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回…… (2)
品種。”
“好看嗎?”很是期待他的回答。
“好看。”他眼中盡是激賞之色,知我為新品種和新生精靈的問題困擾已久,此時有了突破,當然為我高興。
我心中竊竊歡喜,心想還有更讓你高興的!脫口而出:
“送……”
送給你這三字幾乎已說出口,卻聽見他在那評價:
“藍紫色的花少有,你這次培育得不錯。”
藍紫色!不是紅色的麽?我大受打擊,呆楞在原地,剛才要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這還怎麽送給鳳凰,不是紅色的花怎麽能算是鳳凰花。
“送什麽,送給誰?”他沒有漏過剛才的話,接着問。
沮喪之下,我改了口:“送給鎏英的,最近她要過生辰,我想把這花送去魔界作為禮物,正好這花的習性喜水、喜陰,适合在魔界生長。”
鳳凰點點頭,走近仔細端詳,我心道不好,施法時間尚短,上面仍有術法留下的氣息。
果然,他面色驟變,從輕松成了凝重,狠狠抓上我肩膀,氣急敗壞地質問:
“我就覺得不對勁,你這些時日明明施的是變形術,怎麽弄成培育出新品種,原來是兩種術法痕跡皆有卻不全,你老實交待,到底是怎麽施法的。”
“我,我……”
“你什麽你,還不老實交待?”
我能如何,鳳凰發威莫敢不從,竹筒倒豆子,噼裏啪啦,稀裏嘩啦,盡數交待我是如何天才的将兩種術法結合,創了這個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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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你能耐了。”
鳳凰怒極反笑,先是将我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齊齊整整掃了一遍,确定哪哪都無礙,手一揚一個變形術施了過來,我猝不及防,被他化成一只筆攥入手中。
面前一張俊顏放大,劍眉星目,生得不厚不薄的唇開開合合,聲聲告誡:
“胡亂施術的後果你不會不知道吧!若是反噬,會有什麽後果你就不怕嗎?還用變形術來改!我看你是當年習得不夠熟練,如今要好好溫習一下了。”
說罷,就一只手捏住我,進屋去了。
屋中的小樘樾正等着鳳凰給他教習,面前桌上攤開一張空白宣紙,用來做筆記用。
鳳凰的怒氣一見他倒是散得無影蹤,和聲喚他開始上課,只是對我仍然餘怒未消,将手中變成毛筆的我遞予他。
“那支筆不太好寫,今天用這只。”
“好。”
聽見樘樾乖順的答應,看他一無所覺地接過我,完全不知手中之物其是最疼他、最寵他的親親娘親,随手要将筆伸入硯臺中蘸墨,我大聲喊:
“喂喂,樘樾,不要啊!”
黑墨一染,面前俱黑。
我氣急敗壞:“墨再好也有種臭臭的味道,你娘我可是花神,花神都是香噴噴的,诶呀我的頭發!!!!
又是在墨汁中滾了一圈……
鳳凰一手捏書,對我的慘況毫不同情,只聽見他那清越的聲音對樘樾說:
“兵者詭道,用兵無常。”
我疑惑,問他:“今天不學那些咒、法、訣、術,改說用兵之道了?”
他不管我,繼續講解了下去:
“先前你娘假哭逼我答應放松你學業,用的是美人計。”
我心中贊同,這就是狐貍仙說的,弱者靠智取。
“将者智強,需伐其情。可事之以美人,以佚其志,以弱其體。比如你娘對我,這麽多年她會的就這一招,奈何百試不爽,我哪怕明知有假,也不得不中招。”鳳凰聲音不急不緩,此番話說得我饒是作為一支筆,也想顫動幾下筆尖表示得意。
樘樾在宣紙上大筆寫下“美人計”三字,後面批注:娘親專用。
“我一日不答應給你假期,她便一日日和我鬧,于是我索性應了她,将計就計,欲擒故縱。這樣她便不再和我針鋒相對,走則減勢,消其鬥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恍然大悟,噤聲聽他講解,就當和兒子一起學習受教了,萬一有所得,也是知己知彼,方便以後繼續和他鬥智鬥勇。
“我答應給你假期,但是卻給你安排了其它事情,讓你有假也不得閑,這招叫偷梁換柱。”
樘樾又在紙上寫下,欲擒故縱,偷梁換柱,批注:爹爹英明。
英明???分明是狡詐!!!我恨恨糾正,可惜我兒聽不到。鳳凰倒是能聽見,依舊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
“還有瞞天過海、暗度陳倉、釜底抽薪、調虎離山……你将這些兵法熟讀以後爹爹再給你講解,必要時,就像這次這樣,拉上你娘一起給你演練。”
“好的,爹爹真是算無遺策,将娘親會做何種反應了然于心。”樘樾聲音裏盡是崇拜。
我總算明白過來了!!
