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臘月二十六的夜空,有零碎幾顆星,月亮還不到時候出來。
也許是一會,也許過了很久,耳畔再次靜谧。
但也沒完全靜。周揚坐在風口處,風也有聲音。從前不知道如何形容風,這一刻,他覺得“如泣如訴”很适合。那種起初只是幾不可察的一絲一縷,慢慢地與時間摩擦出哀婉的音調。
這就是風了。
他又聽了一會風,聽到風也停了,他才舒展了一下不知不覺僵硬住的四肢,站起來,走到卧室門口。
他停了一下,探出半截身朝客廳望去,視線穿過走廊,黑黝黝的客廳裏似乎沒人。
周揚慢慢走出,過了轉角,他才看到玄關牆邊坐着一團人影,對方似乎側着頭靠在膝蓋上,像是睡着,一動不動。
周揚一頓,過了會,倒是微微松口氣。他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
兩步……
三步……
“嚓——”一聲響,他蹭到了障礙物。
“誰?!”
周揚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又聽到一聲:“周師傅?”
周揚一愣,“是我。”
趙姮并未起身。
這棟樓靠近馬路,屋內朦朦胧胧有些昏黃的光亮,但不足以照明。昏暗中她只能看到前方一個高大身形,她下意識地猜了聲“周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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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回應,她怔了怔,随即閉眼,手捂着額頭,一聲也不響。
周揚遲疑片刻,還是朝她的方向走去。經過她邊上,見她頭也不擡地仍坐原地,他小心繞開她。
握住門把時,他回過頭,又看一眼,始終沒再多說一個字,接着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大門碰緊,樓道感應燈并沒亮。
周揚沒走,他靠在牆上,終于将把玩到現在的香煙點燃。
抽完半支也沒聽裏面有什麽動靜,他想了想,坐電梯到了地下車庫,将粉紅色的小水壺放好,他拿上車裏的二鍋頭和花生米再次回到樓上。
站在1003室門口,他思忖片刻,最後還是打開邊上的消防栓門,取出裏面的裝修鑰匙。
他輕輕地打開大門,走進屋內。黑黝黝的玄關處已經沒有人影,他腳步一頓。
他上下樓前後有三四分鐘,也許她已經走了。
雖然這樣想,周揚還是繼續往裏走,直到走過玄關,他才看到客廳西北角坐着的人。
趙姮不想動,不想走,不想見人。她不意自己的狼狽一面被人撞破,所以她剛才什麽話都沒說。周揚離開了一會,她才從地上爬起來,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她就縮到了牆角。
才坐幾分鐘,沒想到這人竟然又闖進來,這一刻趙姮出離憤怒,她正要破口大罵,突然聽見一道低沉問話:“喝不喝酒?”
就像已經充漲的氣球,被那麽戳了一下,她的力氣就這樣流逝了。
趙姮不說話,她撇開頭,呆呆地望着一個方向。那裏應該是幾袋水泥和沙子,從上周五之後就再沒被動過。
周揚蹲下來,将兩瓶二鍋頭放到地上,說:“不喝嗎?”
又把花生米放下,“有下酒菜。”
趙姮依舊沒有理會,她沉默着。周揚蹲在旁邊,靜靜等了一會,他垂了垂眸,準備起身時聽到她聲音沙啞地對他說:“你很喜歡吃花生?”
周揚有種握着氫氣球,被乍然帶離地面的雀躍感。
他過了兩秒才開口:“沒有特別喜歡,為什麽這麽問?”
“我幾次見你,你都吃花生。”趙姮說。
周揚回想一下,笑了笑:“小飯店那兩次,花生不是送的麽?”
“也是……”趙姮道。
周揚問她:“我去開燈?”
“哦。”
客廳裏裝着一個小燈泡,臨時開關在廚房。周揚去把燈打開,光亮起的一瞬間,他看到趙姮穿着上回那件外套,柔順的栗色長發被她夾在了牆壁間,她擡手擋了擋突如其來的光線。
燈光閃爍數下,忽然滅了。
趙姮放下手問:“怎麽了?”
“我看看。”
周揚走到客廳中央,打開手機電筒,将低低垂挂着的燈泡旋開,檢查實驗一番後說:“爆了。”
“那算了。”
周揚走回她身邊,學她的樣子坐到地上。一坐就感覺一層厚厚的灰塵,她也不嫌髒。
周揚沒說什麽,他手電沒關,手機隔在一旁,他把二鍋頭打開,一瓶給她,一瓶自己喝。
酒不算烈,入喉時他卻仍是龇了龇牙。
趙姮閉了下眼,那一口酒下去,五髒六腑全燒起來,在那一刻她無暇去思考。這份灼燒感叫人眷戀,她又喝了一口。
緩過勁來,她問:“哪來的酒?”
