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借刀殺人

第25章 借刀殺人

奉天城德宗的臨時行宮中,普王李誼立在禦座之下,身旁跪着面如死灰、疲憊不堪的宋若昭。

德宗向宋若昭緩緩道:“宋氏,李司馬是朝廷五品官身,雖則普王親眼目睹那李萬欲害你性命、你為自救本是理直,但錯手殺之,只怕罪難減等。”

君王說到此處,停了下來。普王李誼見狀,即刻奏道:“陛下容禀,大戰之際,李司馬作奸在前,殺人在後,這宋氏偶然路過便遭此難,實是無辜。況且,若對宋氏公然治罪,只怕澤潞李抱真詳詢之下,倒牽扯出一些宗室秘聞來。”

德宗不語,似在斟酌。

其實一大早,內侍霍仙鳴在德宗榻前說了個大概,德宗就已省得,自己這侄兒李誼行事頗為謹慎,帶着那宋氏候了一夜,大約就是尋思此事牽涉延光公主,須立即由天子來做個示下。

本來,莫說奉天,就是長安城再大,對于流言蜚語來講,也沒有傳不到的地方。德宗此前就聽到關于延光公主的一些風評,但畢竟是自己的姑母兼親家,不好責難,況且和他李家天下快被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鎮瓜分相比,延光公主蓄養面首哪裏算得什麽大事。只是,勤王大戰之際,此等醜事太也有損宗室體面。德宗內心倒覺得,死一個李萬、敲打敲打自己那不知分寸的皇姑也是好事。

所以,德宗本不欲加罪于宋若昭,不過說幾句律法威嚴的話。普王出來作證兼勸阻,這案子就很好斷了。就算延光公主事後鬧來讨要說法,普王的說辭正好堵了這混賬姑母的嘴。

“這李萬的屍身,現下在何處?”德宗開口問道。

“禀陛下,臣的家奴,昨夜事發時就收去僻靜處埋了。”

“普王做事倒是果決。”

“此等微末醜事,不足以煩擾陛下。”言罷略一遲疑,補充道:“想那龍武軍的令狐将軍雖與李萬交好,但也是個明白人……”

德宗微微颔首,又向宋若昭道:“宋氏,你救護過我李家皇孫,現在普王也救了你一條性命。你畢竟已是澤潞節帥認下的義女,昨夜之事,朕就當與你無涉,待局勢安定之後,朕會着人送你回潞州。”

宋若昭方才聽普王禀稱親眼見到李萬對自己行兇,已是訝異,此刻見德宗因為普王的一番話将事化了,竟如堕夢中,仿佛不信自己已獲赦免。普王在一旁喝斥道:“還不叩謝聖恩!”

若昭醒悟,急忙磕頭。德宗擺手道:“坊禁已開,你自行離去罷。”

若昭起身,回轉之際正撞上普王灼灼盯着她的目光,不由一驚,低頭速速出得屋去。

德宗在座上看得分明,待宋若昭走後,悶悶地輕哼一聲,向普王道:“谟兒,朕看你對此女怕是有心。只是,那李抱真得個便宜認她作義女時,還同時求朕敕她入太子府中為良媛,朕未置可否,先晾晾那李節度。說來可笑,未出一兵一卒來勤王,不過是府中僚佐之女機緣巧合救了朕的皇孫,這李抱真就想和朕攀起親家來?你瞧,怕是回纥人也沒有朕的這些藩鎮會做買賣。”

“谟”是李誼先前之名,德宗在無外人時,便以此喚這個養子,以示親密。

普王一聽,忙回禀道:“臣不敢欺瞞,這宋氏文雅柔順,臣确實,确實……但是陛下,據臣所知,此女應已有心上人。”

“哦?”德宗一怔。

普王故作無奈:“臣本不知李抱真奏請聯姻一事,因此昨夜在太子處,臣一時意氣上來,還問及宋氏,太子告知,王良娣去世之際,宋氏親口向太子與蕭妃說過,自己已心屬他人。”

德宗沉吟須臾,驀地自悟道:“如此說來,太子早已知曉此女心跡,怎地那日我诏他商議李抱真請姻之事時,他只字未提。”

德宗不免愠怒,他明白太子李誦素來敦厚,這宋氏女護衛過皇孫李淳,或許太子也投桃報李、多有維護。但天家上下,先為君臣、再論父子,李誦怎可對自己有所隐瞞。

普王又道:“陛下可知此女為何昨夜會碰上李司馬?臣謹慎起見,連夜着人打聽,原來此女因與皇甫将軍相會,才誤了坊禁。”

“哪個皇甫将軍?那個泾師未叛之将皇甫珩?”

