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整個遇仙樓的雅間裏,除了小二,其他人都像被施法定住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祁垣。

呂秋半晌後回神,騰身去看,那旁邊記錄的兩列酒名果然是祁垣一列全對,而他自己的只對了三種。

這下便是呂秋也說不出話了,驚疑不定地看向祁垣,心想莫非真的聖人書裏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祁垣強自把剛被勾起的思鄉之情壓下,面無表情的伸手去拿桌上的銀子。這幫秀才不少是跟風下賭的,本身也不富裕。這會兒看他真要把銀子拿走,暗暗心急,卻又不好反悔不認,只撺掇着旁人出聲阻止。

祁垣才不管這些,他把銀子籠到一塊,琢磨着趕緊先把樓下那塊沉香買到手,好帶回去送給老爹。又想待他回到揚州,定要大擺宴席,請十裏八鄉都痛飲這瓊花美酒。

這邊心裏正想着,就聽後面有人喊:“祁垣你好大的膽子!朝廷明令禁賭,你竟然還敢在這聚衆賭博?”

祁垣扭頭去看,就見一個穿着絹布直裰的黑臉胖子,正焦急地盯着桌上的賭銀。

祁垣冷笑:“諸位果然要反悔嗎?”

最早挑釁的瘦高個索性也厚着臉皮喊:“我們只是想跟你切磋詩文,這賭酒之事的确是你提出的。”顯然是明擺着不要臉了。

祁垣挑眉,看了那倆人一會兒,又從裏面把自己的錢取出來,随後把銀子放回去,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何時,花間班的絲竹聲已經停下了,隔壁的雅間也沒了談話之聲。

呂秋直覺不太好,剛要伸手攔着那幾人,就聽祁垣一整衣服,朗聲道:“祁某本來有急事要辦,卻被諸位橫街攔住,要求比試。我與你們素不相識,苦苦相求無果,這才跟諸位來到這遇仙樓上。銀子原本是雙方說好,倘若我贏了,算是你們賠償給我的。現下諸位卻又翻臉不認了,好極!好極!”

他怒極反笑,說完掂了掂自己手裏的銀子,歪着頭,戲谑地看着對面的人道:“既然如此,也好辦,一會兒我就讓人給編成戲文,名字就叫‘蠢秀才當街欲鬧事,美神童贏酒反被污’,到時候把這事原原本本的寫清楚了,送到那戲班子去,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爾等臉皮之厚!”

瘦高個惱羞成怒,直嚷嚷:“誰聽你這胡攪蠻纏,你若執意賭博,八十廷杖是逃不了了。”他說完大聲朝其他人道,“刑部尚書之子唐平唐大人如今乃是順天府推官,現在大人就在隔壁,若祁公子執意不還,那我等便請大人主持公道。”

又有人喊:“你這六年從不出家門,如何能認得這十二種名酒,我看着其中必有蹊跷!”

“必有蹊跷?是不是還要再比一次?”祁垣冷笑,“小爺我可是從十裏酒場混過來的,你若是比不過我,敢不敢跪下喊聲爺爺!”

這邊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打成一團。突然外面有人叩門,卻是幾個戴着八角小帽的仆人過來,沉聲道:“我們公子聽着這邊熱鬧,過來看看。”

祁垣微微愣住,扭頭就見其他幾個都整了整衣服,神情或激動或忐忑。

果然,幾個小僮才站好,就見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公子說笑着走了進來,正是早上策馬出城的那五六位。

秀才們紛紛作揖見禮。祁垣不知道這都是誰,便也趁亂低頭斂目,悄悄打量這些人。

那幾個人卻是在最裏面坐了,身後的仆人婢女帶着各自的茶水茶具,在旁邊擺上。又有小二挪桌幾放小凳,很是忙活了一番。

游骥跟着自家公子徐瑨也坐在其中,徐瑨不喜熱鬧,只挑了最清淨的角落裏坐着。阮鴻則跟唐平一塊坐在正中。

等那些秀才也各自撿了位置做好,唐平才笑道:“剛剛聽到有人請我主持公道?怎麽回事?”