周揚解開裝花生米的塑料袋說:“下午剛好批了一箱準備過年喝,還沒來得及搬回家,剛從車裏拿的。”
他将打開的塑料袋移過去些:“花生米菜場買的,準備晚上下酒。吃點。”
趙姮吃了一粒。花生米焦香脆爽,花生衣外還裹着幾粒鹽,鹹香味在嘴裏化開,軟化了白酒的烈。
手電筒的光沒那麽強,眼前的事物都在趙姮眼中淡化了。她一邊吃着花生米,一邊問:“你怎麽會在這?”
周揚說:“我來找水壺,溫經理女兒的那個粉紅色水壺。”
起初他沒想找,傍晚他買完酒時,溫經理剛好來電,跟他說小閨女已火化,他過年就呆老家了。他說完哽咽,在電話裏恸哭許久。
周揚忽然想起他見到溫經理小閨女最後一面時,那小丫頭兩手扶着書包肩帶,沒見拿水壺。
顯然水壺是落在了華萬新城。他趕到這,在卧室飄窗角落找到水壺,然後就聽見了踹門聲,以及……
周揚撿了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裏,道:“明天我把水壺給他寄回去。”
趙姮沉默片刻,接着又喝一口酒,問:“這房子你也沒法再裝修了是嗎?”
“……嗯。”周揚道。
裝修公司老板跑路,底下的人都拿不到錢,誰都不會白幹活,趙姮心裏有數。
她笑了下,咬開一粒花生米,問道:“你過年不回老家,親戚都在這裏?”
周揚搖頭,“不在。”
“那你不回家?”
周揚平靜如水地說:“家裏沒人了,就我一個,哪都是家。”
“……哦。”趙姮愣了愣。
兩人都不再說話,喝着酒,吃着花生米,各自想着心事。
過了會,趙姮才說:“放首歌聽聽吧。”
“你想聽什麽?”
“随便……就那首,我之前聽你手機裏放過的歌。”
“什麽歌?”
“一個女孩唱的,小飯店裏也放過這歌。”趙姮沒記住歌詞,她哼出一句調。
“知道了。”周揚将歌放出來,道,“這歌也是我之前從小飯店裏聽來的。”
“很好聽。”趙姮說。
周揚看了她一眼,将歌設置成單曲循環。
趙姮盤腿坐着,頭低在那,時不時撿一粒花生米吃。她的頭發垂散下來,周揚看見她的發絲已經沾上牆灰,他灌一口酒,盯着她的額頭看。
裝修中的房子髒得無處下腳,趙姮知道。換做從前,她是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羊絨大衣的。
她只在喝酒時擡一下頭,其餘時候她都盯着地上的花生米看。
歌聲悠悠蕩蕩,她漸漸頭暈目眩,視線變得模糊。
周揚在她擡頭的瞬間,捕捉到她雙眼,他手裏撚着一粒花生米,直到鹽粒被他一顆顆地剝落下來,他才問:“你怎麽了?”
趙姮頓了頓。
這一頓有些漫長,她到底沒有開口,直到下一刻,黑暗來襲,歌聲消失。
周揚的手機沒電了。
他拾起手機,忽然聽到對面的人輕柔的聲音。
“你知道嗎,我特別羨慕我妹妹,她從來不會也不願意顧忌別人,她可以随便給家裏客人擺臉色,不開心就是不開心,想罵人就罵人,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随心所欲的人。”
周揚雙眼還未适應黑暗,他看不清對方,但他能感受到這人就在她半臂之外。
他們離得很近。
周揚輕聲問:“那你今天為什麽不開心?”
過了一會,也沒見對面的人再開口,周揚撚着的那粒花生米已經褪去了外衣。他摸到花生肉時,才再次聽見那道輕柔嗓音。
“你看,人生下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等開始學會抓東西,就會越抓越多,到後來,自己抓的,父母塞的,別人給的,那麽多的東西加在一起之後,又聽他們說,‘人要往高處走’,所以我們還要背着幾百斤重的東西登山。”
“我一邊爬,一邊還要很虛僞的說不重,再問一問身邊的人,‘您背得動嗎?背不動我給您分擔點,千萬別客氣’。”
她安靜了一會,最後才說了一句:
“可是我背不動了呀……”
周揚已經停止撚磨手上的花生米,也許是夜太深,他雙眼還沒适應黑暗,他看不見對方,那段話飄飄渺渺,似乎見不得光。
于是他聲音愈發低沉,不驚動對方一絲一毫。“那就把東西扔了。”他說。
“……不能扔的。人要立,先要活,人要活,就不能兩手空空。我要立的。”
“那就先扔了,休息一會再撿起來。”
“不行的。你試過長跑嗎?跑到最累的時候,不能停,一停下來,就再也跑不動了。”
“那就一件件地扔。”
“……”
“我扔一件,你扔一件。”
“……怎麽扔?”