感情是,這父子兩這些時日一直拿我演練兵法,我的種種行為全都看在眼裏算在心裏。
即使作為一支筆,也不能淡定地就這麽算了,我竭力動彈了一下,意圖擺脫變形術,将筆尖上的墨汁甩到鳳凰臉上去。
鳳凰冷眼看了下地上的墨點,立馬報複回來,他放下手中書卷不再講課,吩咐樘樾:
“今日講課先到這,你昨日背誦錯了七次,就先将梵天咒抄七遍,晚膳等你抄完了再吃。”
“好的,爹爹。”
…………
樘樾乖順應從,又将我伸入硯臺的黑汁中滾了兩遭,換了張紙,寫下梵天咒三字。
七七四十九條,要抄七遍才能吃晚飯。這臭鳳凰哪裏是想罰他,分明是在罰我!!!
眼見鳳凰越走越遠,我大聲疾呼:“鳳凰,你回來,把我變回來,不然我和你沒完。”
他大概是聽見了,突然轉身,粲然一笑,那含了星辰沁了春水的鳳眸仿佛在說:
“我和你,從來就沒完過。”
☆、天地之劫
天地初開,一切皆為混沌,是為無極;
陰陽交合,陰陽二氣生成萬物,是為太極。
清者上升為天,濁者下沉為地。
天地有六界,六界每萬年有一小劫,每百萬年有一大劫。
每千萬年,亦有一劫。
此劫,若不能安然渡過,也許便是六界崩塌,重歸無極。
莽莽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魄魄,乃是名山之首,靈寶豐沛,能人輩出。
昆侖天險,是天地初開的蘊道之地,因地處天、魔、人、冥四界交彙之處,亦是天地崩塌的裂縫之所。
天地之劫,有無之說,向來玄之又玄。能從天機之中窺得一絲生機,已是難得。
上萬年前,因天地之劫将近,昆侖墟的上代天機道人以一身修為壽命作為代價演算,也只能模模糊糊中感應出,這天地之劫與一人有關,此人便是後來的昆侖首徒,重帝。
他本是人間帝王,天生道體,一經點化拜入昆侖。因命盤與天地之劫有關,昆侖山的長老們對他寄望頗高。
他也果然不負衆望,天性寡情絕欲,物我兩忘,不為世情所擾,只修千年即得仙身,幾千年後靈力之高已堪稱昆侖首席。
就這麽一個人,在我和卿天的合謀之下,被月下老人紅線編織而成的大網牢牢纏縛,道心有染,從此跌下凡塵,靈臺中不再是空無的澄澈清明。
因牽涉過廣,這次卿天被昆侖留下不放,名義上是做客其實是軟禁,幾位長老義憤填膺,一定要我們這邊給個交待才行。
若是鎏英前來,身份上多有不便,鬧起來又是仙魔對立兩邊開打。而且此事與我這個出主意的人亦有關,因此來昆侖商談救人的,是我和鳳凰兩人。
臨行前,鳳凰叮囑我:到了昆侖少說話,一切由他來應付。若是有什麽幹系和沖突,不要沖動,有他在自然由他來擔負。
“我的肩膀不是擺設。”他說。
恍惚中想起,好像許多年前,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上了昆侖後,我們先是被群情激憤地指責,卿天這幾百年裏對此地的騷擾是如何如何破壞法度,使得重帝道心有損又是那麽那麽地不顧六界安寧。
其實這事可大可小,小如幾百年裏兩邊都逐漸将卿天闖昆侖當成了日常,無甚矛盾;大到就如此時,扯到天地之劫,似乎下一秒就要六界生靈塗炭,罪無可赦。
環顧四周昆侖長老,饒是不辨顏色,也知他們此時面上之黑,心中之恨,猶如此仇不共戴天。
我怎知重帝這人擔了這麽大的因果,若是知道了,大概,大概……
好吧,可能還是支持卿天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我從來不覺得離于愛者,就可以無憂亦無怖。
是以此時,哪怕昆侖長老在耳邊如喪考妣地強調,重帝情牽卿天恐怕于渡劫有礙,面上雖然說着這可如何是好,內心卻覺得:如若無愛便可過了這天地之劫,那這世界上就壓根不該有情愛二字。
天生萬物,以萬物為刍狗,從無偏愛才有天道無情一說。
