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年輕姑娘,是姜聲的娘親?也就是說,她……是勝月坊坊主?

都說勝月坊主容貌傾國,常勝二十年無衰,無論朝堂江湖,無數英雄被她迷得團團轉,心甘情願聽佳人擺布。以前,璞珍只當是誇大謠傳,今日一見,謠傳非虛。

那勝悅坊主想說話,奈何一張口,就激烈咳嗽起來。姜聲趕緊扶住她,“娘,現報草已經取回來了,你的病很快就能治好。”

勝悅坊主眼中流露欣慰,不住點頭,手卻捂着嘴,咳個不停。阿克特力輕輕扶住勝月坊主,對姜聲說了句胡語,姜聲忽然就濕潤盈眶。他叽裏呱啦用胡語說了幾句,又用漢語對璞珍道:“先都別說話,趕緊回家給娘親用上現報草。”

璞珍點頭,四人行了不久,就回到勝悅坊。先将現報草交給大夫,為坊主熬藥。姜聲和璞珍陪伴左右,直到坊主服了藥,歇息入睡,姜聲才同璞珍退出房外,再做安頓。

因為勝悅坊中人多用胡語,姜聲與下人言語,璞珍多聽不大懂。此刻安頓下來,她便忍不住問:“總聽他們喊你“鸠德迪”,意思是‘少坊主’,還是‘姜公子’,還是‘少爺’?”璞珍心想,這些仆人,總不可能直呼“姜永律”吧!

姜聲道:“是‘神之子’的意思。”

璞珍一愣,斟酌片刻,道:“伯母看起來十分年輕,獨撐起勝悅坊偌大家業,的确類神。”

姜聲卻輕笑一聲,似有若無搖頭,“珍珍,你覺着我娘漂亮嗎?”

璞珍不住點頭。

姜聲笑道:“娘年輕時的确漂亮,只是如今她都五十六啦!月事都逝去三、四年,哪有能耐容顏常駐!是鉛粉胭脂用得好。”姜聲細端璞珍,“珍珍,甚少見你化妝,待娘親病愈,你倒是可以和她學學,畫出來仿佛似未畫一般。”姜聲目光悠遠,“娘為了在外人面前保持一張嬌嬌容顏,十分不易。哪怕如今這般重病,她仍不肯多吃補補身子,為了維持身段,數十年為吃過飽飯。有時候,娘與賓客同飲,大吃大喝,末了都是要服用嘔吐藥,統統嘔出來的。娘給我起名‘鸠德迪’……是因為她一直認為我爹是神。”

璞珍微傻,“伯父究竟是怎樣的人物?”能令勝悅坊主崇拜若神。

姜聲攤手,頗顯無奈,“我怎麽知道,就見過他三次面。最後一次是在十歲,幾乎完全沒有印象。呵,就知道他是個漢人,姓姜。”姜聲緩緩走近,抓起璞珍的手,來回拂拭,道:“我待會再去看看娘。今天阿克特力跟我說,娘聽說我回家,不顧重病,非要親自出來接我。就像小時候那樣,我去哪兒,玩得再晚,她都要一個人來接我,也只有她一個人。”

璞珍道:“夜裏寒氣重,今晚要不我守在房裏,照顧夫人?”

“不用,阿克特力會陪着我娘的。他倆同寝已經十五年了,還是十六年……不大記得了。”

璞珍不禁瞪大了眼睛,心領神會後迅速收斂表情。這種事情,她這個做晚輩的不應該談及。

姜聲卻無甚顧忌,告訴璞珍,阿克特力本不是勝悅坊家奴。他當年有妻,無子,因事與坊主有交集,繼而鐘情,與妻合離,加入勝悅坊。姜聲從小跟着阿克特力,由阿克特力叔叔撫養教導,可他不願稱呼阿克特力為“叔叔”,只喊他“阿克特力”。