不等祁垣出聲,旁邊便有個看熱鬧的把剛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那人并未參與賭局,因此回話也沒什麽偏頗。

游骥見祁垣在對面,卻是心中忐忑,趁着那人說話的功夫,跟徐瑨低聲道:“公子,這個祁垣,便是搭我家船的那個。”

徐瑨一怔,微微皺了下眉。

游骥此時有些擔心,當日乘船之時,他和母親都對自己在國公府一事閉嘴不提,便是擔心連累國公府。畢竟忠遠伯叛敵之事雖是謠言,但二公子徐瓔此時卻正在崖川大軍中督軍饷。

據說此次上書彈劾忠遠伯的人中并沒有二公子,游骥知道定是二公子為人寬厚,但卻不得不防備其他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祁垣此時萬一認出他,被人添油加醋的一傳,他可就把國公府給坑了。

看熱鬧的不過片刻便把來龍去脈講完了。游骥心中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公子。

徐瑨卻道:“若是如此,你實說便是。”

游骥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擡起臉往前看。

對面的祁垣也正擡頭回話。京中少年不乏俊俏風流之輩,祁垣雖生的面白細嫩,唇紅齒白,但也不算如何出挑。只是那雙眼清泠泠的,寒如秋露,讓人忍不住多注意幾分。

游骥頭次見面時,便因這雙眼,以為祁垣是清高難處之人。幸而後來多聊了兩句,才發現對方也是少年心性,且沒什麽門第觀念。

他這會兒身份尴尬,既怕給國公府招惹麻煩,又擔心祁垣被那幫秀才為難,心中暗暗着急。幸好阮閣老的次子阮鴻似乎對祁垣印象很好,平時不怎麽攬事兒的一個人,今天偏跟撞邪一般,一句接一句地問了起來。

小二把剛剛祁垣跟呂秋鬥酒的名單送了過來,阮鴻看罷,并不談賭博之事,只哈哈大笑,滿目好奇地問祁垣,“我也聽說祁公子在家閉門苦讀,這品酒之功是怎麽練出來的?那十裏酒場又是在哪兒?”

祁垣心裏突突直跳,略一轉念,便胡謅道:“先朝的酒聖曾寫過一本《十裏酒場》,裏面收錄了三百三十種名酒佳釀,我有幸讀過殘本,剛剛那話,乃是戲言。”

阮鴻瞪大眼:“還有這等奇書?那你可聽說過雪花酒?”

這雪花酒乃是用瓊液酒做底,蒸熟熬爛的羊腿肉以及一點羊腦和龍腦為料,精心調制而成,用料昂貴,一盞萬金。

祁垣自然喝過,但他怕露出馬腳,猶豫了一下,只能搖頭。

阮鴻這才大笑起來,揚着下巴問小二:“你們遇仙樓也忒不厚道,既是上等好酒,那雪花酒怎麽沒送來?”

小二連忙賠笑:“雪花酒都留着,專等着阮公子呢。”

阮鴻揮手:“還留什麽,不趕緊拿出來,讓祁公子品一品?”

唐平在一旁,見他決口不提賭博之事,知道他是故意要袒護祁垣。在一旁笑着湊趣:“難得,今日遇一奇人。”

說完又看向呂秋幾人,搖着一把烏骨泥金扇兒,似笑非笑道:“你們說的我也知道了。不過這事既然牽扯多方,那大家少不了要一塊去府衙一趟,順道把提學官也叫來。至于聚衆設局一事,剛剛誰在路上攔的人,那便是誰牽的頭了。我們幾個倒可以為諸位作證。”

呂秋一聽,臉色頓時大變。他們都有功名在身,上衙門不必下跪磕頭,所以不怎麽怕官員。但那提學官卻不一樣,提學官掌管他們考績評定,倘若不高興,奪了他們的生員巾,那他們辛苦考的秀才功名就沒了。

這唐平張口就要請提學官,又斷定設局的乃是他們,明顯是想護着祁垣。更何況哪怕唐平不做什麽,祁垣一個人,而他們十幾個人,到時候一塊被奪了功名,那不還是他們吃虧嗎!

