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窮書生
死人這種事可大可小, 一個普通百姓的死對整個杭州城來說可有可無,但一個舉人的死就值得玩味, 尤其是這位舉人還是巡撫大人看中的人才, 一時間杭州城內滿城風雨,衆人議論紛紛, 加之王生的夫人陳氏又哭又鬧, 這件事根本壓不下去。
衙門必須給出一個交代。王七是名門子弟,族中不乏有位居京師, 行走官場位高權重者,官府得罪不起, 加之王生乃是發瘋而亡, 和王七沒有直接關聯, 在王家來衙門幾趟後,官府很快就釋放了王七。但王生家屬陳氏口口聲聲稱王生是被人所害,官府為了安撫陳氏, 也為了擺出自己公正的态度,把瑞雲推了出來。
一來王生死之前瑞雲在場, 并據王七所述,王生是看到瑞雲寫的東西才發瘋的。二來就是瑞雲本人了,瑞士雖然在杭州城內有名, 但無權無勢,容易拿捏,比起得罪權大勢大的王家,死一個女支女來的更劃算。很快, 官府就給出了說法,瑞雲被斬成為板上釘釘的事實。并且為了體現朝廷的大度,巡撫親自來王生家祭奠,并許諾會将此事上報朝廷,為陳氏争取一個诰命。
有巡撫出面安慰,加之錢財與名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榮耀,陳氏很快消聲下來,她放棄再一次替王生複活的想法,安心操辦王生的後事,做出了一個深愛丈夫的樣子,出殡那天更是哭暈過去,做足了姿态。
而作為同鄉,王生昔日的好友,朱爾旦這幾日表現可圈可點,他先是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等王生出殡時一身白衣,再無任何裝束,兩眼發紅,整個人消瘦不堪,精神恍惚,好似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朋友。其他人見了朱爾旦紛紛勸道,“不要太傷心了,接下來還有考試。”
朱爾旦悲恸不已,“想在金華時,我與王公子是無話不談的好友,誰知一轉眼他就去了。”
衆人又是勸又是扶的,稱贊朱爾旦至情至性,是位君子。一時間朱爾旦的名字和王生在文人間廣為流傳,就連巡撫也和朱爾旦聊了幾句,覺得朱爾旦此人不錯。
所有人都很滿意,官府滿意這件事完美解決,王家滿意撇清了關系,陳氏滿意富足的後半生,朱爾旦滿意得到的名聲。他們不約而同忘了關在牢房裏的瑞雲,享受着太平盛世。
瑞雲出事後,春風閣為了怕招惹麻煩,沒有人敢去看望瑞雲,有一個叫賀生的書生得知了這件事,獨自去見瑞雲。他變賣了一些家産,打通獄吏找到瑞雲,瑞雲見到他落下淚來,神色極為憔悴,“你不應該來見我。”
賀生依舊穿着洗得發白的長袍,蹲下來隔着牢門拉着瑞雲的手說,“我從前想要見你,只能在春風閣外擺攤,遠遠地看你一眼,現在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和你說話,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傷心。”
瑞雲聽了心裏更加難過,她本就和賀生互生情意,兩人經常書信來往,早就互許終身,但瑞雲名氣太大,春風閣不願放瑞雲走,贖金更是一個天文數字,她和賀生之前一直煩惱這件事,誰知道贖金的事情還沒解決,她自己就被關入牢門,和賀生永別。
她把之前賀生送給自己的金釵拿出來,“找個喜歡你的姑娘,然後和她厮守一生。”
賀生看着這支金釵也難受不已,他沒有去接金釵,而是問瑞雲,“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告訴我實情,我幫你去伸冤。”
這麽多天的苦楚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瑞雲把臉埋在賀生手裏,邊哭邊說,“我說了好多次,他們就是不信,還對我用刑,要淩|辱我,我為了自保,不得已簽下認罪書。”
她哭了會把眼淚擦幹,還是不願意賀生為自己冒險,瑞雲清楚自己只是替罪羊,無論自己到底有沒有害王生,官府要她她不得不死,“不要為了我耽誤你的前程。”
賀生急了,“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還算什麽男人,你只管告訴我,我會想辦法的。”
或許是因為賀生的話,也或許心裏的求生欲掙紮,瑞雲想了想還是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賀生,“王公子的确是發瘋而亡,但是去七公子家前一天,有個叫朱爾旦的秀才給了我張字條,說是七公子的意思。後來我為了避開王公子,寫了字條上面的話,誰知道王公子見了他就發病了。”
講到這裏瑞雲打了個寒顫,眼裏帶着驚恐,“王公子沒有心跳聲,他根本連心都沒有。”
賀生很快抓住其中的疑點,“朱爾旦給你字條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瑞雲搖了搖頭,“除了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賀生心裏頭慢慢起了疑惑,他不是瑞雲,關在牢房裏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前幾天王生出殡,朱爾旦在葬禮上大出風頭,人們說他至情至性,是王生的摯友,甚至得了巡撫的青睐。朱爾旦和王生是同鄉,又是朋友,如果王生有什麽舊疾,朱爾旦不可能不知情。
賀生忙問,“那張字條還在嗎?”
