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內相陸贽

第23章 內相陸贽

奉天首戰告捷的夜裏,德宗皇帝以起草發往各藩鎮的讨賊诏書為由,将翰林學士陸贽留了下來。

這些日子,陸贽的內心就像時局一般起伏不寧。他向來陪伴帝君身側,比崔寧等人與德宗打交道的機會,自然要多些。泾師在長安掀起兵變後,他面對震驚而焦慮的德宗,努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靜谏言。

除了在禦前與盧杞因李楚琳起争執的那次。

一直以來,陸贽雖然不常在前朝出現,但對于各藩鎮淵源研習頗深。他早就發現,盧杞與朱泚交好。在他看來,盧杞這樣的人會選中朱泚,一點也不奇怪。

當年盧杞扳倒了楊炎上位,急于在畿內畿外組建自己的勢力。朱泚和崔寧,雖都是被唐廷從藩鎮召回長安任虛職的藩鎮老将,但崔寧在西川的位子被張延賞占了,朱泚在幽州則還有親弟弟朱滔把持兵力。身處廟堂核心、又遙有軍力淵源的,放眼整個大唐,除了朱泚還有誰。

不過,陸贽也發現,盧杞的謀算有些急躁和愚蠢。這個面容醜陋的門下侍郎,為了讨好朱太尉,公然地在德宗跟前貶損包括李懷光、韓滉在內的各大親唐藩鎮的領袖,卻意識不到其實德宗最為提防的,恰恰是朱泚。

在朱滔公開叛唐之後,德宗嘴上說此事與朱泚無關,但轉身就将他從鳳翔鎮調回長安,給個榮銜卻形同軟禁。

在好幾個朝議結束的午後,德宗都向陸贽提及過對于朱泚的擔憂,不敢殺,卻很想殺。陸贽也試探過德宗對于盧門郎親近朱泚的看法,德宗報以君王特有的不置可否的微笑。現在看來,兵變後盧杞拼了命地追随到奉天、勸德宗轉而逃往朱泚舊将李楚琳的鳳翔鎮,其通謀的可能多麽大,為何德宗仍然雲淡風輕地留着盧杞呢。陸贽輾轉思索,隐約感到,天子對于盧杞這種不擇手段打壓朝臣和搜刮民脂的近臣的需要,太迫切了,以至于根本顧不上其他。

這也意味着,天子的削藩之志,燃燒得多麽熾烈。

此刻,德宗直截了當地問陸贽:“韋臯和韓游環已來勤王,且首戰得力,依卿之見,讨賊诏書還要發往哪些節鎮?”

陸贽道:“微臣想來,隴州與邠寧之師畢竟人少,目下聽聞金吾大将軍渾公(渾瑊)火速前來馳援也僅有千餘兵力,因此陛下首先應急诏靈武杜希全的萬餘将卒前來勤王。靈武之師若能合隴州、邠寧二師抵擋叛軍半月以上,神策軍李晟便能從河東回撤到京畿附近。若李将軍攻打長安,賊泚所部應無力再圍奉天。”

德宗滿意地點頭。他沉吟片刻,又突然發問:“朔方節度使李懷光,朕要不要用他勤王?”

陸贽心中一凜。他清楚地記得數日前,當崔寧向德宗提出要許李懷光榮銜以救奉天之圍時,德宗曾将崔寧罵得狗血噴頭。

陸贽的念頭急速翻滾,他白淨的臉上泛起一股因情緒陡然激動而雙頰充血的顏色。但他立刻對自己的猶豫感到羞愧,他陸九,在天子座前,向來便以直言進谏為克己之道。他是孔門出身、進士登科的臣子,說話做事但凡是自認維護君上、有利社稷的,何必瞻前顧後。

他一咬牙,附身向德宗拜道:“微臣那日未曾附議崔仆射,深具悔意。臣鬥膽向陛下進言,若陛下以太子為平叛元帥,則可以擁軍數萬的李懷光為副帥,許以中書令,敕令其與神策軍共同平息賊泚之亂。”

他說完後,不敢擡頭,只覺得胸膛裏的那顆心怦怦直跳。

堂上安靜異常,陸贽眼角的餘光看到,立在德宗身旁的內侍霍仙鳴的袍角,似乎顫了一下。

良久,陸贽聽到德宗咳嗽了一聲。接着,與那日對崔寧大發雷霆不同,這位天子微微嘆了一口氣,疲憊地向陸贽道:“看來,陸卿與盧門郎所持之見真是相去甚遠。不過,滿朝都說你是朕的內相,朕确是要你這樣的內相與朕的外朝宰相們彼此抗衡,君對臣下直言至此,陸卿可明白朕的難處?”

