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流焰落
自打換了心以後, 朱爾旦的仕途可謂是一帆風順,先在同窗前賺足了面子, 後又被巡撫大人看中, 再高中解元,待回鄉後自己的妻子換頭, 并因此和吳禦史結為親家, 雙喜臨門之時京中又傳來口谕,命他前往京城。
朱爾旦想着日後錦衣玉食的日子, 不免浮想翩翩,待他入住一間別院, 沒過幾日一位公公就要朱爾旦入宮, 給聖上獻上靈藥。
那日朱爾旦特別挑了最好的衣服, 他在鏡前站了半天,朱妻替他扯着後襟,直到下人來催, 朱爾旦才依依不舍從鏡前離開,他拿過從家裏帶來的錦盒, 再次确認裏頭的東西,跟着太監上了馬車。
等他跪在聖上面前,雙手遞上錦盒時, 巡撫也站在一旁,态度極為恭敬,“這朱爾旦确實有些本事,據說被判官換過心, 才有今天這番成就。”
錦盒被送到一旁太醫手上,幾個白須老者在仔細研究過後,互相肯定了雙方的結論,其中一位老者站出來說,“禀聖上,這錦盒裝的,只是普通雜草。”
聖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掃過太醫,朱爾旦,最後落在巡撫身上,緩聲道,“愛卿認為,欺君之罪該當如何處理?”
巡撫直接跪在地上,字字泣血,“聖上,臣冤枉啊,是這朱爾旦,是他騙了臣。”
天子似乎不願過多聽巡撫交談,他揮了揮手,很快就有侍衛把巡撫拖了出去,任憑巡撫如何求饒,侍衛還是把他帶走了,沒一會兒殿外的聲音就斷了,朱爾旦跪在身上背後冷汗連連,他張口想要解釋,“聖上……”
能找到一個名頭拿下心頭患,天子心情愉悅,他施舍給朱爾旦一個眼神,“把他的心掏出來,朕要看看這換來的心和普通人心有什麽不同。”
朱爾旦再也顧不得場面,他大聲叫起來,“陸判救我。”
以往屢試屢爽的法子在這一刻失靈,朱爾旦愣了片刻又大笑起來,他沖天子大喊,“等你下了地府,你會跪着求我,跪着求我!”
幾近挑釁的話讓天子發怒,“拖出去淩遲!”
三天後,朱爾旦咽下最後一口氣,朱妻哭哭啼啼來收朱爾旦的屍身,她獨自一人在異鄉,多有不便,加之回鄉路途遙遠,沒過多久就改嫁許了人家。只是換頭一事聽來過于驚悚,從不敢對人說自己的家鄉。
等朱爾旦渾渾噩噩進了地府,鬼差把他領到閻王殿上,閻羅王問起姓名時,朱爾旦才慢吞吞報出自己的名字。
“朱爾旦。”
閻羅王隐約記起來了,這人和陸判有些交情,可眼下陸判去了黑山,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他正打算命鬼差給朱爾旦尋個住處,讓陸判自行解決,一旁翻生死簿的判官湊到閻羅王跟前,“大人,這朱爾旦百歲而終,死的不是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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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羅王正想說送回去還陽,堂下鬼差禀告,“此人觸犯天子,淩遲而死,肉體成了骷髅架子,已經無法還陽了。”
無法還陽不是大問題,主要是前半句,一個小小書生觸犯天子,閻羅王沉思片刻,想來想去還是把這事壓了下來。等朱爾旦退下,他又與判官商量如何處置,陸判是他手下的,朱爾旦又是陸判朋友,他若是把朱爾旦打入地獄……
思來想去,閻羅王最終決定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又過幾日,朱爾旦被封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準他在地府行走,是官就有人奉承,一個鬼差把九郎和吳女的消息透露給朱爾旦,說這兩個被閻羅王打入冰山地獄,日夜受苦,生不如死。
朱爾旦聽完特意挑一天去冰山地獄,就見冰山下一角蜷縮着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樣貌楚楚可憐,如畫一般美麗,她懷裏抱着一只氣息奄奄的紅狐,看上去時日不多。見到衣冠楚楚的朱爾旦,吳女縮了一下身子,不等朱爾旦說話,抱着紅狐就往冰山深處跑。沒跑幾步就被鬼差抓回來,奪走了紅狐,被迫跪在朱爾旦。
“畜生。”吳女聲音嘶啞,她不知在冰山地獄過了多久,全靠九郎互相扶持下去,本以為這種日子沒有盡頭,誰知今天朱爾旦突然來了。
她永遠忘不了這個男人,要不是他,她怎麽會沒了頭,怎麽會被打入地獄。
朱爾旦很是喜歡這張臉,他摸着吳女的臉,動了心思,“你要是向我求饒,我就把你帶出去,從此吃穿不愁,用不着天天受苦。”
吳女朝朱爾旦臉上吐了口唾沫,“你做夢!”
