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拟絕天驕拔漢旌
東明縣事件告一段後,王憶帶着王韶的薦書再次去相府拜訪, 還是沒能見到王安石。
老仆領着王憶到書房等了許久, 見到一位青年男子披發銑足而來,只略一拱手就坐下:“閣下就是王憶?家嚴入宮面聖,怕是很晚才能回來, 閣下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王憶知道眼前這人就是王安石的長子王雱了, 倒真是英氣逼人、鋒芒畢露, 只是面色蒼白, 身形瘦弱,看上去就有不足之症。
王憶略一思索便道:“在下受王機宜囑托,有關市易營田之事,定要當面見相公解釋,如若今天不便,在下改日再來。”說罷拱手告辭。
王雱作為宰相之子,早已習慣了衆人的趨奉,畢竟王安石一句話, 就能決定他們的仕途升降, 似王憶這樣有傲骨的,倒是不多見, 不由對他高看了幾分,忍不住問道:“且不用着急走,我聽說閣下治好了王子純的癰瘡,可是真的?”
王憶道:“只是趕得巧而已,若是再晚些時日, 在下也就無能為力了。”他見王雱走路不太穩當,又想到他日後英年而逝,實在可惜,忍不住問:“王兄可是足下長有癰疽?”
王雱一驚,卻并不露聲色,反問道:“請了不少名醫也不見什麽效果,閣下能治否?”
王憶細細看了王雱足下癰疽,又號了脈,沉思片刻方問:“王兄這幾年下肢是不是常長癰疽?早年是不是受過濕寒?”
王雱點頭道:“年少時貪涼,經常冬日着單衣,可能是那是落下的病根。”
王憶嘆息道:“這就是了,王兄是先天不足,正氣虛弱,加上後天被寒濕之邪侵襲,瘀阻脈絡,氣血不暢才會發病。”
王雱笑道:“病理我也知道,閣下打算如何療治呢?”
王憶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此人真是不謙虛,索性道:“王兄脈沉細,趺陽脈極弱,平時定然喜暖怕冷,伴間歇性跛行。好在此時症狀不算太深,可用黃芪桂枝五物湯療治。”
王雱久病成醫,也知道些醫理,問道:“前幾日請來的大夫給開了桃紅四物湯,閣下以為如何?”
王憶搖頭笑道:“若是血脈淤堵造成的癰疽,自然可以用桃紅四物湯,可王兄這病症是寒濕阻絡所致,必須要用黃芪桂枝五物湯。這病雖眼下不嚴重,但容易反複發作,萬萬馬虎不得,等到後期發生潰瘍或壞疽,就更麻煩了。”
王雱覺得王憶有些危言聳聽,不過他被癰疽困擾了許久,倒是覺得可以試一試,當下謝過了,又提醒王憶:“這幾日家嚴事情多不方便,五日後家嚴休沐,閣下來肯定能見到。”
王憶苦笑着答應了,五日後來到相府,終于見到了王安石本尊。這天曾布、章惇與王雱都在,王安石向衆人介紹後,引着大家到花廳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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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憶終于見到自己的偶像,內心還是很激動的,他細細打量王安石,面色黢黑發青,身上的衣服早已穿舊,不知多少日子沒洗過了,不由暗笑,坊間都傳王安石不修邊幅,囚首喪面而談詩書,今日看來果不其然。
王安石也在打量王憶,自己為人嚴肅,多少低等官員見到他難免有些局促,但王憶卻舉止從容,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就有了幾分好感,于是笑道:“聽子純說,招撫俞龍珂、治療軍中疫病之事,長卿出力不少。子純力薦之人,想來是不錯的。”
王憶謙虛道:“招撫一事,陛下與相公廟謀在上,王機宜承旨在下,在下何敢居功。”
王雱插空笑道:“何必謙虛。喝了長卿開得藥後,我足上癰疽好了許多,在此專門謝過了。”
王安石性急,且沒工夫說那麽多開場白,直接問道:“王韶上奏說俞龍珂舉種內附,乞求除俞龍珂殿直、蕃巡檢,又分分其本族大首領四人為族下巡檢,你可知其中底細?”
王憶決定實話實說:“分封俞龍珂手下首領,可以令其不複合為一,免得聚集生事。不過如今雖言舉種內附,但青唐一族戶口人數尚未能點閱。”
章惇不由反問:“如此說來,怎麽能算舉種內附?”
王憶掃了他一眼,定聲道:“羁縻需要過程,就算一時未能點集,也終會為我作用。王機宜有信心,只要再給他半年的時間,青唐一族就會出界,其戶口人數自然可以點閱。”
曾布對招撫一事不感興趣,自從呂惠卿丁憂之後,司農寺實際上是以他為首,他最關心的是王韶在古渭寨市易營田一事,忍不住問:“王韶說渭源和秦州之間有荒地萬頃,李師中等人卻說他妄指,朝廷幾次派人去調查都沒有定論,連禦史都上章彈劾,究竟是怎麽回事?”