陸贽擡起頭,望着座上天子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微臣便陪伴陛下,一心報效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深知藩鎮之禍殃及大唐社稷,也深知陛下的削藩之志。然而,盧門郎自領宰相之位以來,除了排擠朝內賢良外,為了迎合聖意,另開禍端有二,一是挑唆陛下不分青紅皂白,對朔方、鎮海等親藩多有疑慮壓制,二是為了籌集削藩軍資妄加稅賦,使得京畿內外人心惶惶。”

德宗盯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陸贽繼續道:“人心驚疑,如居波濤,洶洶靡定。為何賊泚和王翃設了局,泾師說叛就叛了,臣冒死說一句,恐怕還是因為人心本已浮躁。陛下,攘外必先安內,平叛必先恩賞,素來朔方等西北邊鎮所得朝廷軍資賞賜便遠遠不如神策軍。此前李懷光率軍東進,那些朔方兒郎們雖與神策軍并肩作戰,但見到神策軍錦衣豐食、自己卻軍袍破爛如乞丐,縱然那李懷光有心進擊,恐怕麾下諸将也無意拼命。陛下,西北軍鎮本就互相通氣,李懷光這般際遇在前,那泾原軍卒本就心灰志移,這才被奸佞所惑,局勢一發不可收拾。若陛下再聽信盧門郎偏狹之言,不安撫倚重所剩無幾的親藩,不善待休養已被盤剝殆盡的民衆,只怕奉天之圍難解、大唐社稷危矣!”

陸贽說完,仿似卸下了多日背着的包袱,等着因直言而領死般,一時搖搖晃晃,險要跌倒。霍仙鳴忙上前,一把扶住。

西邊城防處的刁鬥之聲漸次傳來,德宗似乎凝神側耳傾聽了一陣,才轉向陸贽。

“大敵當前,朕能信得的人實在太少,除了太子,除了陸卿,朕實在不知,還能信誰。”

德宗言罷,目光渙散地看着陸贽,全然不像一位在兩個時辰前剛見過凱旋之将的天子。

“朕對盧門郎不宜處置,他雖素來有私心,但不像是與泾師之叛有牽連。不過,便依卿所言,朕招撫李懷光便是。朕也盼着,能與卿早日回到大明宮。”

陸贽感動不已,眼內似已盛上兩窩淚水般。他急忙以袍袖擦拭,來到禦座左側的案幾前,推墨潤筆,依德宗旨意起草诏書。

深夜,陸贽終于完成了他熟悉的起草文诏之責,叩首離去。

德宗閱罷書诏,對身旁伺候的霍仙鳴道:“放出消息教盧門郎得知,今日朕與崔仆射深談,仆射向朕說了盧門郎數樁不是,妒嫉賢良、誣毀親藩、苛捐雜稅,并要朕授予李懷光平叛副元帥之銜。”

這些明明是陸贽說過的話,現在成了崔寧說的。不過霍仙鳴并不驚訝,他如一個最為标準合格的內侍般,平靜而恭敬地領旨稱是。

這是霍仙鳴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有些微微得意。這些天子座前來來去去的文臣武将,個個都在揣摩聖意,然而再得寵如陸贽,許多時候也猜不準陛下的心思。

若論明白天子所想,邊将不及朝臣,外朝不及翰林院,翰林學士又不及我中貴人,哼,哼哼。都道吾等是閹貨奴婢,和那高門甲第或進士出身者,判若天淵。但那又如何,在天子眼裏,誰又不是奴婢?

霍仙鳴盯着手中的拂塵,暗自冷笑。

陸贽走在夜色彌漫的奉天街巷上,只遠遠望見城西守軍處有營火閃爍,城內四處皆靜如死水。奉天本就是堡壘之城,城內百姓不多,加之大戰已開,庶民們天還未黑就都瑟縮在家中。

夜氣清冷中,陸贽轉到一坊盡頭,忽然見月光下閃過一個清瘦女子的身影。他忙在屋宇廊檐的陰影中駐足。刻下已近亥時,何家娘子如此大膽,不顧宵禁出來行走。

那女子正是宋若昭。

與皇甫珩別後,若昭思量片刻,決定冒險穿城回到與阿眉寄宿之處。這幾日她在城內來去,約略知曉宅坊街道的宿衛職守,遠不如長安城的坊禁苛嚴,有幾處坊門更是形同虛設,繞些路便能回到主簿宅邸。

她本來貼着街邊,正走到一處高牆下,忽然見百步外轉來幾盞燈籠,似是巡街的武侯。她一愣,生怕被拿住了細問起來惹出是非,情急下扭頭一瞧,見到高牆後恰恰隐着窄巷,便不及多想,一頭鑽了進去。

三名武侯果然往此處轉來,他們哈欠連天,彼此嘀咕着天寒夜涼、差事辛苦,待經過宋若昭藏身的高牆院落時,竟停了下來。

一名武侯帶着有些神秘的口氣向其他二人道:“嗳,你們可知,這奉天城內一等一的客邸,接納了何許人?”