“正是。”

德宗冷笑一聲:“不過小勝一場,就忙着才子佳人起來。”

普王嘆一聲道:“臣當年蒙陛下聖恩、在泾原歷練時,得知這皇甫珩在軍中口碑不錯,那些西戎城傍軍士尤其服他。聽說昨日守城之戰中,他倒也盡力,且有陣前訓導泾師反正之語。”

德宗道:“谟兒,自古君王,防臣之心不可無,你皇兄就是太過溫厚良善,朕放心他做太子,但有時不得不擔憂,他能否勝任天子。”

普王深知德宗素來多疑,因此他雖有心将話題往太子身上引,但德宗真的挑起話頭來,他在興奮的同時又分外謹慎。

他微微蹙眉,一臉憂思的神情道:“陛下,臣視太子如同胞至親,此番李萬之事,才令臣頗為擔心。”

德宗直起身來,銳利的目光掃過來,示意他說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養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歡,無非叫朝堂上下議論幾句。但若公主借此結交朝臣,并結交州府有統兵權的刺史,陛下可還能坐視?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與太子妃走動,而東宮少陽院可是禁苑內廷,誠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寬厚、不知防範外戚,臣只怕來日會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他盯着座下的炭盆,覺得長期盤踞腦海的隐憂就像這碳塊一樣,被普王點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歷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延光當年仗着支持德宗繼位有功,不顧輩分混亂,半哄半逼地将女兒嫁給太子做正妻,德宗內心就已不滿,但只是覺得姑母驕橫,沒往更深之處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幾句話,叫這位本就處于內憂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帶着嚴厲的語氣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開府後,可還探知延光公主與何人走得親近?”

普王道:“似還有崔寧崔仆射。崔仆射曾鎮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錦繡之地,聽說崔仆射常将蜀地物産送去公主府,與那彭州司馬李萬也頗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節度使雖為張延賞,但難說崔仆射在彼處仍有餘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寧。崔寧勸天子厚賞籠絡李懷光,崔寧對從不忤逆天子、一心籌集削藩軍資的盧杞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現在再加上與延光公主過從甚密這一條。

“好哇,朕只以為河東諸藩是猛虎,竟忘了卧榻之側也是豺狼環伺。若來日這崔寧和李懷光、延光公主內外聯手,朕還有活路嗎!谟兒,你說,朕當如何處置?”

普王道:“依臣之見,李懷光該用還是要用,只是須以合川郡王(神策軍李晟)牽制。延光公主目下并無可治之罪,陛下不若以退為進,封其為郜國公主,觀其是否得意忘形、提前作出悖逆之舉。至于崔仆射,臣愚鈍,實無良策。”

一旁侍立的霍仙鳴,聽到普王最後這句,內心不由啧啧。這些時日,霍仙鳴已探知,德宗起了除掉崔寧之心。而據他所見,崔寧這個大嘴巴,不但與盧杞不睦,有幾次奏對時還對德宗重用普王頗發了些反對之辭,怕是已傳到普王耳朵裏。

這普王別看年紀不大,城府着實陰深,圈子兜着兜着,就把崔寧往死路上送。

果然,德宗道:“谟兒所言,确是替朕分憂之語,将來若能如此輔佐太子,朕就算大行,在泉下也安心了。”

普王聞言,淚水奪眶而出,撲通一聲伏在階下:“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臣聞之惶恐,心如刀絞,心如刀絞啊!”

