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這是一個表面和平安寧,實則內部貴族之間相互争鬥,怨恨,生活奢侈糜爛的時代,以至于生出了許多怨靈與怨念。

這些怨靈和怨念,正是妖怪們存在的精神食量。

而故事,就是發生在這個妖孽橫生的時代——日本平安時期,一個原本平靜安寧的常陸國築波山麓的貓島上……

……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他撐坐了起來,看着房間裏那朦胧的光線,微微蹙起了眉峰。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

看見一個櫻花紛飛的林子裏,一個女孩正倒在血泊中,而女孩的旁邊站着一只奇怪白狐。他看不清女孩的臉,但那只白狐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它有着一身潔白勝雪的皮毛,好像綢緞一般光滑,在陽光下就好像會反光一般。而它的眼眸不同于其他普通的狐貍,是那種深邃而詭異的紫色,然而更為特別的是,白狐的額際中央有一個複雜花紋的刻印。

如果他沒有看錯,那應該是神之刻印。

那只白狐究竟是什麽?為什麽神之刻印會出現在一只白狐身上,而那個女孩,又是什麽人?

腦海裏思緒紛亂,他拿了件狩衣披上,然後拉開了房門。

門外,寒風呼嘯,細雪紛揚,整個世界都仿佛是白色的。唯有那幾株梅樹在雪裏綻放着紅色如同火焰般的生命力。

在這樣的季節,他竟然會夢見了滿天的櫻花啊!

他輕倚着門沿,微笑。

陰陽師的夢都是隐藏着某種預示的。

而這個夢又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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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頭,他看了飄雪的天空一眼,然後優雅地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不管是什麽預示,他都沒有興趣。

現在他只對吃有興趣,因為他的肚子有些餓了。

剛剛邁出腳步,庭院外卻有一抹白色的影子沖了過來。

“喂,晴明,晴明,你終于醒了啊?你怎麽越來越懶了,睡得這麽遲?真是讓我好等啊!差點都凍僵了呢。”沖過來的家夥是一只小雜妖。整個身子都像一個圓滾滾的球,渾身被白色的皮毛披滿,只露出了一對紅色的、像銅鈴一樣大的眼眸。

雖然此刻它興高采烈地沖過來,剛走出房門的少年卻像是恍若未睹般,一腳朝着它的臉面踩下去。

“吱!”

圓滾滾的身子,差一點被無情地踩扁。

“唔,晴明,晴明,你踩到我了!好痛——痛——”小雜妖痛得眼淚直流,短小肥胖的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着。

少年好像什麽也沒聽到,徑自朝前走去,嘴裏還在低聲自語:“嗯,該吃什麽好呢?一大清早還是吃清淡一些吧,莼菜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光有莼菜似不夠,應該再加點什麽吧?”

少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着,一邊慢慢地走遠,留下那只可憐的、被踩得到現在還起不了身的白色小妖,在一旁默默哭泣。

“晴明,你真是個小氣鬼!睡了一晚上,竟還在生氣麽?人類是不是都這樣小心眼的?”小妖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短小肥胖的右前爪扶着快要折斷的圓腰,大而圓滾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我的腰——嗚嗚——”

壓抑地嗚咽着,小妖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前面漸漸遠去的少年。

“晴明,你等等我啊!喂,安倍晴明!”

……

雪已停了。

這一刻好像連風都停止了呼嘯。紅梅在靜靜地盛放着,雖然枝頭被寒雪覆蓋住了,卻依舊頑強地想從寒雪裏冒出頭來,向世人展現那完美而堅毅的紅色。

晴明正坐在屋內吃早飯,一邊吃着,一邊滿臉惬意地欣賞着庭院外那美麗的雪景。

白色的雪、紅色的梅……交織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

“真是不錯的早晨啊!”

晴明淡淡微笑,心情似乎很愉快,就連黑沉如夜色的眸子裏都隐隐閃動着令人舒心的笑意。

他原本就個俊秀的人。雖然僅穿着普通的白色狩衣,黑色的長發也只是用一根緞帶,簡單地束在腦後,但絲毫也無損他的清俊,反而略略帶着幾份閑雲野鶴般的慵懶與優雅。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旁邊動也不敢動的白色小妖,見時機好像對自己稍稍有利了,連忙伸出了短小的腳丫子,朝晴明小小地邁近了一步。

“這可是我剛剛拿到的唐果子哦。”小妖一臉獻媚的笑容,端着托盤的小小的爪子伸了出去。托盤的小碟子裏盛放着幾塊精致的小糕點,“據說這是中國唐朝傳過來的,現在貴族裏很流行吃這個呢。要不要嘗一嘗?很好吃的。”

小妖說着,還形象地咽了咽口水。

晴明終于将注意力放到了小妖的身上,看了眼它手上的“唐果子”,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貴族的東西啊,真是貴重呢,這可不是我這種微賤的山民可以碰的了吧?我怕會吃壞肚子呀。”

小妖那張圓臉頓時垮了下來,滿是沮喪,“晴明啊,你到底還要生多久氣呢?我只是說錯了一句話嘛!”

