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
前面停了一輛出租,門童打開車門,亮棕色短靴、修長的小腿探出來,裸色連身裙綴着一圈流蘇,淺灰色皮草小坎,細皮帶熨貼地系在腰間,手臂上搭着一件大衣。透過雪紡紗長袖,紋在左臂上的鳳凰尾羽隐約可見。Asuka從車裏出來,眉目含笑,向着門童颔首致謝。
莫靖言胸口又有些堵得慌,不知邵聲是否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于是将車開到引道盡頭,找了個不起眼的陰影處停下來。過了片刻,看到黃駿從大廳出來,站在旋轉門前四下張望。
莫靖言打開車門招呼他:“這裏。”
“你回來得夠快啊。”黃駿接過名片盒,喜滋滋地笑,“真是急人民群衆之所急。”
“哦,正好沒開遠。”她遞過名片盒,“丢三落四。我趕時間,先走了。”
搖上車窗,發動汽車的一瞬,在倒後鏡裏又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知到他凝望的目光。莫靖言緊握着方向盤,望着鏡中長身而立的他,有那麽幾秒短暫卻漫長的遲疑。她終于克制住拉開車門的沖動,只是輕聲說:“Bye。”
她在東三環輔路壅塞的車流中緩緩前行,胸中堆積了那麽多心事,卻想不到可以說給誰聽。
邵聲看着那輛乳白色的小車駛下引道,沒有片刻停留。
剛剛他正在簽到臺和幾位貴賓寒暄,聽到身旁的男子在打電話,“莫莫”二字格外清晰。邵聲微笑着對嘉賓致歉,尾随前面的男子來到大廳。
他遠遠地看到她拉開車門,閃身的一瞬,和記憶中最後一面的影像重合在一起——路燈的光暈交織着黎明的微光,她聽到他的呼喚,回身仰起頭,茫然凄恻地望向陽臺上的自己。
此後他再也沒見過她,除了在夢中這場景反複上映,他一次次低聲喚着她的名字,莫莫。而每次夢中,她都和離別那日一樣,收了目光,轉身決然離去。
回到宴會廳,邵聲端了香槟,加入高談闊論的賓客中。他幾次瞥向剛才和莫莫親密交談的男子,他看起來和莫莫年齡相仿,面目俊朗,神态潇灑,衣着服飾頗為時尚精致。邵聲有些走神,想着是否要過去和對方打個招呼,至少知道他姓氏名誰。他回身斟滿杯中酒,正要過去,明日香走過來擋在身前。她微一欠身:“謝謝你招待我這個不速之客。”
“舉手之勞。”
“一會兒有空麽,我想和你談談Leo的事情。”
“這件事我們晚點再說,好嗎?”邵聲看看手表,“酒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那等結束吧。”明日香微笑道,“你帶了司機來吧,可以帶我一程麽?”
邵聲點頭應允。他轉身再想尋找那男子,便又有賓客圍上來,觥籌交錯,熙來攘往,偌大一個宴會廳裏很難發現對方的蹤影。
有珠寶行的客戶問起邵聲的經歷,不禁感嘆:“地礦專業出身,果然是有學術背景。說起來,最近業內幾位年輕有為的鑒定師,都是你的校友呢。”他念了幾個名字。
邵聲微笑:“楚羚是我同校的師妹,我上過她父親的課。”
“我以為師兄都忘了呢。”楚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擡手,舉杯向邵聲致意。“你回來也沒有通知大家。”
“我也是剛剛回國,前段時間飛到香港和珠海參加會展,還沒有得空。”
“靖則師兄也從美國回來了,這兩年都在西南一帶。”楚羚微笑,“爸爸很惦記你們,一直念叨着三劍客什麽時候能再聚齊。可惜昭陽最近出國開會去了。”
“我收到過靖則的信,他最近在廣西。聽說昭陽做得也不錯,連續發了幾篇很有分量的Paper。”
“他是想着,要把那幾年的時間補回來呢。”楚羚抿了一口酒,溫柔地笑,“其實我不想他太辛苦。我們比誰都懂得,能夠平淡的生活,就是一種福氣。”
“你真的,和原來不大一樣了呢。”邵聲端詳楚羚,她的短發清爽利落,兩顆圓潤的珍珠綴在耳垂,此外再無飾物,顯得格外幹練大方。
“原來很驕橫麽?”她擡頭笑,“我當時,沒少欺負莫莫吧。”
又聽到這個遙遠的名字,邵聲一時無言以對,只是默然一笑。
“你後來……和莫莫有聯系麽?”楚羚頓了頓,“她前幾年從研究所辭職後,據說在教跳舞,後來很少來學校這一帶,和我們所有人都不怎麽見面,手機也換了號碼。方拓師弟和莫莫走動比較多,不過他走南闖北的,也很少在北京。”
“不知道。”邵聲緩緩搖頭,“自從我去巴西後……”
“聽說你家生了個兒子,已經五歲了?”