其他人也想通其中關節,立刻有人道:“不才并非參與賭博,而是對耽誤祁世兄辦事感到愧疚,那一兩銀子是賠給他的。”說完站起來,匆匆拱手,趁沒人攔着就溜了。另有幾人有樣學樣,也跟着跑了。

呂秋原本就不在意那一兩銀子,不過是見不得祁垣得意而已,這下臉上陰晴不定,又不敢說別的,只得沉着臉自責一番,也匆匆告辭。他一走,剩下的幾人都忙不疊跟上,瘦高個也只恨恨地看了祁垣一眼,不情不願地往外走。

雅間裏瞬間空蕩下來。

阮鴻眼尾一梢,竟沖那幾人翻了個白眼。他本身長的雙眉開朗,氣色清明,端坐在那很幾分氣派。這會兒白眼卻又翻得頗有市井精髓,整個人都逗趣起來。

祁垣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嘴角深深陷出一對梨渦,又起身對阮鴻和唐平深深一揖,表示感謝。

只有在這次,他起身的時候微微停住,環視了屋內衆人一眼。那一眼略過游骥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停留。

游骥心中一滞,反倒不自在起來。

唐平幾人又要留下祁垣喝酒。祁垣這次偷跑出來,又跟虎伏約好了中午在牌樓碰面,只得再三推辭,只麻利兒地揣走那小堆的銀子,見桌上還有不少剩酒,又厚着臉皮讓小二把那些酒給他打包了,要一塊兜着走。

唐平原本喜歡他言語有趣,有些另眼相看的,這會兒見他行事如此功利市儈,不免有些失望,也不再執意留他。只有阮鴻十分不舍,只一個勁道:“過幾日東池會小聚,祁兄可莫要失約。”

祁垣點頭:“一定一定。”

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對那東池會興致缺缺,心想既是世家子弟顯擺才能的地方,自己去看看熱鬧還行,這酒還是別喝了,也別跟他們混到一塊,免得出風頭。

祁垣應付一圈便匆匆告別,直奔了先前的香販攤子那。幸好那塊沉香還在,祁垣喜滋滋地驗貨付錢,又分着從幾個攤子上買齊東西并兩小罐白砂蜜,這才急急忙忙往牌樓那趕去。

虎伏果然已經等的着急了,見祁垣沒事,懷裏還揣了滿滿當當的一堆東西,終于松了口氣。倆人仍舊叫了一輛驢車,跳上去分左右坐好,趕緊往家去。

祁垣出來了小半日,肚子空空,又喝了些酒,這會兒便有些不舒服。幸好虎伏從旁邊捧出一個油紙袋來,裏面卻是十幾個筍肉夾兒。

祁垣伸頭往裏一看,頓時愣了。

虎伏笑道:“怕少爺來不及吃飯,所以奴婢挑着生意好的小吃攤子買了些吃的回來。少爺先墊墊肚子。”說完輕輕皺了下鼻子,有些疑惑,“少爺喝酒了?”