但天亦無絕人之路,只是看找不找得到生路罷了。
這生機,怎麽可能會落到無情這條道上。
重帝本人在紛紛擾擾裏倒是面色淡然,不懼道心有染這一說。
不愧是卿天看上的男人,天生道體,就是通透。
我暗暗贊許,這丫頭眼光不錯。
他不顧長老反對,按照他們的說法要将紅繩一一解開後才放人,而是希望我們盡快将卿天帶走,免得因為這次的波瀾,昆侖中人對卿天芥蒂在懷,使她身處昆侖的日子不好過。
可這丫頭認準的事情從來就難改弦易轍,哪怕我和鳳凰想帶她走,自己也不願意。
将事情的因果幹系弄清楚了,卿天好像一夜長大,從一個沖動小頑童變成了滿腹心事的少女,不再一股子頭腦發熱只想擄人當丈夫,而是對重帝說:
“從前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為什麽總一直拒絕我。現在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難處。你放心,我先留下解決這紅線的問題,等我和你之間解得幹幹淨淨了,我就再也不來打擾你,再也不來昆侖了。
重帝面上的寡淡一如他的性子,只丢給她輕飄飄幾個字:“随你,那是你的事。”
我一時疑惑,這樣的人,哪像是被牽了紅繩後情根深重的樣子,哪裏像對卿天生出情意的苗頭。
後來才知,這個人的意思是:“你的事,随你。我的事,随我。”
他心念已起,有了便是有了,不會因為卿天人在不在昆侖而改變,亦不會因卿天說算了便這麽算了。
其實也是個霸道的,看似物我兩忘,一旦執着起來,尤其難以拒絕。
只是這時,我們還看不到那麽長遠,最關心的依舊是天地之劫,因這一出我身上沾染了因果,不知要應在何處,鳳凰帶我去求見了昆侖此代的天機道人。
天機道人可探天機,能觀萬相,見我便問:“你既然是花界之主,怎麽雙眼不辨顏色,可是天生?”
不想将過去的老黃歷翻來覆去重提,我沒心沒肺地答:“是啊,生下來就是這樣了。”
也不算騙他,此生凡身呱呱落地之時就是如此了,辨色之力恐怕轉世多少次都無法恢複。
盡管自己不介意,鳳凰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不想這話題又在他心上割一道,我索性回避了去。
他拿出道盤開始演算,僅僅片刻就吐出一口血,面上茫然,口中念念有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天意竟是在這等着……”
我和鳳凰疑惑不解,不知他口中的天意有何說道,正欲開口詢問,他卻從房中拿出一玉匣,遞至我面前。
“天生殘疾,是為天缺;後天殘疾,是為地缺。地缺只需一顆造化丹可補,而補這天缺,需要一味補天之物作為藥引與造化丹一同服下,極為難得。我這裏正好有一物能補天,原來是和水神有緣。”
鳳凰眼中迸出精光,我這眼睛的問題,太上老君也解決不得,六界醫藥全書亦無可解,沒想到此次上昆侖,卻得到了法子。
但是要想有所取,怎麽可能沒有所予。
天機道人接下來的話,使他大驚失色:“我觀水神與天地之劫的牽扯,不下重帝,雖不知為何,但也許與此物有關。”
“怎,怎會與她有關,道長是否看錯?”鳳凰雙手握緊,一雙眸子緊緊盯住對方,面上竟是有了懼色。
我牽上他一只手以做安撫,火神鳳凰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我這顆果子出事,天機道人這麽一說,他定要心緒難平惶恐不安。
天機道人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斷無算錯可能。一手将匣子打開,內裏之物并無光華,我看不清顏色卻也能感受到濃濃的,濃濃的……
比仙氣更為高深莫測的感覺,是什麽呢?