姜聲說,“我娘認識阿克特力時,已經四十歲了。那時候阿克特力才十七歲,我九歲,他就比我大了八歲,憑什麽喊他叔叔!”姜聲看似調侃,其實心有不平,小時候坊主來接他,阿克特力其實也一同前來,只是姜聲全部忽略,堅持認為只有坊主一個人。

姜聲內心矛盾,忽然又道:“其實阿克特力對我影響甚大,我性格有些随他,大條,沖動!我始終記得,小時候他教我騎馬,說馬會跳舞,問我信不信?接着他就喊起情歌,馬往前奔,蹄蹄之聲竟合着拍子,是鼓點,跳起來。我當時十分高興,結果第二天起來胯骨疼。”

姜聲忽又由興高采烈轉為淡漠,“我七、八歲時,阿克特力就來了勝悅坊。那時候家業小,整座坊也就是一院一正堂,兩間房。阿克特力起初睡在堂裏,後來睡着睡着,就睡到我娘房裏去了。想來他那時便與我娘有來往,只是不忍傷我心,忍耐着睡了幾年廳堂……他倆的事,其實坊裏的人都知道。可是因為我,也沒有再要孩子。”姜聲瞟向璞珍,道:“珍珍,關于我娘和阿克特力的事,我不會傷心更不會難堪……所以這會我要鄭重告訴你,面對阿克特力,絕不可将身段放低,不可待他如長輩。”

璞珍眼皮挑起,見姜聲提筆沾墨,在紙上寫下一段話,大意是勝悅坊今日江山,有一半都是阿克特力出生入死掙來,但坊主一直壓低阿克特力地位,且今生都不會與他成親。為的,是将勝悅坊完完整整傳給姜聲。以及,坊主對阿克特力并無太濃情意,以前是愛他青春少年,如今是年老須伴,再說阿克特力知道太多勝悅坊的秘密,須永遠将他牢牢拴住。

璞珍閱完,姜聲即刻将紙擲于爐中,燃燒殆盡。璞珍望着姜聲熟練燒紙,心有感慨卻不道。

……

之後璞珍在勝悅坊住了十來天,與姜聲一同照顧坊主。現報草是治療咳嗽的神藥,只需十天功夫,坊主痊愈,坊內再不聞咳嗽聲。

全家歡喜,姜聲攙扶母親吃茶,四下無人,他趕緊告訴坊主,能得到現報草,都是璞珍的功勞。她星夜兼程趕去江南救他,又自個去取草。

坊主聞言,溫婉而笑,“我兒,這話你可是說第七遍啦!人前誇耀,人後誇耀,将那璞珍姑娘誇至天花亂墜,不過是希望我認可她。”

姜聲讪笑,他每遇着一位姑娘,坊主總能通過各種渠道了解詳情。以致後來姜聲幹脆不瞞了,有姻緣,便彙報。曾經有兩個姑娘來過勝悅坊,坊主見了,甚不滿意,姑娘們也與坊主合不來。坊主唯一喜歡那位家養的姑娘,那年要配給姜聲做妾,姜聲卻又不喜歡,後來坊主将那姑娘配出去了……

所以帶璞珍回家,姜聲心中有兩分忐忑——他是真心想同璞珍做夫妻,希望勝悅坊上下能接納她。

坊主道:“其實璞珍這姑娘,我看着喜歡,不知怎地,覺一見如故。”坊主告訴姜聲,“你待會叫珍珍進來,我要單獨謝她。”

姜聲大喜,不一會喊璞珍進來。兩女獨處,坊主竟屈膝行禮,婉轉欲謝,璞珍哪敢受禮,立馬扶住坊主。坊主便道:“那你在長安再多待些日子吧,那永律帶着你,四處玩玩,嘗些本地美味。”

坊主雖這麽說,但還是挑了十來件自己的衣服,送給璞珍,又送她一串項鏈,上頭嵌着拇指大小三顆珠子。

坊主私下告訴姜聲,“這是為娘最珍愛的夜明珠,乃無價之寶,全天下再也找不着第四顆。”坊主又聽姜聲說,璞珍與他口味極其相似,便喜道:“你帶珍珍出去,若是吃的不習慣,就回來。娘知道你們愛吃什麽,親自下廚給你們做!”

