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隴州韋臯
第13章 隴州韋臯
宋若昭和王叔文似乎跌斷了骨頭,又無馬匹,但此地離長安比奉天近,牛雲光和蘇玉既已知曉皇孫的行蹤,實是大患。
阿眉踟蹰片刻,道:“不若我帶着殿下先走,走得一程是一程。”
王叔文面色有些尴尬,輕聲道:“怕是不妥。”
阿眉心中一沉,她也知道,王叔文終究沒有徹底信任她,不由帶着微微譏诮的口氣道:“王侍讀,若我真起了裹挾小殿下去西蕃的心思,現在即可辦得,你和宋阿姊能耐我何。”
王叔文嘆了口氣,看看宋若昭,正要再說什麽,忽聽西邊山谷更為密集的馬蹄聲陣陣而來,隐隐伴有人聲叫喊。片刻間,麻麻如蟻但列隊整齊的騎卒和步兵,出現在王叔文幾人的視野中,鋪天蓋坡,足有千人。
獵獵旌旗上一個大字——“韋”。
時握隴右兵權的韋臯,在果斷剪除牛雲光的親兵後,并未龜縮于隴州觀望時局,而是迅速帶着一千精兵往奉天勤王。
隴州軍行到草坡外緣時,正遇到從象腳下倉皇逃出的牛雲光等人。蘇玉為了保命,便聲稱知曉皇孫的下落。不曾想他話音一落,韋臯即下令斬了他和牛雲光。
這是韋臯素來的行事作風。他最不喜歡和人談條件,從來只有他可以決定情勢的走向。不過,他也沒有輕視蘇玉臨死前透露的這個消息,遂鋪兵巡山,來尋皇孫。
韋臯轉過草坡,看到眼前這四人一象的情形,也着實一怔,但心知這錦衣小兒十有八九就是皇孫,于是果斷地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臣,鳳翔營田判官,兼隴州行營留後韋臯,救駕來遲!“
王叔文半信半疑,忽然想到宋若昭熟悉藩鎮人事,側頭輕聲問道:“此人是敵是友?”
宋若昭無奈:“我識不得此公,不過眼下情形,是敵是友又有何分別,我們總是逃不掉。”
韋臯耳力不凡,聽他二人對話,盯着宋若昭深看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俄爾,他喚來牙将,抖出兩個帶血的包袱道:“方才捉得我隴州叛将牛雲光,并一名逆賊朱泚的親信,聲稱驚擾過小殿下,這包袱裏便是兩人的人頭。”
阿眉本于血腥之事毫無芥蒂,走過去一瞧,果然是牛、蘇二人滿是血跡的頭顱,警惕之情才稍稍褪去。回頭看看王叔文,見他癱在地上,實是一副起身不得的狼狽模樣,阿眉便将幾人的遭遇說與韋臯聽。
韋臯見天色已晚,此處又地勢平坦,決定下令安營紮寨、歇整一夜後直奔奉天。小李淳聽說他可以和阿塔多待得幾個時辰,自是欣喜不已。那巨象阿塔往日習慣于在衆目睽睽下舞蹈,因此見到這衆多軍士倒也安之若素,只靜靜地伴在李淳身畔。
随軍醫官給王叔文接了骨,察看宋若昭時,竟發現她只是脫臼,實乃幸事。
“不過這脫臼,比斷骨疼上十分,這位娘子當真硬氣。”醫官道,趁宋若昭分神傾聽時,急速地将她臂膀用力一合,只聽“咯”的一聲,關節已然接上。這瞬間最是痛不欲生,宋若昭忍不住失态慘呼一聲。
韋臯聽見,轉過身,看着篝火映照下那張神情痛楚依然難掩清雅的面孔。
“你識不得我,我卻記得你。”他在心中嘆到。
天高月小,營火明滅,韋臯仗劍而立,眼前軍帳林立、山野茫茫的景象慢慢模糊,數年前那個春風和煦的長安一日逐漸清晰。
那時,他的妻子張氏已去世三載,他年近而立仍茕茕一人,好在身為西川節度使的岳父張延賞倒也照拂這個女婿,為他在京城謀了個監察禦史之職。監察禦史雖只有八品,但權限甚廣,便是朝中二品大員也不敢輕視。酷吏難為友,也因着禦史這個得罪人的職位,韋臯在京中官場并沒有什麽朋友。
一日,他從朝中廊食後下了值,來到東市的小肆獨酌。一時愁起,想起曾經琴瑟和鳴、如今陰陽兩隔的妻子,便問酒保讨來紙筆,寫下一首七絕:
“黃雀銜來已數春,
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
為遣相思夢入秦。”