朱爾旦勃然大怒,一巴掌把吳女扇倒在地,拿腳踹吳女的肚子,“賤人。”
等他發洩過後又抓起紅狐,陰森森沖吳女笑道,“你喜歡這只狐貍?”
吳女這才慌了,她不顧劇痛爬到朱爾旦腳邊,“求求你……”
這副低聲下氣的模樣愉悅了朱爾旦,他正打算好好玩弄吳女,一向平靜的地府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是黑山的大王。”
那個女聲不大不小,每一個地府生靈都聽見了,在場鬼差不明所以,一直虛弱的紅狐在此時睜開眼,口吐人言,“大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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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畔,如血的曼珠沙華開滿整個河畔,思柔拖着陸判從花海緩緩經過,如入無人之境,在奈何橋上等待投胎的鬼魂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被那個女鬼抓在手裏的,是閻羅殿裏的判官大人吧。
思柔渾然不覺自己在其他鬼魂眼中成了什麽,她打量花海片刻,覺得這地方比黑山還難看,直接放棄看風景的心情,往唯一有鬼的地方,見隊伍排成長長一列,有禮貌的思柔上前問,“是排到最後嗎?”
被問話的野鬼看看思柔,再看看臉色發白,只剩進去的氣沒出來氣的陸判,狗腿往後退了幾步,“随便排。”
往日哭嚎的隊伍在今天顯得尤為安靜,每個鬼魂都是領了孟婆湯迅速走鬼,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位陸判,等輪到思柔時,孟婆機械遞過一碗孟婆湯,小姑娘接過來聞了聞,陸判睜大眼睛,期盼着思柔喝了這東西,誰知思柔嫌棄孟婆湯不好聞,把東西遞還給孟婆,“我找閻羅王。”
年邁的孟婆湯把目光挪向桌下掙紮的陸判,認出這位經常在閻王殿走動,至于為什麽成了現在這樣,身居後廚的孟婆不做任何發言,只是貼心告知思柔,“閻王殿在前頭,姑娘走過頭了。”
思柔踮起腳尖往後面望了望,“我不認識路,你能帶我嗎?”
孟婆擺起架子來,“姑娘莫要胡鬧。”
冤魂來地府訴苦不下百件,如果每個冤魂都要她帶路,豈不是亂套了。
思柔點頭,摸出一只判官筆,當着孟婆的面捏碎了。
陸判直接傻眼,他指着思柔好半天你不出來,孟婆則通達許多,放下湯勺對思柔說,“姑娘随我來。”
有鬼魂見孟婆擅自離崗,不滿叫起來,“你走了我們這些排隊的怎麽辦?”
孟婆頭也不回,“等着。”
一般去地府的路線都是鬼門關,黃泉路,忘川,地府,等鬼魂在地府審判後再轉去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投胎轉世,由于思柔是走後門的,連鬼門關都沒進直接去了奈何橋,所以還得往進來的路上去,古往今來也是頭一遭。
路上鬼差還在疑窦之前的女聲,見萬年不動的孟婆居然從奈何橋邊上出來了,一個個吃驚不已,再看孟婆身後的女鬼,手裏拖着一個半死不活的判官,頓時噤聲,一部分趕去和閻羅王通風,剩下的攔去思柔去路,“大膽,敢擅入地府。”
拖了半天思柔也嫌累,她把陸判丢在一邊,認真和牛頭馬面講,“我是來踢館的。”
一個平平無奇的女鬼,鬼差紛紛笑了,其中一個敬業的扔出拘魂鏈,想把思柔拿下,然後……
他們就笑不出聲了。
得了自由的陸判連滾帶爬回答鬼差身邊,聲嘶力竭喊,“快去請鐘道長,這是一只萬年惡鬼。”
鬼差頓時一哄而散,僅剩幾個拖住思柔,不多時從遠處趕來一位紅袍道人,身材魁梧,滿面虬鬓,相貌醜陋,見了思柔解下腰上長劍,大喝一聲,“何方妖孽?”
