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到了醫院，沈熠才發現叔叔嬸嬸都不在，這種事情，居然是許雲逸一個外人忙前忙後，還墊了不少錢。

奶奶做完手術後狀态一直很差，沈熠床前陪了一天，也不見她醒來。

晚上醫院不能陪護。沈熠回了家，拎起椅子就去他叔叔家往門上死命砸。

他氣得想打死這家人。以前他們欺負沈熠，後來他們巴結沈熠，這些都可以不放心上。可是人命關天，親媽要死了，他們竟然這麽冷漠。

木質的椅子很快就砸壞了，鄰居們聽見動靜都出來看怎麽了。

沈熠又在旁邊撿了石頭和磚塊往門上砸。門被砸得傷痕累累，沈熠也不停下來。他像是一頭小獸，憤怒還有對親人可能即将離去的恐懼讓他無法冷靜。

直到裏面他叔叔嬸嬸吓得高聲求他別砸了。許雲逸上前握住他手腕，他才停下來。

沈熠眼睛紅着，目光讓人心疼。許雲逸看了幾秒就轉過眼去，不敢再看了。

他嬸嬸戰戰兢兢開了門，許雲逸就把沈熠拉到自己身後道：“母子一場，你們做孩子的不去照顧着也不拿錢出來。老人家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兩眼一閉後也不會放過你們。”

他叔叔也出來了，看着門口圍了一群鄰居指指點點，面上一紅，對着妻子罵道：“我就說該去伺候着！你不讓去說晦氣！她是我媽，死之前我去都不去，你讓別人怎麽看我，我的臉往哪兒擱！”

嬸嬸沒料到他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責怪自己，登時眼淚就下來了跟他對着吵起來。說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要是好人你早去哪兒了，現在來都怪我？窩囊廢。

倆人吵着吵着，還動手厮打起來。

鄰居們還在看熱鬧，許雲逸搖搖頭，靜靜拉着沈熠的胳膊回去了。

奶奶的屋子還是老樣子，除了她不在家，哪裏都一樣。

許雲逸這幾天一直在沈熠的床上休息。沈熠回來了他想把奶奶床上的被褥換一下，但是櫃子裏的被褥沒曬，一股子發黴的味道。

“我去附近的賓館吧。”沈熠說着，攥緊了雙肩包的帶子。

“別折騰了。”許雲逸看了看他。“還是在你的床上将就将就吧。”

沈熠的床很大，以前他睡的那張床是他爸媽結婚的雙人床，後來年代有些久，奶奶就重新買了個床，還是個雙人床。

奶奶說要不了幾年就結婚了，帶人姑娘回來，總不能抱着擠擠睡一張小床吧。

沈熠那時候還在讀高中，聽得面紅耳赤，讓奶奶別說了。

關燈後沈熠想起這件事，眼淚就滑落下來。他忍着沒出聲，一聲不響流着淚。沒想到被許雲逸發現了。

許雲逸把床頭的燈打開，拿着紙巾給他。沈熠哭得更厲害了，用袖子使勁抹眼淚。他看不下去，自己抽了紙巾仔細幫沈熠擦眼淚。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說現在哭也早，沒準出現奇跡了。”許雲逸說。

沈熠抱着膝蓋坐着，額前和鬓角的頭發被眼淚浸濕了，看起來很無助。

許雲逸等他哭得好一些了，拍拍他肩膀說，睡吧。明天還要去醫院。

“你公司忙的話先回去吧，我去照顧奶奶就好。”沈熠說着，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沒事。我和康康請了假。原本以為是小事，就沒告訴你。我該早點聯系你的……萬一……你就錯過了最後一面。”