邵聲點頭。
“還真是快呢。”楚羚輕哂,把弄着細長的香槟杯,“以前我曾認為是你和莫莫虧欠了我們,但後來漸漸覺得,是大家虧欠了她。其實,就算還聯絡得到,我也不知道要和她說些什麽,只是,總惦記着她。”
“如果我暫時也不想和大家聯絡,你會怪我麽?”邵聲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個膽小的逃兵吧。”
“我們怎麽有資格怪你呢?你不要怪我才好,當時說了那麽多傷人的話。”楚羚眼簾輕垂,“你真正要問會不會怪你的人,是莫莫。她等了你三年,結果只等到你結婚生子的消息,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
邵聲握着高腳杯,低頭不語。楚羚勾起嘴角,和他酒杯相碰:“莫莫一直很堅強。她唯一的心結,就是你。我是真心希望,她現在過得安定幸福一點。”
邵聲在人群中又看到莫莫的男友,他正和一衆來賓高談闊論,很是熱絡。“他是我們邀請的客戶麽?”邵聲問。
酒會承辦公司的負責人笑得有些尴尬:“他是另一家公關策劃公司的,按理說,不會在邀請名單上啊。”
“我明白,他長得有些像我一個朋友。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麽?”
“黃駿。您認識?”
邵聲搖搖頭:“不,大概是認錯了。”
負責人聽得大客戶不會被撬走,放松地舒了一口氣。
香槟酒和冷餐小點過後,室內光線暗下來,舞臺上追光燈亮起。主持人興致高昂地介紹着主辦此次酒會的巴西珠寶公司,高挑靓麗的模特兒款款而出,展示着各色首飾,新銳設計師和珠寶鑒定師次第登臺,中間穿插歌星獻唱和抽獎活動。
冷焰火和鐳射燈交相輝映,閃光燈不停閃動,滿場珠翠耀眼璀璨。邵聲作為巴西公司的首席代表介紹了公司的歷史和發展,近年來和國內珠寶行的合作,并闡明近期的招商計劃。展演過程中不斷有人上前來自我介紹,黃駿也在其中,邵聲和他換了名片,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男子,握手時忍不住加大了氣力。
酒會散場時,邵聲在門前和來賓一一道別,明日香就在靠近大門的圓桌旁側身坐着,慵懶地翹着腿,手臂搭在椅背上,托着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待賓客将要散盡,才站起來踱到他身邊:“我們可以走了麽?”
“再等我一下,還有幾位嘉賓沒走。”邵聲拍拍她的肩。
楚羚走在最後,本來想和邵聲說些什麽,看到他和明日香喁喁私語,笑了笑,和他打了招呼便轉身離去。
接近午夜的城市消弭了白日的喧嚣,深藍的夜色像沉寂的海,車輛平穩地行駛,掠過街邊的霓虹和人影。
明日香看了一會兒街景,幾次轉頭,都見邵聲凝神望着窗外,于是拍拍他的手:“今天的酒會很成功,吸引到不少買家吧?”
“還好,就算是打開國內市場的熱身吧。”邵聲說,“你的生意如何?”
“還不錯。不過,你們的石頭太高檔了,”明日香輕快地笑起來,“我一般去廣州采購原料,從曼谷飛過去也近。和你比起來,我做的只是很小的小生意。”
“你自己喜歡就好。”
“喜歡,很喜歡。繼續我環游世界的夢想,很自由呢。”明日香望着他,“你到底,回到中國來了。”
“我父親去世了,所以想回來照顧我媽媽。”
“對不起。我都不知道這些。”明日香握着他的手,“你應該告訴我,我會回來幫忙的,至少可以照顧Leo。”
邵聲搖搖頭:“沒事,都過去了。”
“我爸爸媽媽過些時候要去日本看一些親戚,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帶Leo過去。外公外婆也很想他。”
“沒問題,Leo正在放寒假。你從日本回泰國是要在香港轉機麽?可以約個時間,我要去那邊出差,順便帶Leo回來。”
“如果我說……”明日香擡頭,緩緩地說,“之後我想帶他去泰國呢?”
邵聲蹙眉。
“不可以是麽?”明日香笑,倚在他胳膊上,“那,如果我回來呢?”