鳳凰亦是不識,詢問他匣中為何物。
“昆侖一山名為天臺,山頂有一池,就是這次卿天姑娘将重帝推進去的鎖靈池。二位可知這鎖靈池原做何用?”
“願聞其詳。”鳳凰拱手行了一禮,面色凝重,我立于一旁靜聽。
“上古傳說二位大概都了解,有一次的天地之劫便是因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之戰而天崩地裂,天河之水注入人間,導致生靈塗炭。是女娲娘娘以一己之力,煉化五色石補好天空,又折神鼈之足以替天柱,平複四極,六界生靈才得到救贖,安存于世。”
這段故事我知道,也曾感嘆過這水神、火神果然是緣分匪淺,要麽水火不容不共戴天,要麽如我和鳳凰這般陰陽調和、琴瑟和弦。可這和我辨色之力的恢複契機有什麽幹系?
“這補天用的,是昆侖天臺山上的五色石,而煉化五色石的地方,便是鎖靈池。”
“莫非,莫非這是?”鳳凰激動起來,似乎猜測到此物為何,而我見識不若他廣博,依然不知答案,只能等天機道人闡明。
“沒錯,便是煉化五色石留下的五色靈氣,只剩這麽一點,補天是補不得了,補水神殿下的天缺倒是正好。”
說着,他就将玉匣合上蓋,遞過來要贈予我。
我和鳳凰連連搖頭,這寶物雖好,即使見獵心喜,卻是不敢收的。
此物分量之重,定不可能白白拿走,總要付出些什麽代價,而這代價很有可能和所謂的天地之劫有關。哪怕再希望恢複辨色之力,鳳凰也斷斷不肯用我的安危去換,
我們老夫老妻,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已是現世安穩,不想再驚天動地了。
若要付出的代價過大,這辨色之力,不回複也罷。
世事難全,留這麽一缺也許是幸事,總好過缺在別處。
鳳凰和我轉身便走,奈何誘惑過大,他走到門口還是猶豫了,回望天機道人問了句使我又驚又怒的話:
“若是由我求取接了這五色靈氣,這因果是否可以落在我身上?”
“自然會是有關的。只是今日老身折了不少仙元,若要再推算相關程度,恐怕得等上些時日。”
天機道人回答完,任我二人在門口僵持,不挽留亦不勸解,由我二人自己選擇。
這是,這是,為了治眼睛要替我擔下因果?萬萬不可!!
我雙手齊齊使勁拉鳳凰,只想快點離開,連眼淚都急了出來。
這次不是假哭,什麽美人計、連環計通通抛在腦後,三十六計只有走為上計。他要是敢接了這五色靈氣帶來的因果,我不等天漏個口子,自己就哭個天崩地裂給他看,就算是有五色靈氣也補不了我這裏的洪水泛濫。
“錦覓你先聽我說。”
“不聽,我們走。”我雙手捂住耳朵,淚眼朦胧地盯住他,生怕他去天機道人那裏拿玉匣。
他長嘆口氣,伸出一只手來拉我,和我四目相對,目光如水般柔軟,只是這柔軟中的堅定意志,亦如水般延綿不絕。
這一刻,我是火,他是水,光憑這眸中的水意已足夠使我逐漸冷靜。
等我安靜下來,他開口勸道:
“錦覓,你仔細想一想,我接了這因果其實和沒接區別不大。哪怕天機道人沒有為我推算,我也知道,如果你與天地之劫有關,我又怎麽脫得了幹系?”
…………
一句話,問得我思緒恍惚,我倆終歸是要做對同命鴛鴦,如果我真是劫中之人,他怎麽可能置身事外?
這可,如何是好?