王憶料到曾布會問,從衣袖裏抽出一張圖紙,指點道:“王機宜所說的荒地,就在甘谷城附近,是蕃部不系心波等三族所獻,實有萬頃,其中近膏腴之地不下千頃。甘谷城在秦州西北一百八十五裏,謝景溫等人把地界搞混了,以為是在渭水旁邊,怎麽不鬧笑話。”
王安石、曾布、章惇看那地圖畫得極立體,且地标非常明晰,山與山之間的距離、荒地的面積一目了然,章惇不由笑道:“這麽精細地圖我還從來沒見過,不是用毛筆畫得吧?”
王憶不好意思一笑:“是将鐵棒磨細,內部裝上石黛畫的。”心裏吐糟道:誰讓古代沒有鉛筆,只好用這個笨法子了。
章惇忍不住大笑:“這可真是奇思妙想。”他心想:本朝家法将從中禦,自太宗起,歷代天子就喜歡在手诏中夾着地圖指揮戰事。只是那地圖十分粗糙,畫得不清不楚,天子對邊疆地理又不了解,所以有些旨令實在是莫名奇妙,不得要領。要是有了這種地圖,是不是會好些呢。當然,最徹底的辦法還是要給将領自主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曾布也點頭笑道:“看了此圖,情勢甚明,我等定會向陛下訴說分明,還子純一個公道。”
王雱冷笑道:“李師中、向寶的心思不難明白,無非是怕子純搶了他們的軍功罷了。但沈起、謝景溫卻是要借營田市易之事,反對家嚴和子純的平戎之策,其心可誅。”
王憶點頭道:“王兄說得對。王機宜在古謂置市易營田,并非只有一利。若使蕃部得與官司交關,既足以懷來蕃部,又可以收其盈餘以佐軍費,此後在古渭建軍,更是順利成章之事。”
王憶見衆人還在思索,索性指着地圖進一步解釋:“秦州常患地廣人稀難以管攝,若得古渭繁盛,在此建軍,接引滔河一帶蕃部,極為長利。朝廷取綏州,所費極多,但獲利無幾。青唐族起碼有七、八萬人,眼見就要內附,若得其兵士建軍,給他們首領一個諸司副使名目,使漢官為輔,則秦州形勢足以抗西夏。王機宜向有建功業之意,但受人排擠,如今只能留三分心思在軍事上,應付衆人陷害倒要花七分心思。若是得領古渭軍,事權統一,則平戎策的規劃,将一步步變成現實。只是朝廷向無此成例,全憑相公一力主張。”
王安石明白,古渭一旦建軍,将會改變秦鳳路甚至陝西四路的格局。從前王韶治戎主要以招撫為主,此後恐怕要恩威并用,動幹戈是在所難免了,便是夏國也不會袖手旁觀。他沉思一陣問:“長卿在秦州時間長,如今西軍實力究竟如何?”
王憶慨然道:“西軍經過衆多場戰役的磨煉,早已成長為我朝最精銳的軍隊,郭逵、蔡挺、種谔、向寶、周永清、高永能等人皆是難得的将才,手下兵士很多都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之戰陣亡将士的遺孤,與夏國有着血海深仇,如若出戰必會以死抗敵。況且經過多年變法的積累,我大宋國力日強,軍費已然充足,已經日漸有實力與吐蕃或西夏一戰了。”
王安石點頭道:“此言有理,在古渭建軍确實要提上日程了。長卿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見陛下,親自向陛下說明厲害。”
王憶吓了一跳,他知道趙顼年輕心熱,接見低等官吏是常有的事,忙推辭道:“在下人微言輕,豈敢越次面聖。”
王安石知道他不願意,倒不以為忤。恰好老仆來請用午飯,便招呼衆人一起吃。王安石素來儉樸,在吃食上一向不留心,今日有客在,也只是添了道肉菜而已。王憶看那席面,一盤白切肉、一盤胡餅、一盤青菜羹,還有一盤羊頭簽是特地加的。因曾布等人都算是晚輩,故而老仆也不客氣,直接把羊頭簽擺在王安石手邊。
士大夫講究食不言寝不語,這頓飯吃得極沉悶,王安石吃飯也神思不屬,只夾手邊的菜,他人早就習以為常,默默就着青菜羹吃胡餅,填飽肚子而已。王憶只好有樣學樣,胡亂把胡餅塞下肚子,不敢浪費。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卻見老仆來禀:天子親臨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