邵聲沉默。
明日香繼續說道:“你那時不是說,Leo不能沒有媽媽麽?我還以為我走了,你就會馬上再找一個女人。原來公司那個中國小翻譯,她不是很喜歡你麽?”
“和別人無關,”邵聲低聲道,“當時是你執意要離開。”
“如果,我想回來呢?Leo這次生病,真的吓壞我了。”明日香将臉頰貼在他肩上,“而且……”她挽起衣袖,露出左臂上的紋身。在鳳凰斑斓的尾羽裏,有一個心形的留白,其間Igor四個字母清晰可見,“我一直沒有把它洗下去。”
車到酒店,她牽着邵聲的手,帶着笑意問:“要不要,上來喝點什麽?”
邵聲輕輕抽出手來:“媽媽和Leo在等我。晚了,早些休息。”
莫靖言很早就回到家裏,她有些惶恐不安,忽然很想離開北京,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陌生地方,于是打開電腦,在旅行網站上翻看游記和相片。
黃駿回來時已經将近十一點,他将一張號碼卡拍在她面前:“87號是今晚抽獎的大獎得主。我差一點,把這個6改成8就好了。”
“大獎是什麽?”
“一個巴西妞,特別火辣……”黃駿蹭着她坐在椅子邊上,攬着她的肩,“身材超正!”
莫靖言點頭:“然後呢。”
“真是,一點都不表示驚訝和嫉妒。”黃駿攤開掌心,“然後呢,就托着一個托盤,裏面有一串碧玺手鏈。”他心有不甘,“你怎麽不配合一下我的表演啊!”
莫靖言失笑:“要是獎品是個巴西妞,你早就把6改成8了。”
黃駿也大笑。
莫靖言環着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這個春節,你有什麽打算?”
“沒啥特別啊。”
“不如,我們一起……”
黃駿身體一僵:“咱不是說好,過年過節,各回各家麽。得回家看老娘啊。”
莫靖言的手微微松開:“哦,也對。我也是這個意思。”便不再做聲。
黃駿去洗漱,莫靖言将剛剛打開的雙人馬爾代夫十日游的網頁默默關掉。正要關機,右下角彈出MSN的提示框,寫着“Igor剛通過Web Messenger登錄”。她下意識地将這個消息點開,對着空蕩蕩的對話框,看着左上角他的名字。
邵聲出國前夕,那時QQ的客戶端還沒有英文版,據說在國外的很多電腦上無法正确顯示。兩人同時申請了MSN。莫靖言發給邵聲的第一封信,主題寫着Try。大概是服務器的原因,過了半個小時都沒有收到。她不放心,發了第二封信,主題叫做“我再踹揣”。很快兩封信便同時到達,莫莫頗為得意,說:“你看這郵箱也是欺軟怕硬,不踹不行!”
後來邵聲很少上線,或者此時也不過是打開信箱查收Email,而莫靖言已經習慣了這種寂寞相對。他或許并不知道,自己就這樣看着小小的辨識不清臉孔的頭像,只是聯機時亮起的綠色方框,讓她感覺對方沒有消失,彼此之間尚有一線聯系,只是沒有言語。
自己身邊留下的,可以感知到的他的痕跡,真的是少之又少。
邵聲此時也坐在電腦前,打開母親拿來的光盤,定格在有莫莫特寫的那一張。手機裏也存了她的號碼,母親再三叮囑,有機會要向這個姑娘道謝。他将號碼調出來,卻知道不會撥過去,只是撫摸着屏幕上“莫莫”兩個字。楚羚的話響在耳邊:“她唯一的心結,就是你。”
坐在城市不同的角落,在同樣寂靜的夜晚,或有不同的姿态,看着一個熟悉卻無法呼喚的名字。
寒冬凜冽,一年之中最長的黑夜無非就是此時了。那麽這一晚,是否可以用更長的時間靜心安睡,也不需要回憶曾經的倔強和桀骜?如果把所有的晦澀還給冬夜,把所有的笑容還給春風,把所有的夢想還給無知且無慮的少年,那下一刻,是否你就能陪我長醉不複醒了呢?
時光穿過細雪紛飛的街道,白色雪花和黑夜交織,街景朦胧模糊,似乎漸漸融化,化作一片深綠躍上枝頭。窗外灰暗的膠片也暈染了顏色,變成另一幅久已不見卻深藏心間的圖景。
仿佛回到了十餘年前,回到最初相識的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推歌,新版的《我曾愛過一個男孩》,陳升vs劉若英蕭亞軒的《愛情的微光》看過的筒子記得冒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