擱筆細忖,哀思更甚,不免又飲了幾杯,離開酒肆時竟忘了帶走詩箋。
韋臯行過一坊,才想起遺落詩箋。彼時唐人書法興盛,韋臯的字在京中也是頗有名氣。他心道,若筆跡叫人認出,這般傷情刻骨的相思句子總不大合他禦史的身份,于是匆匆折返。
行到酒肆窗外,卻聽一個女子細柔的聲音道:“這般佳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歷來謹慎,立時駐足,隔着窗棂向屋內望去,只見一個身着淺杏色簇花紋襦裙的女子,正拿着他方才寫就的詩細細端詳。
那女子聽口音并非京兆人士,但念起詩來頗為綿軟合韻。她念了幾遍,将紙頁放下,對身邊的婢女道:“阿母在世時給我看過阿爺當年與她的魚雁傳書,其中也有許多這樣的詩。”那婢女微笑着張嘴,卻只發出“啊、啊”的聲音,原來是個啞巴。
杏衣女子微微沉思,想提起桌上遺留的筆在那詩箋上寫什麽,卻倏爾止住,只淺淺吟道:
“離人無語月無聲,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別後相思人似月,
雲間水上到層城。”
她擡起頭來,蹙着眉頭,一雙漆黑的眼睛浸潤着淡淡的悲憫,面容并不豔麗奪目,卻清寧靈秀。韋臯便這樣站在窗外,待那女子用完飯食、帶着婢子離開後,他才走入酒肆,取回詩箋。
他回到宅中,将杏衣女子所吟誦的句子寫在自己的詩旁,越看越覺得真真是參透了自己心中所思一般,而境界更勝幾分,不由生出一絲頗有些荒唐的念頭,想結實這個陌路知己般的女子。
其後幾日,韋臯下值後便在那酒肆旁兜兜轉轉,終是再未得見知音。微微落寞之餘,韋臯覺得自己如此舉動着實滑稽,哪像平時不茍言笑、心如冰霜的韋禦史,也就長嘆一聲,就此作罷。
直至今日,韋臯方才見到癱坐于雜草間的宋若昭,心頭便是一震,待得王叔文與她交談、她顯露嗓音,韋臯更是确信,眼前這人便是長安酒肆所遇的杏衣女子。
時隔數年,她的少女情态淡了不少,看起來又多了幾分沉穩娴靜,只是發式打扮仍是閨中模樣。韋臯見她與王叔文相處并不像萍水相逢,但稱呼其為“王侍讀”,似乎還不如那豔若山花的胡女對王叔文親近無閡,內心不知為何竟松了一口氣。
宋若昭一旦關節複位,那種鑽心的疼痛便煙消雲散。她平靜下來,默默盯着一直在不遠處巡營的韋臯。隴右離關中甚遠,又不像西北朔方軍那般聲勢浩大,因此近年不被中原幾大藩鎮關注,她也從未聽自己的幕僚父親提起過韋臯這個人。但她聽到韋臯向小皇孫禀明資歷,原來是京兆高門韋氏,又見他雖在軍事上狠辣了些,待人接物時倒風采不俗,确有世家子弟的印記,到底是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驀地,宋若昭覺得眼前此境好生熟悉,落難獲救,身處軍營,篝火旁的戎裝将軍,恰與半月前她與皇甫珩相遇的場景一無二致。
雖只分別半日,她想到皇甫珩便憂心又起。她此番離家,數陷險境,才知道天下已經亂成了這副模樣。那邠寧節度使韓游環,還不知所持何志,萬一也起了異心,皇甫珩此去豈不是兇多吉少。
她不敢深想,臉上不知不覺陰雲密布。
韋臯的目光始終以難以察覺的方式投向宋若昭,見她忽然滿面愁容,難免掂量她是否不願去奉天涉險,想去詢問,轉念又覺不妥,便喚來一個親兵,交待了幾句。
親兵于是急步跑來,附身蹲在宋若昭面前,道:“宋家娘子,韋将軍聽聞令尊乃供職于澤潞節度使李将軍幕府。澤潞離此地路途遙遠,但娘子若想歸家,将軍定當安排軍士護送,小的來問問娘子意下如何。”
宋若昭忙婉言道謝,直言自己要進入奉天見族姊王良娣。
韋臯自然聽得分明。他本來對宋若昭不過是邂逅相遇、或有情緣之念,如今聽到“王良娣”三個字,不由心念一動,胸中又多了別樣的謀劃。
“但那終究是後話,當務之急,須先解得奉天之圍。”韋臯自語道。
一夜平安。刁鬥聲在靜谧山谷漸漸不再回響,營地炊煙缭繞,将士們都明白,按照韋帥的計劃,今日便要靠近奉天城,若與叛軍正面相遇,一場惡戰不可避免,因此須紮實地填飽肚子。