姜聲高興,點頭應好。他領着璞珍逛遍長安城,璞珍喜好碑林石刻,他就陪她一碑一碑的細讀,偶做評論。正好趕上長安端午燈會,姜聲和璞珍相攜看燈,看她咬一口桂花糕,許多渣滓都粘在唇邊。再看萬燈閃爍,鳌山光明,姜聲覺着,再沒有一刻及得上此刻美好。

在長安的老友們,聽聞姜聲歸來,紛紛登門拜訪,或邀他赴宴。姜聲只要見客,必帶着璞珍,将她介紹給他所有的朋友認識。

又一日,璞珍和姜聲,和衆友于郊外圍獵。這是私人圍場,長安衆公子們,各個牽犬擎蒼,锃亮的皮靴,錦衣攀比似的華美。姜聲着一身寶藍色錦袍,用紫金冠整齊束住發絲。他用左臂勒住一匹汗血馬的缰繩,而他的右臂上,則乖乖停着一只獵鷹。

璞珍看得呆愣,想起小時候和師兄一起讀書,書上說“少年公子,華美非凡”,她問柳宏道這公子究竟是何模樣?柳宏道也答不上來。

今日方見。

姜聲沖璞珍笑道:“珍珍,獵鹿去,跟上!”說完勒着汗血馬轉半個圈,朝圍場中央奔去。

衆公子叫着“姜兄稍等,鹿死誰手還未見分曉”,蜂擁追去。璞珍傻了須臾,亦打馬跟上去。

一只白兔正津津有味吃着草,一只梅花鹿在後頭瞧着白兔,馬蹄聲驟起,驚了白兔亦驚了梅花鹿,雙雙奔逃。

衆人騎馬追鹿,鹿逃入樹林,衆人亦追入。不消一刻鐘,姜聲忽然回頭,沖璞珍一笑。璞珍正要問他笑什麽,姜聲卻轉回頭,拉弓放箭,袖子因此滑下,露出他因為拉弓而繃緊的肌肉,還有那微微聳起的胸脯。

璞珍深深吸了一口氣。

姜聲眯眼放箭,亦有另外三位公子在同一剎放箭,鹿中箭,倒地。

衆人皆囔,“呦吼,好!壯!”又囔着問是誰射中的?

三、四人翻身下馬,要去瞧。

姜聲勒着缰繩,讓自己的馬靠近璞珍的馬,在她耳邊笑道:“珍珍,你要不要也下去瞧瞧?”

璞珍聞言,翻身下馬,她腳下比別人快,穿林繞樹,第一個來到死鹿前。

璞珍瞧見見箭柄上,刻着一個“姜”字,是姜聲射中。她起手拔箭,卻發現箭射得極深,拔不出來。

姜聲此時也已到近前,道:“珍珍你仔細瞧瞧。”

璞珍本來也發現了蹊跷,正翻着鹿身,翻到另外一面,發現姜聲的箭是掐在兔鹿并走時射出。先中鹿,再穿透鹿身,射中兔子。

姜聲道:“珍珍你再瞧。”

璞珍被提醒後倏然回首,眯眼細看,發現樹上有細小孔眼,姜聲的箭是直接射穿了樹,再射中鹿。

璞珍心中甚喜,不由道:“姜郎,你技法精湛,行走江湖可用弓箭作為武器。”

姜聲一笑了之,“江湖過招,哪位敵人會給我留出拉弓的時間!”