德宗頗為欣慰,又将些許軍國之事向普王交待幾句,才和顏悅色地囑其回府歇息。

城中另側,宋若昭心有餘悸地踏進寄宿之處的柴扉,正在灑掃庭除的阿眉迎了上來。

此前在禦前候命時,細心的普王已命霍仙鳴尋來宮人衣裳,叫宋若昭将身上的血衣換了。阿眉何等機敏之人,她原以為這宋阿姊徹夜未歸,或因與皇甫珩難舍難分,此刻見若昭外裳有異、神情木然,不由驚疑頓生。

若昭擺擺手,只道自己想歇歇,阿眉知她是自有分寸之人,便也不多問。不料只過得半個時辰,小院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此人頭戴金冠,紫色袍衫,腰束玉色瑩潤的十三銙帶,面龐的皮膚略顯黑黃粗粝,但濃眉飛揚、目光如炬。

阿眉久居長安做暗樁,懂得唐廷公卿冠服等級,開門見到此人的裝束,不免一愣。

普王認得阿眉是與宋若昭一同進城的胡女,便朝身後牽馬的家奴淡淡道一句“在此等着本王”,又向阿眉道:“此處可是宋家娘子安置所在?本王有事相商。”

阿眉福禮,見普王立在門檻外,毫無移步之意,明白這宗室親王是想請宋若昭出來說話。阿眉眼鋒素來犀利,不過一瞬間,她便察覺到普王秉禮持重、稍顯倨傲的神情下,那一絲志在必得。她回身往院中走,內心已猜到,宋若昭魂不守舍地還家來,大約與這宗室親王有關。

不等阿眉走到堂屋廊下,宋若昭已走了出來。她到底剛剛殺過人,又在天子座下聽訓一番,從此身懷隐秘之事,一時三刻哪裏就能安睡歇息。她如驚弓之鳥,聽得阿眉與人對話,噌地就坐了起來,透過窗棂隐約見到紫袍身影,心道“應該是他”。

普王見若昭心事重重、不敢擡眼看自己的模樣,嘴角笑意一閃,道:“本王來歸還一物,既是故人所贈,想來娘子頗為珍惜。”

他遞來的,正是宋若昭昨夜殺了李萬後、被普王仆從收去的匕首。

宋若昭接過,面上有些窘迫,心中卻努力清明。她是正歷情事的女子,對男子舉手投足的細節之處分外敏感。說來普王也算在天子面前替自己擋了一災,但若昭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警惕。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眼前這位親王,似乎對自己有所圖。

普王也在揣測若昭的心思。不過,正如對權力一樣,對于女子的心,他亦不急于攫取,喜歡徐徐圖之。

“你莫猜疑,本王在聖主禦前為你說話,一則确是不忿那些面首污吏傷天害理,二來,乃因本王查知你與皇甫将軍原來有情。”

普王說得小聲但直白,宋若昭大吃一驚,此人怎地如鬼神般,什麽都知道。

普王顧自繼續說下去:“本王出鎮泾原時,汾陽王郭子儀已垂垂老矣,泾原段秀實段公、姚令言姚帥,以及皇甫将軍,都令本王欽佩不已。本王當時想,我李唐江山,去了一個郭汾陽,仍有後繼良将帥才、忠臣孝子,何愁不光複河東。不料,局勢怎地越來越危急,削藩大業,實則左支右绌。”

他驀地又将那副壯志未酬的神态收了起來,彬彬有禮地向宋若昭道:“皇甫将軍如此忠良,本王照拂他的心愛之人也是略盡綿薄之力,不足挂齒,本王告辭,娘子諸事小心。”

直到普王遠去,宋若昭才敢擡起頭來,随即坐在門檻上,望着西邊較之昨日寧靜得多的城牆,兀自出神。

阿眉走過來,陪她坐着。

“宋阿姊,你可覺得,咱們看這世上萬事,總不能放下心來?”

“清平盛世本就如夢而已,加之吾等有所牽挂,自是越發不能高枕無憂。”

二女都不再作聲。

白晝的奉天城依然安靜,但人們心裏清楚,這不過是昨日大捷換來的片刻光景。正如廿多年前的安史之亂,天子一旦離了長安,再回去就不是旦夕之事。

這不知何年再安定的懷想,真是折磨着所有人的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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