以前挨打日子多了,思柔是最不喜歡這類話的,她美目流轉,脆生道,“我是黑山的大王,你們地府搶了我黑山的妖怪,可以還回來嗎?”
鐘馗還不知閻羅王對黑山做了什麽,只不過數百年前有位泰山府君正是黑山山神,如今又有人自稱是黑山大王,他還有什麽不清楚的。當下劍指思柔,桃木劍架在思柔脖子上,“黑山打傷地府官員,罪大惡極,早該捉拿歸案,你若交出黑山,地府自會還人。”
思柔立于幽冥之中,琉璃色的眸子閃過一道流焰,“可以把小妖還給我嗎?”
鐘馗面露猶豫,他非是非不分之徒,黑山縱然有錯,可不該連累無辜,黑山小妖不曾插手地府之事,“若能緝拿黑山歸案……”
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響起,“不能放人。”
朱爾旦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對鐘馗說,“大人,此女只身一人來地府怕是有詐,還請大人三思。”
說罷又湊到鐘馗耳邊低語幾句,鐘馗神色再變,“此話當真?”
朱爾旦信誓旦旦,“千真萬确。”
鐘馗再問,“你可有不死草?”
思柔雖不明白鐘馗問這話做什麽,但還是答道,“有的。”
鐘馗面色凝重,“從何處得來?”
思柔,“海外仙山。”
一聽此言鐘馗怒道,“胡扯,不死草乃是仙草,小小一個女鬼敢說自己有不死草,不是偷又是從何處而來。”
思柔不做辯解,她看了朱爾旦一眼,忽道,“是你嗎?”
朱爾旦被思柔看的膽戰心驚,但想到地府諸鬼在此,有什麽好怕的,便得意洋洋,“是我又如何,一個女鬼還敢在地府放肆,小心閻羅王将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思柔靜靜聽完朱爾旦所言,手中亮起一團火焰,問鐘馗,“閻羅王在哪裏?”
鐘馗還未開口,朱爾旦就道,“小小一個女鬼還想見閻羅王。”
他說話越發膨脹,在得知陸判即将升任,自己也會得一個官,朱爾旦行事更加肆無忌憚,死了又怎樣,有人護着,他照樣在地獄橫着走,區區一個女鬼……
思柔終于不耐煩了,手中火焰傾瀉而下,如野火燎原以勢不可擋之勢鋪散開來,首當其沖的就是朱爾旦,當羸弱的火舌觸上朱爾旦衣角時,朱爾旦感到了害怕,他想找鐘馗求救,轉眼間火舌化為沖天火柱,陰冷幽暗的地府在這一天重見光明,僅僅半息功夫,生死簿上就抹去了朱爾旦的名字。
思柔手再揚,火焰中生出一只三足金烏,振翅高飛,所經之處鬼魂灰飛煙滅,待最後一個鬼差消失,思柔才收回火焰,她的聲音再一次響徹地府,“閻羅王在嗎?我是黑山大王,找你踢館了。”
說完思柔又看向鐘馗,她上前一步,鐘馗就退一步,直到鐘馗無處可去,思柔才抽走鐘馗手裏的劍,斬妖無數的桃木劍此刻成了一柄最普通的木劍,靜靜躺在思柔手裏,像個小孩的玩具。
她拿着這把桃木劍打了會,确認和燕赤霞的桃木劍差不多,指尖竄起小火苗,當着鐘馗的面燒了,“還打嗎?”