另一人嗤笑道:“不是皇室宗親,就是京都大員,再神氣活現的菩薩,如今不也得在咱這小廟裏躲着。”

先前武侯道:“裏頭住的這位,可是當今聖主的姑母延光公主,她女兒是太子正妃。”

“那這般論起來,太子娶的竟是自己的堂姑?”

“有甚稀罕,都說這天家來自隴西胡人,胡人對這倫常最不計較,聽聞……”

幾個武侯越說越俚俗起來,興致都在龌龊之事上,倒也未進到巷中查看,便走遠了去。

宋若昭估摸險象已過,緩慢輕悄地往巷口挪步。不料她剛到巷口,只聽身後“噗通”一聲悶響,似有重物墜落。她本能急遽地回頭,被唬了一大跳,險些叫出聲來。

那自高牆躍下的,是個男子。他直起身,轉過眼睛,正與宋若昭目光相撞。這幾日本是望日前後,又逢晴朗之夜,月光亮堂堂的,将這男子的面龐照得分明。只見他方額鳳目,薄唇美髯,是個容色風流的俊俏郎君。

那男子本來伏在牆上,只看到武侯們走遠,何曾料到巷子暗處還藏着人。他跳下後驀地見到宋若昭,也是大駭,一時不知所措,但須臾便回過神來,拔腿就跑。

宋若昭放開捂住嘴唇的手,勉力鎮定下來。她聽得方才的武侯議論此邸舍中住着大唐宗室,又見這男子氣度不俗,不似尋常偷雞摸狗的市井歹人,疑心頓生。但她自己也是出現在不該現身的時辰與地點,無暇細思,巴不得快些回到住處安置下來。

她出了巷子,沒走幾步,忽然又聽身後有人喚她:“娘子駐足,在下翰林學士陸贽,娘子因何犯了宵禁!”

陸贽?宋若昭微微松了口氣。幾日前王良娣的喪儀上,陸贽曾來吊唁,與太子相談甚為誠摯。若昭聽王侍讀說過,陸贽雖受聖上寵信,但操守賢良,風評甚佳,外朝亦尊其君子之行。

“陸學士,妾乃此前送小殿下入城的河北宋氏,故良娣之族妹,因送別一位故人,誤了坊禁,恐逗留于外更為不便,遂鬥膽越坊而行,請陸學士體諒。”

她這一說,陸贽又借着滿月之輝打量了她幾眼,想起來此女确實在太子邸舍見過。陸贽也是三旬不到的年紀,并非古板迂腐之人,聽着宋若昭言語之間有所隐匿,猜想這女子多半是去會了意中人。既然不是什麽與軍情國事相關的緣由,陸贽便緩和了語氣,道:“如此,娘子請回罷。”

宋若昭福身告辭,瞥見陸贽腰間的魚袋與牌符,一個念頭湧上來。

她離寄宿之處尚有些路程,想到方才遇到的古怪男子,不免後怕,便有心請這陸學士護她一程。但若昭到底是閨秀出身,雖在和皇甫珩的情事上勇敢磊落,對尋常之人卻深以男女大防自守,不知如何開口,況且這陸贽是何顯赫身份,如何能……

她低頭發愣間,陸贽似已有些不耐煩,道:“宋家娘子還有何事?”

這一問,倒将若昭的倔強之氣激了出來,哪裏還肯有所求。她依禮一福,轉身離去。

陸贽行了幾步,忽然醒悟,這宋家娘子也是被澤璐節度使李抱真剛認作義女、要送給太子做良媛的人選,德宗還召他商議過此事,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了下文。他不禁有些後悔,這女子說來已不算尋常庶人,自己似不該眼見她孤身夜行,這坊禁松弛、或有散兵的城內,萬一此女遇上險情……他想追上她,但又猶豫自己與她同行是否妥當,躊躇遲疑間,再四顧找人時,宋若昭已不見了蹤影。

罷了,何必管得這許多,陸贽想。眼下占據陸贽整個頭腦的,都是如何與那些暫時還站在唐廷這邊的藩鎮虎将們打交道,以及,如何扳倒盧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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