瑞雲點頭,“在我梳妝的匣子裏。”
有線索就好說,賀生很高興道,“你是冤枉的,我幫你伸冤。”
他又和瑞雲說了好些話,等獄吏不耐煩趕人才依依不舍走了。出去之後賀生不顧家人的勸阻,決意為瑞生伸冤,他找到春風閣的蔡媽媽,想拿到梳妝匣裏的字條,結果被蔡媽媽冷嘲熱諷,說賀生不自量力,他花了好幾夜寫了訴狀,投遞衙門無人問津,屢次被冷落,後來轉而求助巡撫大人,被家仆攆走,好不容易等到回家的巡撫,他沖上去跪在巡撫面前,訴說了瑞雲的冤屈。
巡撫拿着賀生的訴狀,當場拒絕賀生。
“為了一個女支女平白無故誣陷讀書人,君子不恥,若還想參加今年的秋闱,就不要插手此事,免得狀沒告成,還惹一身騷,得罪未來的同僚。”
賀生聽了心裏發冷,“您明明知道瑞雲是冤枉的,為何坐視不理。”
巡撫彎下腰拍拍賀生的肩頭,意味深長,“為了給百姓一個交代,這就是為官之道。”
王生的死可大可小,如果瑞雲背後有人,興許還會以暴斃而亡結案,可陳氏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加之王生還是一個舉人,怎麽的也得給陳氏一個說法,以免寒了心。
巡撫說完把訴狀塞到賀生懷裏,站起來看了看日頭,“快下雨了,後生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奴仆簇擁着巡撫進去,賀生一個人跪在青石板上,兩眼發直,他覺得青石板很冷,從膝蓋冷到心裏頭去,天漸漸暗下來,鉛雲重重,壓得天越發低,一滴雨水濺在地上,随後大雨傾瀉而下,籠罩了整個杭州城。
好久以後賀生才從地上爬起來,懷裏的訴狀已經濕了,字跡暈成一片,賀生把它握在手裏,一步一步往家裏頭,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大多數人躲在屋檐下避雨,酒樓裏傳來鬧哄哄的聲音,一群人圍在一起,高聲闊談着什麽,突然一個聲音傳到賀生耳朵裏。
“朱公子,何不借此良辰美景,吟詩一首,也讓我們見見朱公子的文采。”
賀生停下腳步,他看到一個人從人群裏走出來,沉吟片刻提筆而成,旁人争先恐後搶着看他的筆跡,連連稱贊,“妙筆生花,朱公子果然文采斐然。”
朱爾旦不覺飄飄欲仙,臉上更是得意不已,他還沒來得及謙虛幾句,外頭突然沖進一人,一拳頭砸在朱爾旦臉上。
邊上的人一下子沒有反應,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朱爾旦身上已經落了好幾拳,他們連忙把人拉開,朱爾旦被人從地上扶起,對方大聲喊道,“誣陷他人,朱爾旦你不得好死。”
朱爾旦一摸鼻子,滿手是血,他認出這人是在春風閣外面擺攤的窮書生,清楚此人無錢無勢,當下也不客氣,上前就是一拳,把人打趴在地,一腳踩在賀生頭上,冷笑道,“今個爺心情好,只打你一拳,下回再讓我見到你,直接衙門上見!”
說罷領着其他人大搖大擺離去,其他人對着賀生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人是不是瘋了,和朱公子打架。”
“誰不知道朱公子是巡撫大人眼前紅人,得罪朱公子,怕是連杭州城都待不下去。”
賀生趴在地上悲憤不已,他想起巡撫說的話,懷裏的訴狀如寒鐵般冰冷,“官官相護,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他狼狽從地上爬起,漫無目的的走着,雨勢慢慢小下來,路上出現三三兩兩的路人,賀生神情恍惚,想到牢裏還在等他消息的瑞雲心如刀割,他慢慢蹲下身來,在路人驚奇的目光中嚎啕大哭。
誰都好,幫幫他,幫幫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