鐘馗很老實搖頭,“不打了。”
廢話,誰還敢打。
剛才這麽一鬧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沒跑的全被思柔燒死了,鐘馗僥幸逃脫,純屬領路的孟婆溜了,思柔需要一個鬼繼續領路。
鐘馗熄了和思柔鬥的意思,老老實實給思柔帶路,經此一鬧無鬼差敢攔路,一路暢通無阻,直到入了閻王殿,鐘馗方才停下來,面帶尴尬沖裏頭喊,“大人,黑山大王相見。”
幽深的閻王殿傳來一個聲音,“報上名諱。”
鐘馗清楚裏頭的貓膩,只要思柔說出自己的名字,生死簿上一查,任憑是人是鬼,朱筆一勾煙消雲散。他知情卻不說,等着思柔自報家門。
思柔靜了片刻,回答,“思柔。”
得到答案閻王殿內幾個判官飛速翻着生死簿,任憑他們翻爛了生死簿,硬是找不到思柔這個人,死裏逃生的陸判把目光投向塵封在書架上的竹簡,“這女鬼修為極深,怕是活了數百年,不如……”
話還沒說完就糟了閻羅王劈頭蓋臉一頓罵,“仙人的壽齡也是你能看的,小心折了陰德連鬼都做不成。”
他罵完表情難看,本以為黑山戰役勝券在握,誰知道半路跑出一個女鬼,趕跑了陰兵不說,還直接殺到地府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這次可能半點好處撈不到,還要遭上頭責備,閻羅王越想越遭,大手一揚,“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都給我劃了。”
幾個判官聽了背生寒意,閻羅王的意思是要殺了所有叫思柔的女子,這是草菅人命啊。他們面面相觑,提着筆遲遲不敢動,閻羅王眼睛一眯,奪過筆來,“我來。”
他發了瘋一般在生死簿上劃着,一本又一本,等他氣喘籲籲劃下最後一個名為思柔的女子,思柔不知何時站在門口,一字一句問他,“你是閻羅王嗎?”
閻羅王渾身一震,底下的判官做鳥獸狀逃離,思柔也不去追,只盯着閻羅王,“你在做什麽?”
閻羅王死死盯着思柔,“為什麽?”
衆生皆有一死,沒有人能逃過生死簿的記載,偏偏他找不到有關思柔的資料,只是一個女鬼而已。
思柔神情很平靜,她只是問,“可以把黑山的小妖還給我嗎?”
她看着閻羅王,又像看一只蝼蟻,對她來說殺一個閻羅王和殺一個野鬼沒有區別。之所以不動手,只是因為她是來踢館的,“你認輸嗎?”
閻羅王一下子洩氣,他狼狽坐在地上,苦笑着,“我認輸。”
如果知道黑山有此能者,他說什麽也不會攻打黑山,自取其辱。
很快地,黑山群妖被帶到閻王殿,他們中有尚在地獄受苦的,突然解脫苦難,見到思柔激動不能自己一邊痛哭,一邊控訴地府罪行。
吳女抱着虛弱的九郎跪在思柔面前,咬牙切齒,“求大王為小女做主,小女死後頭顱被陸判拿走,死無全屍,小女到地府伸冤,誰知官官相護,反将小女打入地獄,如果不是大王施以援手,小女怕是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
她說完這一大段指望思柔能替自己主持公道,誰知思柔只是抱走九郎,對吳女說,“我不認識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說着她和九郎低語幾句,在得到一個回答後,思柔帶上群妖離開閻王殿,在離開閻王殿那一瞬,閻王殿忽然自燃,屹立了千年的閻王殿在這一刻徹底坍塌,大火熊熊燃燒着,沒人敢說一句,閻羅王站在殿外一聲不吭,鬼差們想要勸閻羅王離去,閻羅王跟中了邪一樣不肯走,幾個判官輪流上去勸,到陸判時陸判還沒說幾句,閻羅王忽然轉過頭來,直接給了陸判一個耳光。
“都怪你!”
黑山逃離地府已有百年,他就死了捉拿黑山的心思,要不是陸判在自己耳邊煽風點火,他又怎麽會鬼迷心竅去攻打黑山,偷雞不成蝕把米。如今閻王殿被毀,數百位鬼差灰飛煙滅,天庭一定會派人下來查,他走不了,陸判也別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