事情的起因,緣于三天前——

三天前的一個早晨,它與晴明路過一個了貴族的府邸,當時晴明站在那府邸門口站了很久,也不知在看什麽。

它只不過是随口說了一句,“這府邸真漂亮呢,不過,可不是普通的山民可以進去的呢?”當時晴明聽了它這句話後,便一聲不響地轉身就走。

再怎麽粗線條,它也感覺出晴明生氣。

可是它并不知道,晴明究竟在氣什麽?而且這一生氣,就是三天不搭理它,不跟它說一句話,任由它自生自滅。

後來,經過它向其他小妖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座府邸原本是安倍家的。據說,安倍一族的祖先安倍倉橋麻呂,曾在大化改新時任左大臣。其子安倍禦主人在文武天皇時任右大臣,還為輝夜姬取過火鼠皮。而倉橋麻呂的女兒小足媛為孝德天皇妃,生有馬皇子……由此看來安倍晴明應該是身世顯赫、出身高貴的,卻在其父一代沒落,具體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

再後來,安倍晴明的父親安倍益材,舉家搬至了這偏遠的常陸國築波山麓的貓島,再再後來,由于家道中落,連唯一一座府邸都賣了。

那時它才知道,原來自己無意中揭起了晴明的舊傷疤,于是這三天來想盡方法讨好晴明。

畢竟,它是晴明所收的第一個式神。

畢竟,晴明是第一個給它起名字的主人。

被晴明無視的這三天裏,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心底就好像有什麽空了一般。

可是,即使現在自己想盡辦法拿來了“唐果子”,晴明也似乎不為所動呢。

看着還是一臉似笑非笑的晴明,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閉上雙目,以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态走到晴明面前。

“來吧!如果你覺得打我可以出氣的話——你——你就打吧!”偷偷地将左眼睜開了一條細縫,它小心翼翼地瞄着晴明。

忽然,晴明向它伸出了手。

它吓得又緊緊閉了眼,整張圓臉都皺成了一團,“可、可要打輕一點哦!”

然而,那只伸出的手卻輕輕地落到了它那毛茸茸的腦袋上,緊接着,它聽到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聲。

“球蘭!”

聽到自己的名字,球蘭緩緩睜開了眼睛。

它看見晴明在笑。

那輕撫着自己腦袋的手也給人好舒服的感覺。

“晴、晴明——”

他不生氣了吧?

球蘭小心翼翼地猜測着。

“球蘭——”晴明忽又低喚了一聲。在那一刻,球蘭覺得自己在晴明的眼睛裏看見了某種類似于寂寞的東西。

那應該是……錯覺吧?

晴明會寂寞麽?

不過,自它認識晴明以來,晴明好像都是一個人呢。

一個人獨孤地坐在這個庭院裏。

看雪、聽風、賞梅。

“晴明,你怎麽啦?”心裏藏不住的話球蘭瞪大了一雙圓眸,“你臉上的神情好奇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孤單?”

話音未落,突然“嘭”的一聲,腦袋上吃了一記沉痛的拳頭。

“唔!”球蘭眼淚汪汪地想用兩只前爪捂住腦袋,可惜,它的爪子太短了,根本夠不着被打腫的腦袋。

“痛——痛——”球蘭在原地又蹦又跳,似想減輕自己的痛楚,遠遠看去,真像一只正在蹦跳的白球。

晴明站了起來,臉上還是帶着笑。

溫柔的、善良的、寬宏的……但眼睛裏卻是暗芒閃爍,“球蘭啊,你真的很像一朵會跳舞的球蘭花呢。”

球蘭是一種花的名字。

當它開放的時候,就像是一團白色的雪球。

那個時候,當球蘭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時,怎麽也想不到這是花的名字。

它是妖呢,沒想到有一天,竟能以花為名。

美麗的花啊!

球蘭忽然感覺頭不痛了。

擡起頭看向晴明,發現他正略顯失神地看着門外又揚起的風雪。

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可以陪着晴明那該多好啊!

球蘭的心底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可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可以把晴明真正當成是朋友呢?

晴明身上的力量,正是世人所懼怕的力量。當人們無法與某種強大的力量平等抗衡時,下意識的,就會排斥它,甚至……厭惡或是憎恨!

……

又做那個夢了。

一模一樣的夢。

漫天的櫻花、滿身是血的女孩、有着神之刻印的白狐……

晴明坐了起來,伸手輕捂住心口。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有點急、有點快,甚至有種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代表着是不是又要有什麽重大的事要發生了?

唇角微微一牽,略顯淡漠而嘲諷。

給他這樣的暗示又有什麽用呢?

無論發生了什麽,他都是沒有興趣插手的。因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插手的理由或是原因了。

微合了下雙眼,他平定下惶急的心跳,然後慢慢站起了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需要透透氣。

“喂,晴明,你去幹嘛?”

原本窩在屋角睡覺的球蘭,被晴明驚醒,連忙爬起來,跟着跑了出去。

今天并沒有下雪,太陽甚至難得露出了臉來,照得大地一片淡淡的溫暖,但地上所鋪的厚重的雪卻沒有完全化開。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啊!”