他循循善誘,說了下去:
“我倆紅塵作伴本不願沾染是非,但既然已經事與願違,沾染了這天地之劫的因果,避無可避,索性就痛快一點,生也好死也好,總歸都要一起,生生滅滅只要一起便是不悔。”
一席話,又說得我淚水漣漣,只能罵他:
“你這只傻鳥。”
罷了罷了,我們做果子的,總是執拗不過鳥兒。
撲進他懷裏,尤是不甘心就這麽聽他的,偏偏又覺得他說有道理。我和他夫婦一體,既然因果總歸是都要沾染的,索性沾染得更徹底,不分彼此,我的因便是他的因,他的果亦是我的果。
如果天地之劫如此兇險,天地重新崩塌化為混沌,我倆只剩下此生此世。世間浮華是非于我倆而言不過是身上的塵灰,拂去便罷了,什麽劫難都是夫妻同命。
得此因果,恢複辨色之力,指不定還是件幸事。能在餘生裏重見彩色的鳳凰,得見彩色的小樘樾,由我洗手作羹湯為他父子二人下廚,可以釀味道正宗的桂花釀……
鳳凰伸出手,天機道人雙手将玉匣奉上,只待太上老君将造化丹練好我便可重拾五彩斑斓。
回去後,我看過黃歷,選了個黃道吉日。
諸事皆宜,嗯,也應宜服丹。
這一次不是夢入太虛,而是真真實實的,要在現世裏看見彩色鳳凰。
恍恍惚惚,茫茫渺渺,推開院門……
鳳凰和樘樾已在院落中擺好碗筷,等我用膳。
見我過來,他雖沒有開口詢問,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緊張,閃爍不定的眸光盡現內心期待。
我于桌前坐定,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盤中的韭菜炒蛋說:“這韭菜蔥綠,蛋色金黃,看得我胃口甚好。”
語落,他與我相視而笑,那笑顏有如春風吹過般暖人沉醉。
風來了,花開了,其顏夭夭,其色灼灼。
我想即使天地崩塌,也毀不了我面前這五彩斑斓的顏色。
☆、歲月混沌
上清天,一彈指間。
點燃的香爐輕煙袅袅,在空氣中糾纏成絲又消散無形,留下若有似無的塵香。
禪音杳杳,鳳凰雙手合十,我抱住新生的女兒舜華,兩人皆拜于鬥姆元君座前,懇請鬥姆元君指點,吾女舜華于天地大劫有何幹系,是否是應劫之人。
鬥姆元君睜開眼,淡淡地看了我三人一眼,慈悲的眉目中微起漣漪,輕嘆一聲:
“天地之劫,關乎天命,不可說,不可說。”
我和鳳凰相視一眼,彼此俱是面帶憂色,并不就此放棄,而是換個方式詢問女兒的命數,鳳凰又是一拜,虔心求教:“
“舜華真身是朵火花,前所未聞,實屬罕見,我夫婦二人擔心她命中之劫與真身有關,懇請鬥姆元君指點生機,全我二人拳拳護女之意。若有因果,我夫婦一并擔下。”
鬥姆元君阖上眼,悠悠然道:“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舍,皆是輪回。”
輪回?我腦中浮現爹爹帶我來的那一次,鬥姆元君的話:将死之人,迦藍之印解與不解并無差別。
她這是在說,我兒與我一樣,不管我和鳳凰如何相求,終究是個死劫?
我急急趴下一拜,穩住心神,懇求道:“
當年我母親的命是鬥姆元君您救的,我的元靈能得保存也是因您贈我香灰護體,請問我兒,我兒是否也可如我一般,求得一線生機……”
鬥姆元君又是一聲輕嘆,平靜如水的目光看過來,含了一絲悲憫: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幾欲失态,強忍住啜泣,雖知不可強求,但這是我和鳳凰的骨血性命,縱使知其然也接受不了這宿命。
愁緒萬千裏正待起身告別,卻又聽到一句宛若浮木的話,鬥姆元君又開口:
“可憐天下父母心,既然你二人有憐子之意,我便贈予一顆蓮子,将之伴随舜華左右,花開則無憂。”
心中瞬間有如雨過天霁,如獲至寶接過蓮子,将之放置于舜華的貼身之物中,鳳凰召喚出雲朵,我二人一起踩上彩雲離了上清天奔往下界。
舜華生于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與紫薇大帝同一天生日。
只是這日子應得不好,不然真身為什麽就是那天空中綻放的花火,縱使姹紫嫣紅開遍,絢爛多姿,亦不得長久,明則生,滅則逝。
別的仙人露出真身使出本命技能消耗的是靈力,她消耗的卻是靈力和仙元。
仙元耗盡,真身亦滅。
狐貍仙曾說我這朵霜花不如葡萄喜氣,沒想到我兒的真身比為娘更加薄命。
探明她真身何為的那天,我已不是一手指天,大聲詢問天老爺在玩哪一出。而是想拿根棍子将他捅醒,如若不是在打瞌睡,怎麽會有如此錯招。
與之相較,我屬水鳳凰是鳥兒,生個兒子是水鳥已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女兒屬性随了鳳凰是火,種族随了我是花,就給安排成了火花。
火花也能叫花?天老爺你确定不是在開玩笑,還是年紀太大瞌睡打得太多弄錯了!!!