宋若昭與阿眉昨夜宿在一頂小帳裏,晨光初起時她就醒了,阿眉則仍在熟睡中,甚至微有鼾聲。宋若昭看着那長睫下的紅潤面頰,似還有稚子的細細絨毛般,不由心疼:這阿眉,實在還是個少女,便吃得這許多苦。
她輕手輕腳地起身出帳,見到軍中朝食的景象,很有些吃驚。
她曾随父親輾轉于河北幾個藩鎮間,從未見過哪支軍隊如此訓練有素。在十餘架重弩機車圍繞下,千餘軍士已經戎裝整齊,按照長槍步兵、輕驽機兵、弓箭手、騎卒等不同隊別各自劃地,九人一組圍着熱氣氤氲的圓鍋用早膳。偌大的一片營地,竟只聽見軍士們輕輕的“吧嗒”進馔聲,無一人喧嘩。就連騎卒們的戰馬和軍中的馱馬,也整齊地排成一列,将頭埋在糧袋裏,鮮有嘶鳴。
宋若昭嘆服之餘,不由細細觀察軍士們的穿戴與兵戈裝備。她雖不擅騎馬,但受父親影響,愛研習兵法戰術,自然也好兵刃。早在長安伺機出逃時,她便向阿眉讨教過那吐蕃飛镖的構造。現下得着近水樓臺的機會,自然要将這素來擅于防秋的隴右邊軍的長槍弩箭、盾牌斧钺、陌刀橫刀,好好琢磨一番。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後響起韋臯的聲音:“宋家娘子,可是要用早膳?”
宋若昭身子一震,急忙回頭,見韋臯正低頭看着自己。
紅日已升,晨光斜斜照來,勾勒出韋臯面上剛毅的曲線,襯得那雙鷹隼眼中的目光更顯犀利。但他胡髯修整的唇邊頰畔,卻挂着輕松溫和的笑意。
宋若昭心道,這韋将軍多半以為自己想吃東西又羞于啓齒,不由覺得有趣,眼角眉梢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韋臯笑意一斂,一時怔住。他昨夜見宋若昭心事重重的模樣,方才又見她凝眸靜觀的目光,不防備她笑顏舒展,竟如此婉兮動人。但他畢竟是韋臯,在對方覺察到自己神色變化之前,便已恢複了得體的表情,帶着一種尋常寒暄的口氣道:“是勤務官疏忽了,我已吩咐下去,為小殿下和王侍讀備好單席,宋家娘子和女伴也可一同用膳。”
宋若昭福了一福,忽然想起什麽,探尋地向韋臯道:“韋将軍,還有一事,那邊的巨象曾是聖上禦前的舞象,小殿下愛之甚,稍後拔營時若小殿下哭鬧,還請将軍為巨象留些糧草,哄得殿下一時即可。”
韋臯點頭:“這有何難,既曾是禦象,吃點軍糧也是應當。”
宋若昭道:“說來這巨象,真是頗有靈性,為何當今交戰布陣,不似漢時光武帝昆陽大戰中那般,有象兵助陣?”
韋臯不由大笑:“這稗史溢美君王之辭,焉能信得。巨象行動遲緩,若被列陣圍攻,必如籠中困獸一般,不丢性命已是癡心妄想,如何還能建功?”
他念頭一轉,倏地想起眼前這女子頗通詩賦,便認真道:“記載行軍或交戰的言辭,若說實錄而不失華采,當屬我朝的諸位邊塞詩家。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韋臯此舉,果然引發了宋若昭的興致。她擡頭看着那雙鷹目:“将軍也愛王少伯的從軍行?”
韋臯淡淡道:“不過我更愛裏頭另一句,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韋某作詩,總喜那玲珑之物化于天地日月、植花秀樹中。”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數年前,某在長安為官時,曾因思念內子,作過一首悼亡詩: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宋若昭品咂着這句詩,驀然似有所憶,笑容一時有些發僵。
十餘步外的小帳內,阿眉從氈簾的縫隙間望着相向而談的韋、宋二人,臉上漾起一種微妙的神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