祁垣忙伸手捏了個筍肉夾兒,嘴上随口糊弄道:“沒,酒灑身上了而已。”

說完入嘴一嚼,欣喜地瞪大了眼。

這筍肉夾兒乃是南方的吃食,竹筍切成連刀片,再拿肥瘦相間的豬肉細細地切成臊子,用料拌了,往筍片裏一抹,然後挂上薄薄的面糊扔油鍋裏炸起。做這個的攤主刀工都了得,炸出來的筍肉夾兒細若彎眉,味道也極脆美。

祁垣以前就愛吃這口,卻沒想到北地也有,味道還如此地道。

他這下是真的歡喜起來,再一想今天贏了銀子,買了禮物,越想越高興。跟虎伏一塊分着吃了,不住地慨嘆:“若不是你買回來,我都不知道廟會上有這好東西。只可惜不能經常吃到。”

虎伏道:“少爺如果愛吃,下次奴婢還出來買就是了。這朔望之日的廟會雖然不如今天熱鬧,但吃的東西都會有的。”

祁垣只笑笑,如果這次花朝會能賣夠錢,他可不在這京城裏待了。雖然這裏比揚州城要繁華數倍,但到底不是自己家鄉,哪哪兒都不習慣。想到這,他不禁念起剛剛的游骥。

上次游骥一家能讓他們搭船已經是幫了大忙,祁垣知道忠遠伯叛敵的傳言正瘋,怕給游骥惹麻煩,所以剛剛故意裝作不認識。只可惜這次之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告別了。畢竟他是真拿游骥當朋友的。

至于今天幫忙的那位紅衣公子,祁垣雖然感激,卻也知道這些人不過是家世更加顯赫的“周嵘”而已。官家之人對于商戶百姓,都是高高在上如看蝼蟻般審視他們的。他現在雖然占着這身子,心裏卻還當自己是商戶之子,對這些官家之人敬而遠之。

主仆倆在破車上忙着吃東西,嘴角泛光,兩手油污,正說笑着,就聽後面一陣馬蹄聲。

驢車車夫又忙趕車避讓,祁垣煩躁地伸頭往外看,卻見正是游骥策馬追來,這會兒已經趕到了車邊,正翻身下馬,急匆匆朝他打招呼。

祁垣連忙跳下車。

游骥跟他見禮,随後紅着臉道:“剛剛小弟在遇仙樓,沒來得及跟祁兄打招呼。”

祁垣擡袖子擦了擦嘴,笑道:“我看見你了,但怕給你惹麻煩,所以裝作不認識。你最近怎麽樣?”

游骥心裏既慚愧又感動,忙點頭:“很好,我們家公子跟監丞請了假,這幾天在家休息呢。”

祁垣心裏暗笑,心想這公子果然是個不好好上學的。

游骥問:“祁兄平日都什麽時候出來?經常去哪兒?我沒有差事的時候,可以去找你玩。”

祁垣搖頭道:“我頭次出門呢。偷摸跑出來的。”

游骥驚訝地瞪大眼。

祁垣便叽叽咕咕把老夫人想奪爵,被自己痛罵一頓的事情講了。

游骥不禁為他捏了把汗,壓低聲道:“祁兄莫要沖動,本朝大行孝道,各府衙門但凡碰上長幼争執,都是不問緣由道理先責打小輩的。更何況蔡府向來跋扈,還是躲着點好。”

祁垣也煩悶這個,氣鼓鼓地嘆了口氣,又一想今天的遭遇,問他:“那賭博呢?”

游骥道:“朝廷倒也禁賭,但年節之日都會開宵禁,官家又都愛下棋賭彩,所以管的不嚴。今日有阮公子和唐公子為你主持公道,倒不必擔心。以後遠離那些小人便是了。”

祁垣暗暗點頭,正好奇那些人是誰,便小聲問:“今天的都是什麽人?你可都認識?”

游骥笑道:“當然認得。今天跟你說話的那位穿皂色錦袍的,是阮閣老的次子阮鴻阮公子。吓唬那幫秀才的,為刑部尚書唐大人的長子唐平。黑瘦黑瘦,給唐公子扇風的是史侍郎的孫子子史慶倫……”

一群人果然都是重臣之後。

游骥細細講完,輕輕一頓,又道:“……小弟我是成國公府上的,藍衣服的那位便是我家公子徐瑨,在國公府排行第三,京中人稱三公子。”

祁垣一直暗暗點頭,聽到這三公子的名字倒是一怔,心中暗叫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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