沉默片刻。
“我教你。”周揚說,“我忍了好幾天,真想把溫經理他老娘和哥嫂都宰了喂狗!”頓了頓,還罵一句,“他媽的!”
墨色中,另一頭笑了聲。
趙姮看不清他。黑暗總是讓人無所顧忌,裝修終止,她跟周揚以後也不會再見,也許她可以扔一扔。
她收起笑,對着黑暗說:“我讨厭沈小安,她發脾氣我要忍,她指東我就要往東,她從沒把當成姐姐。我們本來就沒血緣關系,她有本事就別使喚我!”
周揚道:“我把我那份工錢都給了小亞,小亞是輕松了,我上哪讨錢去?就不該做這好人!”
趙姮喝一口酒:“我媽把第一次婚姻失敗後的怒火都發洩在了我身上,她整整一個月沒跟我說話,那時我幾歲來着?哦,五歲。她一個月沒理我。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她不是我親媽,我是被收養的。”
周揚一頓。
“到你了。”過了會,趙姮說。
周揚張了張嘴,開口道:“我爸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就死了,我騙我媽說給家裏省錢才不讀書,其實是我自己讀不出書,考不上大學。”
“呵。”趙姮笑了笑。
“我媽在七年前也死了,我過日子也不用再顧忌別的了。”
趙姮沒再笑。
“到你了。”周揚提醒。
“我……”趙姮眨了眨眼,她雙眼刺燙,“我不該把周餘偉那份首付還給他,他又不在乎這點錢,我幹什麽死要面子?活着都難,我還想抱着尊嚴活,我他媽有病——”她将酒瓶一摔,“你老板這個人渣,他不是人——”
她狠狠地往前踹去,周揚沒料到她會突然“動腳”,他被踹了好幾下,下意識地往邊上躲開。
趙姮一腳踹空,她不管不顧地繼續邊罵邊瞎踹,周揚只好坐回原位,可她已經踹偏了。
周揚毫無辦法地将她雙腳抱住,移到自己腿前。
短短幾十秒,趙姮不知踹出多少腳,踹到後來,早前傷到的腳腕又痛了一下,她才罷休。
她氣喘籲籲,一手撐着地,一手抹去臉頰上的眼淚,她思緒是混亂的,話題又躍了回去。
“我們本來計劃今年結婚……”
周揚的手無意中碰到剛剛掉落的那粒花生米,他用力撚住。
“可我忘了,今年是寡婦年,所以真的什麽都不成,什麽都沒了。”趙姮道。
周揚把捏碎的花生米松開,問:“什麽寡婦年?”
趙姮說:“無春年,無春年就是寡婦年。1994年也是無春年,那年我爸媽離婚。”
“……無春年是什麽意思?”
“沒有立春的意思。”趙姮強調,“今年沒有立春。”
周揚蹙眉:“你手機給我。”
趙姮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她昏昏沉沉地拿出手機。
周揚搜索了一下,指給她看網頁上的日歷,“這不就是立春?今天2月4號,剛好立春。”
趙姮解釋:“不是。農歷除夕在2月7日,今年屬于2015年,所以2016年沒有立春。”
周揚看向她。此刻有手機微光照明,兩人貼得近,他道:“你怎麽這麽軸?”
“我軸?”趙姮說,“我哪裏軸?”
“今天就是2016年的立春,今天開始就是春天。”
“都說了今天還是2015年……”
周揚打斷她:“好,那你的黴運都在2015年過去了,三天後是2016年,你開始走運了。”
趙姮:“……”
她有些累,索性不說了,她往牆壁靠了靠。
周揚看着她的臉:“你是不是喝醉了?”
“沒,我很清醒。”趙姮閉了下眼,“只是有點困,我閉一會,你別說話。”
周揚按了一下她的手機,沒開手電。就着微弱的光,他默默地看着她。
手機很快黑屏,他又按了一下。
他仍覺得她就是一條格格不入的金魚,只是她沒有再呆在菜場魚池中。她被困在岸上,沙為籠,石為鎖,寸步難行。
江河大海,她回不去了。
周揚點了一下屏幕,他遲疑着,慢慢靠近,然後握起她的左手。
創可貼脫落了一半,他輕輕掀開,拇指指腹碰了碰那處已愈合的傷痕。
湊得近了,他才聽清她略重的呼吸。
他将她長發拂開,探向她的額頭,他另一只手仍握着她的左手。
周揚輕撫她的臉,叫她:“趙姮,趙姮?你發燒了,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