女兒名字是我起,舜華是木槿花的別名,又叫無盡花,木槿花朝開夕敗,卻依舊一朵接一朵地開,是為生生不息。
惟願吾兒,長命安康,即使真身是朵火花,亦是明明滅滅永不息止。
那只曾經別在我發髻上的鎖靈簪,如今又別在了舜華頭上,鳳凰和我都諄諄叮囑她輕易不能取下,不能随意現出真身,本命技能更是希望她不要領悟才好。
女兒好,女兒嬌,女兒是爹爹心頭的小棉襖。
沒有對比不知道,有了舜華才知,鳳凰對女兒求學問道的态度,和樘樾完全走了兩個極端。
他只願她平安喜樂,什麽日夜相交之時的打坐,什麽訣、法、咒、術背誦罰抄,竟是從來不用這一套教導。
我對此表示沒有意見,我倆一致認為,舜華越平庸與這天地之劫的幹系就越少,有什麽事情,應是我和鳳凰去為這雙兒女遮風擋雨。
其實是被愛子之心一葉障目,身在廬山不識真相。
想想從前便應知道,我娘親為避情劫給我喂隕丹,但終究避無可避;舜華哪怕不悉心教導,勤學苦練,其天賦之高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若是放進昆侖,連重帝都要靠邊站。
五六歲時便靈力驚人,只是控制能力尚差,打個噴嚏或者呵欠就放出煙火,弄得那段時間這塊林子天天像過上元節,時不時就開幾朵花在天上。
後來,愈發的神速,只修千年便可晉升上神。
我和鳳凰不得不認命,舜華乃我服用五色靈氣後所生,五色靈氣既然是補天之物,就奪天地之造化,應天地之劫而生。她很有可能便是應劫之人,幹系到六界的一線生機,要借我腹中來這世上。
原來這因果牽扯,周周轉轉,是這麽一回事。
鬥姆元君贈予的蓮子已化入舜華一魄,若能像香灰般保全我而保全她,也只是活她一人,如何能從中博得六界生機?
鳳凰與我,莫說百思,千思萬思都不得其解。
只能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先将這似水的流年,餘生的歡愉先盡數珍惜,活在當下。
舜華晉升上神,少不得要凡身走一遭,嘗了七苦才懂世情,自此仙元穩固,不給凡間帶來災禍。
但鳳凰怎麽可能輕易相與,他恨不得日日将女兒看護在面前,以免舜華行差踏錯,一腳踩上天地之劫的陷阱。
只聽見他對緣機仙子說:
“不知吾女舜華,此次下凡歷劫,是怎樣的命數,歷得是哪些劫難,什麽身份,家中情況如何,平日裏接觸的人都是什麽來頭,要歷時多久,可已經安排好做張呈報?”
狐貍仙在一旁聽得點頭,說:“這話好生耳熟,老夫好像在哪聽過。”
事關舜華,我和鳳凰都是提心吊膽,力圖詳盡周全,緣機仙子見我二人嚴陣以待,為難地說:
“歷劫當然是七苦皆嘗才好,”眼見鳳凰神色不對,她急忙将話說全:“但是火神與水神殿下的女兒自是不同尋常,那個愛別離我是沒有安排,至于生老病死大概免不了。”
鳳凰冷哼一聲,表示算她識趣,依舊沒有放過她話中的漏處:
“那求不得和怨憎會呢,安排了沒有?還有,安排的是什麽身份,現在已無聖醫族,是否還有什麽族群是終身不見男子的?”