許雲逸躺着，見他還是抱着膝蓋看着自己，眼睛濕漉漉的，不自覺擡起手想摸下他的臉頰，擡到一半手又收回來了。

“沒事。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沈熠看他收回手，苦笑了下。

沒過幾天，醫生的預料沒錯，老人家果然撐不住了。第二次出血量很大，當場就搶救不過來了。

沈熠坐在手術室門外，聽到這個噩耗，也只是安靜地聽着醫生說完，就按照要求去簽字，去辦手續，然後去看遺體。

那天不曉得怎麽了，天地之間，仿佛格外安靜。安靜得像是一場詭異噩夢。

傍晚的光線柔和。沈熠站着看了很久。

坦白來說，他對奶奶不是沒有不滿的。

他小時候被欺負，他知道，很多次奶奶是知道的，但是奶奶怕得罪別人，怕惹不起，所以假裝自己不知道。

長大後就算叔叔嬸嬸欺負過他，也欺負過奶奶，但是奶奶還是為了兒子的家庭，幫助兒子從孫子這裏借錢。

他還知道，奶奶一直對叔叔家的孩子很好，甚至比對他還要好。

可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沒有辦法分那麽清楚。更何況，養育之恩，無以為報。

他想要成為某個人心裏第一特別與重要的人，奶奶沒有滿足他，學長也沒有滿足他。可是即便這樣，該有的悲傷，一點也不少。

許雲逸站在他身後陪着他。直到太陽落了山，房間裏完全暗下去。

沈熠長高了不少，但是看起來比以前要單薄很多，就算是穿着羽絨服也能明顯感覺到的消瘦。練舞是原因，他身上不少傷痕。昨天換衣服時許雲逸無意中看見了。

想想到現在也就一年多，這個小孩在自己不知不覺中長大了。這種成長，其實比起欣慰，許雲逸更多的是心疼。

他走上前去，拉着沈熠離開，但是沈熠好像站太久，渾身僵硬，動了下就腿一軟，差點摔倒。

許雲逸只好扶着他的腰，半抱着他往外走。

奶奶去世了，沈熠在這個世界上就徹底沒有親人了。

出租車上，許雲逸看着沈熠蜷縮着身體睡着在自己懷裏，最終也沒忍心推開。下了車他抱着沈熠往屋裏走去，沈熠睡得很沉，但是很不安穩，嘴裏不知道在說什麽。

睡到半夜，許雲逸覺得有點不對勁，打開燈一看發現沈熠不知道去哪裏了。他連忙起床去找，最後在奶奶房間裏找到他了。

許雲逸打開燈，看他窩在角落的地上睡着了，于是輕手輕腳走過去，想抱他去床上睡。可是他剛碰到沈熠的身體，沈熠一下子就睜開眼睛，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回床上睡吧。地上髒。”許雲逸伸出一只手給他借力站起來。

回到沈熠房間後，許雲逸剛要往床邊走，腰忽然被沈熠雙手環住了。沈熠頭抵在他後背，抱得很用力。

許雲逸沒動，也不說話也不掙脫，連呼吸都好像淡到不存在似的。沈熠最怕他這樣，并沒有抱很久就放開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去醫院辦手續，意外地遇到了曉彤，也就是李大爺養女的女兒。沈熠随口問了句誰生病了，曉彤說是外公。沈熠聽完吓壞了，趕緊讓曉彤帶他去病房裏。

李大爺意識是清醒的，活動也算是自如。只是不知怎麽了，去完外地後精神一落千丈，飯沒胃口，覺也睡不好，前幾天直接暈倒在路邊了。

曉彤在一旁說着，李大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人年紀大了，身體的零件都老化，毛病就出來了。”

“我聽說……你奶奶過世了……”李大爺猶豫着說：“就是怕你小娃娃一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太難過，所以也沒告訴你我來醫院了。”

“嗯。奶奶昨天走了。”沈熠說着，又紅了眼睛。看着李大爺躺在床上，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沈熠突然生起了點怨氣。

“這麽大歲數都人了，還學年輕人一蹶不振？別家都有多遠躲多遠，您這倒好，上趕着來醫院跟別人搶床位嗎。”

“熠熠。”許雲逸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提醒他不該沒禮貌。

“沒事沒事。他說着玩的。”李大爺連忙替他開脫，解釋完了又問沈熠：“這不是……你夏天的時候帶回來那個朋友麽？”

“您別轉移話題了。”沈熠精神很不好，說話都費力氣似的。李大爺看得心疼。

“什麽情啊愛啊的，都這把年紀了，您還信這些？好好養好身體多活幾年比……”沈熠說到這裏，生生頓住了。

如果換作是他活這麽大歲數遇到這種事，也一樣會覺得沒有什麽活下去的必要，一樣對這個世界也沒什麽留戀了。所以他為什麽非得逼着李大爺一定活下去呢？

“算了。”沈熠笑了下，蹲在床邊，握住李大爺的手，視線落在他青紫一片的手背上，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吧。”

“熠熠……你是個好孩子。是我對不住你。”李大爺不知何時也老淚縱橫。“你奶奶走了，我這個老頭子也快撐不住了，讓你一個活在在世上，怪殘忍的……”

曉彤一聽生氣了，責怪他不該提死不死的。“你肯定沒事的，別說這種晦氣話。”

“是啊。您還能再活幾十年呢，現在說這些幹什麽。”沈熠也說。

許雲逸這時卻問曉彤午飯吃沒有，曉彤搖搖頭，他就對沈熠說：“我和曉彤先去吃飯。你和大爺單獨聊聊。”

沈熠“哦”了一聲，以為他只是單純想給自己和李大爺一個單獨說話的機會。然而沒幾分鐘他收到了許雲逸的短信。

“生死這種事說不清楚，誰也不敢保證一定不會發生什麽。不要太忌諱，也別任性。和李大爺好好聊聊，看看他有沒有什麽遺憾，想和你交待的事……哪天人不在了，不至于後悔現在沒好好說幾句。”

沈熠看着這條短信，随手往上翻了翻。

全是他發出去的，這是這半年裏第一條許雲逸發回來的。

“我死了別通知他。不要讓他知道。”李大爺果然是想跟他單獨說點身後事。沈熠又看看短信，再次握緊了李大爺的手，認真聽他說。

為了不讓隔壁床的人聽見，李大爺聲音壓得很低。

“見完他之後，我就沒什麽念想了。這世道我看透了，也活夠了。真的哪天撐不住，就讓我去了吧。那個笛子，你想要就留着，不想要了就一起火化了。還有……我屋裏那個毛主席像後邊的磚縫裏，藏了幾千塊錢，你記得拿去。小姑娘帶我去找人花了不少錢，都是你給的，我都知道。錢不多，但是你要不收下，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沈熠苦笑了下：“您要真對我好，就好好養好身體多活幾年。”

李大爺內疚地沉默了。許久又說：“我不怪他，你也別怪他。”

沈熠點點頭。他知道，這世上的感情就是這麽回事，不是說了永遠就能永遠的。更何況當年的事，當事的雙方看法不同，受到的傷害也不同，李大爺覺得是小事，沒準對對方來說是忍無可忍對感情徹底失望了。

分分合合，都是緣分。都是命。

不等許雲逸他們回來，李大爺聊了會兒天就耗盡了精力，閉上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