“你眼力手力好,善于把握,弓箭雖不成……”璞珍說着說着突然噤聲,她本想建議姜聲用暗器,可是暗器是什麽?是骰子心,建議不得。

不思及骰子心還好,一思及,璞珍暫時忘掉的憂愁,又似洋流倒海而來。

近來,長安半月,璞珍整個人五分開心,五分為陰雲密布,不得輕松。她始終擔心着情毒蠱,不知它何日何時發作,亦不知它幾時在姜聲身上爆發。姜聲和坊主對璞珍越好,璞珍越覺愧疚——人家對你真情款待,你卻将情毒蠱傳給他,害他一生。

因此有些夜裏姜聲想親近,璞珍卻毫無心情,拒絕了姜聲。

璞珍不僅擔心情毒蠱,還擔憂着骰子反噬。可最近奇了怪了,她的身體狀況卻一日比一日好。璞珍瞧着鏡中自己,皮膚越白越細,嘴唇越紅越嫩,她惶恐不安。有好幾次璞珍總覺得身子不舒服,自己把脈,發現并無甚礙,是疑病。

璞珍這廂煩惱重重,姜聲這廂卻簡單得多,單純陶醉在“能得璞珍的贊賞,遠比一箭三雕高興得意”。姜聲與璞珍心有靈犀,聽她說話,心裏正悠悠的接:……弓箭雖不成可用暗器……疑,“可用暗器”四字她為何突然剎住?

暗器,骰子神功?記起璞珍和柳弘文,和骰子神功的關系,姜聲這邊欲言又止,也沒了笑容。

衆公子不知情,見是“姜”箭射中,紛紛恭喜姜聲。有多嘴的,稱贊姜聲是“去江湖闖了一趟,武功更為精進”。于是便有更多嘴的,也闖過江湖的幾位公子,議論散播起來:七、八日前,武林中發生了一件大事,燕北曾家和江南柳家結成同盟,圍剿洛陽管家的勢力。上郡賀家落敗後,江湖格局是三家分治,這場大戰若有了結,格局将再改,是洛陽獨大,還是南北雙雄?

由于姜聲介紹璞珍時,說她是真正的江湖中人,老江湖,衆人便問璞珍怎麽看待這場大戰,讓她預測江湖走勢,曾柳管誰贏誰輸?

璞珍淡淡道:“我和姜郎雖稱江湖中人,實則身在江湖外,不知大事。”

姜聲笑着附和,“就是就是。”

半個時辰後,圍獵結束,大家各自歸家。璞珍騎着白馬在前,姜聲騎着汗馬在後,差半個馬身,姜聲忽然嗯了一聲,“珍珍。”

璞珍回頭,也嗯,“嗯?”

“洛陽亂戰,你……心中有想法嗎?”畢竟再過些時日,就要辭別勝悅坊主,回到江湖中去,重新闖蕩。

璞珍想了想,不說希望誰贏,不判斷江湖走勢,只道:“我希望師兄能夠平安。”

姜聲呼吸加重,繼而縱身,從汗血馬背躍至白馬馬背,他從後環繞住璞珍,她能感受他的呼吸,盡噴在她的後背。姜聲的唇,輕貼上璞珍的耳根,“珍珍,今晚給我吧。”

璞珍應好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垂首沉默。姜聲喊了一聲“駕”!馳騁跑起來,道:“不說我便當你答應了。”

兩人回到勝悅坊,見着諾大排場,勝悅坊主坐在主座上,似在等待二人歸來。璞珍疑惑不解,姜聲卻是知情人,徑直上前,沖勝悅坊主蹙眉道:“娘,我今夜有約有事,不去。”

勝悅坊主神情肅穆,呵道:“如此重要,豈能怠慢,不由你做選擇。”坊主從座上站起,不疾不徐步下來,朝璞珍笑道:“珍珍,今夜你和永律随我進宮,觐見陛下。”

璞珍一聽,松了口氣。

過會,璞珍又發愣:她是江湖中人,怎麽就卷進廟堂,去瞧天子長成啥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慢性闌尾炎複發去醫院了,還感受了一下肛.門灌腸(體驗并不好)。

斷了更新,現在恢複起來。争取日更,到下周一完結。然後周二我要出國一趟,回來就去手術了。手術期間會看點資料,出來在家養病的時候開新文(所以下一本文要等到國慶期間或國慶之後開了,是一本100%通體散發着正能量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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