聽到這,饒是我關心舜華,也覺得鳳凰有些過于為難緣機仙子了,終身不見男子,可能嗎?
緣機仙子果然撫頭擦汗,情急之下想到一個地方,苗疆有一信奉鬼靈的巫族,族中聖女不得有男女私情,黑袍附身,黑紗附面,要保持純潔的身心以通鬼靈,只管占蔔算卦,滿十九歲便要乘坐一木船漂至族中聖湖中心沉入湖底,以身祭祀。
和我當年的命格頗為類似,只是比我還孤寡短命,不會有個王上來召見,亦不會為個活人殉葬。
鳳凰總算點頭,放了行。
舜華一去十九年,我和鳳凰也曾去看望,只見她白日裏只管占蔔算卦,并無異常,遂放下心只等她歸來。
歸來後,她因晉升上神,出落得更為好看。
眉目間,七分像我,三分像鳳凰。
她多了個興致,和樘樾一般,成日裏釣魚。
只是樘樾在家旁的河邊釣,她卻是跑去了魔界。
魚竿日日懸在忘川河上,線上栓了顆蓮子,也不帶魚鈎,我和鳳凰問她,她只說想像哥哥釣嫂嫂那樣,願者上鈎,釣個如意郎君回來。
我和鳳凰感覺到哪裏有不妥,許是和她歷劫那十九年有關,詢問再三也敲打不出個所以然來。
問緣機仙子,她只說舜華凡間歷劫的十九年,并沒和什麽人有特殊交集,她只掌管凡人命數,其餘不在她可窺探的範圍內。
一日日過去,舜華別說釣個人回來,連忘川河裏的幽魂對她放下的蓮子都從來理都不理。她也不介意一無所獲,只當打發時間,偶爾與在忘川擺渡的老頭聊天。
回來對我說那老頭稱,長得像她這般好看的女子,是第三回見着。我捂嘴而笑,告訴她,那老頭說的三個人中的另外兩個,便是她外婆和親親娘親我。
幾年過去,天地之劫的苗頭終于出現。
最開始的異象出現在魔界,忘川河水開始上漲,綠幽幽的河水逐漸漫過河岸,向天魔兩界擴展。
甚至連接四界的昆侖,也開始從地底冒出與忘川之河相同的幽魂之水,直接污染了作為人間界萬河之源的冰山融水,一時間,人間界瘟疫四起,凡間帝王束手無策,紛紛向鬼神禱告求救。
奈何此時,天魔兩界已是自身難保,唯有昆侖之人有如亡羊補牢般,徒勞而無功地做着最後的努力,意圖将地底冒出幽冥之水的泉眼塞填,卻終究潰敗,幽冥之水如同火山噴發從山頂直灌而下,成了一條條新的有如忘川一般的幽魂之河,直接奔騰彙入江河湖泊,人間界幾乎成了鬼獄。
就連天界亦受影響,空中的雲朵都是幽冥之水蒸騰而成,鬼氣森森,遮天蔽日,魍魉魑魅在白日裏就能出沒,已幾乎要化為實體。
大家一致認定,是冥界那裏出了問題,冥界之主已經控制不住幽魂,才使得忘川河水暴漲,幽魂盡出泛濫成災。
千萬年來,其餘四界之主每隔一段時間都有替換,夢界向來神秘情況不明,而冥界之主一直都是那一位。
名字、樣貌都是迷,也許忘川河上那位劃船的老頭知道一二,可是自從情勢不可收拾之後,他也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舜華那幾年在忘川河邊釣魚,與劃船的老頭時常聊天有些情分在,他後來終于現身竟是出現在我家院中,給鳳凰遞了消息,冥界之主天人之衰已近,唯有等到新的界主出現,局勢才能得到控制。而在新的界主出現前,先要過了七月十五鬼門大開這一關。
他希望與各界皆有淵源的鳳凰代為轉告,若要渡了這劫難,關鍵在中元那天。
那一天的忘川河,恐怕就不是河,而是幾近成海,紛湧而至的魍魉魑魅掀起的驚濤巨浪能将這天地都覆了去。
弄得不好,就是六界化而為一,只剩幽冥。
老頭離開時是舜華送他出的門,回來後人就精神恍惚,整日裏心神不寧,連睡覺也被噩夢所擾呓語不停。
