢危急,當下擋在前面道:"讓在下和你們比劃比劃。"
刁耆陽大笑道:"就憑你?男生女相,你也配?!"他右手暴長,劍走黃芒,直射過來。邊城雪一夜之間時時琢磨太行派那四句內功口訣,混合羨仙遙所傳廬山心法,只覺天下武學,相息相通。當下想也不想,用太行派心法施出廬山派的"花須蝶芒手",柔到了極處,手指剛碰到劍無鋒的一面,由粘而虛,随曲就伸,刁耆陽便覺一股大力傳來,心中悚然一驚,被邊城雪占了先機,乘勢加力,一奪之下劍已到了他手中。巫山派地處長江,劍招從驚濤駭浪中悟得,因此劍身寬且厚重,唯有班勞燕是女子,使輕劍,與丈夫的重劍相配合。雖然劍不稱手,但邊城雪內力了得,轉瞬間已打掉七八名巫山弟子手中兵刃。
刁耆陽知邊城雪內功高出自己不少,點穴手法更是遠勝于已,心下不免惴惴。眼見邊城雪又要攻來,忙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伸手道:"且住!"
邊城雪一怔,喝道:"做什麽?"
刁耆陽想了想道:"咱們得把話說清楚。我甘師兄是恩師的獨子,師父師娘對他寵愛倍至,舐犢情深,而你把他殺了,也沒矢口否認,殺人償命,你若是條好漢子,就自己看着辦吧!"
邊城雪提劍橫在脖頸上道:"好!咱們一命抵一命便了!但此事與杜老爺子無關,你們得交出化蠱紅的解藥給他!"
刁耆陽冷笑道:"你還拖延時間!"
邊城雪被激,便要引劍自戕,卻聽谷幽憐大喊道:"住手!邊師兄,你莫要一時憤激入他彀中。你想想看,要是你死了,我與師父便都不是他對手。到時候他盡可以把我們殺了,毀屍滅跡,江湖上便沒人知道這件事。"
邊城雪一想不錯,知自己行事魯莽,臉上一紅,随即向刁耆陽道:"兄臺,君子驷不及舌,在下的命是一定會抵的,但不是現在。你先交出化蠱紅的解藥,再送他師徒二人出城。我在這不走,你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刁耆陽冷笑道:"你既不信我,那我便給你解藥,你又如何能辨明真僞?白帝城是當朝皇上特委給恩師駐守的,城中的大小衙門甚至守軍都可以令牌随意調動,出了白帝城又怎樣,你們只要在長江上下,便終逃不出我巫山派掌握。"
杜長空苦笑道:"閣下說得甚是。邊師侄,你也不必勞神了。再過個把時辰,老夫便一命歸西,自然抵了甘公子那一命。'淩燕雙絕'一代宗俠,想來不會難為你們兩個小輩。"
谷幽憐道:"師父,咱們現在殺出去,也未知就會死。那甘淨無禮在先,施毒在後,理虧的是他,咱們可問心無愧。"
刁耆陽朗聲笑道:"敝派六百名弟子在門門恭候,本城守軍還不算在內。便是星華子重生,長出三頭六臂也休想沖出。"他本想說:"武林四極重生"但畢竟慕風楚是他的祖師爺,又不能稱"武林四極",故而如是說。
谷幽憐道:"那好,我要與邊師兄商讨一下。"刁耆陽見他們已經在掌握之中,遲疑半晌,道:"可以。"
谷幽憐拉過邊城雪,在耳畔低聲道:"邊師兄,……邊大哥,你瞅準時機,把他擒住,我們以他為質去神女頂見那甘氏夫婦。"
邊城雪踟蹰不前,道:"這恐怕……"
谷幽憐知他心意,道:"邊大哥,這一舉措雖不太光明,但我師父命懸于此,咱們三人要想全身而退,只得出此下策。"
邊城雪略受震動,低聲道:"甘氏夫婦一代宗侶,想來只是教子無方,咱們只需跟他們說清楚……"
谷幽憐冷笑着打斷道:"世多似是而非,虛僞類真。巫山自慕上人以下全是沽名镏譽、皮裏陽秋之輩,行若狗彘、豬矢馬溺之流。咱們這一路的遭遇,還不夠說明麽?"
邊城雪想了一想,下定決心道:"好!"轉身走到刁耆陽跟前道:"我有個條件。"
刁耆陽斜睨着他,冷笑道:"現在的局面,你有跟我講條件的資格嗎?"
邊城雪亦一聲冷笑,凝全身功力所聚,一招花須蝶芒手的"否極而泰",向刁耆陽腹部"中脘"疾點。刁耆陽大駭,慌亂之下拔劍已是不及,右手騰出施展甘淩客所授的"搏浪掌",企圖化去對方手勁,周邊弟子皆知"搏浪掌"的厲害,紛紛向外脫逃,以免被化出的全力所傷。
刁耆陽此招雖妙,卻不知"花須蝶芒手"乃至高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