問她,只說擔心天地之劫大家的安危。
我與她靜靜抱在一處,安慰她道,至少現在知道了是怎麽回事,只要能安然渡過了那天,便又能重拾安寧,有爹爹和娘親在,定是要全力護住一家人的周全。
她低頭而笑,我總覺得她滿腹心事,那笑容甚是苦澀。
其實我說的話,連自己都寬慰不了。
鳳凰與我,既然身為火神與水神,于這六界的安危自然責無旁貸,天地之危先要頂上的即是我們這些上神,哪能躲在後面茍全性命。
想起他說的那句話,哪怕歲月混沌,亦是一起共赴鴻蒙。
也許這次,是真的要共赴鴻蒙了。
各路人馬集結,天兵天将、十方魔域魔兵駐守在忘川河兩旁,鳳凰将我與舜華、樘樾媳婦送至花界,要我們駐守花界随機應援,他與樘樾、潤玉、鎏英齊上昆侖,去最兇險之地應防。
多年後,他重披戰甲,眉宇間不因歲月流逝削弱鋒芒,最後凝望我許久,似有萬千話要交待,卻最終粲然一笑,歸于一句:“等我歸來。”
我亦是淺淺而笑,如同多年前那般揮手種了幾株當歸在籬前。
如若這是最後一面,我們都希望留給對方的是笑顏。
擡頭望向鬼氣森然的天空,突然覺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哪怕毀天滅地,也斷然毀不去他給我的這份心意,滅不了我心中世間最美麗風景。
☆、共赴鴻蒙
七月十五,子時,鬼門大開。
孤魂野鬼傾巢而出,魍魉魑魅結成洪浪滔天。
哪怕身處花界,遠離昆侖,我亦能看到綠幽幽的幽冥之氣已經逐漸包圍合攏,将黑沉的蒼穹浸染得如同忘川一般,似是忘川河要流入天際,倒挂在頭頂之上。
道道黯飚鼓奔長驅,侵蝕水鏡,水鏡之上不斷破出裂口,偶有飙風漏進來,掃蕩過後,花木盡數枯萎。
鳳凰那裏怎麽樣了,可還抵禦降服得住,這周遭的境況像是不太好。一邊和衆芳主加固水鏡結界,我一邊操心昆侖那裏的境況,奈何一個傳音的人都沒有,心中甚是焦慮。
沒成想,使我心神更俱裂的還在後面。
那一幕,那一時,每每想起,幾欲泣血。
鳳凰臨行前,再三叮囑我看好舜華,之所以将我母女二人送到花界,也是因為此地相對昆侖最遠,若是昆侖防線奔潰,此地就是六界最後的避難之所,我這個花界之主理應在此主事。
我倆直到這時,也不知天地之劫與舜華有何幹系。
哪怕舜華不和我呆在一塊,和鳳凰同上昆侖禦敵,也起不了決定作用,只是添益,又如何能做到在這其中,使天地取得一線生機?
子時過去半個時辰,舜華從屋內走至空地,遙望了被幽冥之氣浸染的夜空片刻,轉身看見跟出來盯梢的我,手一揚一個咒術甩了出來。
舜華,這是要幹什麽!!!
猝不及防之下,我陡然中招,想擺脫咒術的控制,卻連丁點靈力都使不出來,完全被她克制。驚恐之下發現,舜華此時修為之高強,使我在她面前已毫無反抗能力。
縱使,縱使她再天賦異禀,以往和我相比差距不遠。
這是何時,修煉到了如此可怖的地步?我竟一無所覺!!!
舜華定定看向我,緩步走了過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住,跪下來向我行磕頭之禮。
擡頭時,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面上挂的淚水如同珠子一般簌簌而落,還有滿目哀戚下的倔強與堅定。
舜華,你告訴為娘,你這是要幹什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