球蘭跟在晴明的身後,不停地将深陷進雪裏的腳丫子拔出來,然後死命地抖掉爪子上殘留的細雪。

“好冷!”

腳上的寒雪透心地冷,球蘭不由打了個寒顫。

“晴明啊,雖然現在太陽出來了,但雪還沒完全化嘛,你等雪化了再出來也不遲啊!你都不冷的麽?”

并不理會身後絮絮叨叨的小妖,晴明一派悠閑地在雪地上行走着。

外面的空氣雖然冷些,但也相對清新一些,讓自己煩悶的心情也稍稍覺得豁然開朗了些。這兩天總是被那個夢境所困攏,即使他給自己下了暗示,夢境總會不斷重複地出現。

就算自己不想插手任何事了,但至少,要擺脫這個令人煩惱的夢吧?

原本想觀察一下星象,試圖從星術中占蔔出點什麽,可惜最近老是大雪不斷,難得有晴朗的時候。

晴明擡起了頭,看向了天幕。

如果今天太陽一直高挂,不再下雪的話,晚上可能會有星星出現吧?

突然,背心處傳來一陣冰冷的鈍痛,幸好那痛并不是很厲害,只是,那股冰冷卻像是刀一般直滲入他的心底,讓他整個身軀都随之冰冷起來。

那是雪團打在身上的感覺!

晴明低下了頭,然後慢慢地轉過了身。

他看見幾個孩童正朝他做着鬼臉,有兩個正蹲着身子不斷地捏起雪團朝他砸過來。

“媽媽說,這是妖怪的孩子!我們要打跑他!他會給我們這裏帶來災難!”

“對,趕走他!趕走他!”

“不要再出現在這裏!”

孩子們一邊叫罵,一邊不斷地襲擊,砸了晴明一身的雪,但晴明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球蘭在一旁急得直跳腳,“晴明,反擊呀!你怎麽了?這幾個孩子對你而言,不是只要動一根指頭就能了事了麽?喂——晴明——為什麽要站在這裏給他們欺負——晴明——”

球蘭在不住地叫嚷,可惜晴明還是無動于衷。

他站在那裏,也不知在想着什麽。

一個巨大的雪球又朝晴明砸了過來,就對着晴明的頭。

球蘭這回再也忍不住了。

“你們這些小混蛋,不準再欺負晴明——”球蘭身子猛地一躍,竟跳了起來,想以自己小小的身軀擋住那個“巨球”的攻擊。

然而,有一道身影卻比它還要快,直接攔在了晴明的面前。

“嘭!”

那個雪球就這樣直接打在了那個人的胸口上。

“咳咳——”可能打得有點重了,那人不禁嗆咳了幾聲。

孩子們見突然有外人出現,哄然而散。

球蘭愣住了,看着攔在晴明面前那道優雅卻又稍顯單薄的身影,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出來救晴明呢。

“你沒事吧?”

那人終于轉過了身,對着晴明露出了微笑。

那微笑就好像陽光,瞬間将所有的污穢都淨化了,溫暖得讓人恍惚。

站在晴明面前的,是一個相貌俊雅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素雅的直衣,長發束起,手上還拿着一管玉制的長笛,在陽光下散發着幽幽光芒。

“謝謝。我沒事。”晴明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長笛,才将目光放回少年的身上,淡淡地微笑:“倒是剛才大人幫我擋下了一擊,有沒有感到什麽不适?”

少年輕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剛才被那一口氣嗆了一下而已。”直視着晴明的眼睛,少年又微笑了起來,“我想那些孩子應該沒有惡意。”

晴明有點明白了,眼前這個少年是那種很單純正直的人。

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

有那樣一雙清澈明淨眼睛的人,心靈也應該是同樣純淨的!

“看來大人不是這裏這裏的人。”晴明上下打量了眼少年,那一身直衣更代表了他的身份——他并不是平民。

“嗯,我是京都來的。我叫源博雅。”

“原來是博雅大人。在下安倍晴明。”

“叫我博雅就可以了,不用加上那個敬語。”博雅眼睛裏滿是誠坦。

晴明卻是直接越過了這個話題,“京都很少有人會來這麽偏遠的山區呢。”他的臉上雖然帶着禮貌性的微笑,但目光卻隐藏着淡漠與疏離。

“我只是來找人的。”博雅并不以為意,溫文俊秀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堅毅,“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晴明笑笑,目光重新落到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這真是一支好笛子,玉制上層,做工精細,我想音質應該也很好。”

“你也看出來了嗎?”一聽晴明稱贊自己的笛子,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暖燦爛了,“說起來,這還真是件奇遇呢。”

“哦?奇遇?”晴明難得表現出了興趣。

這讓一旁的球蘭震驚不已。

晴明不是對其他人、有時甚至包括自己的事都漠不關心麽?

“是啊。這是昨天我路過一座奇怪的森林時,住在森林裏的少年送我的。他說我與他是有緣人,便送我這支笛子。這笛音真是美妙呢!”博雅一說起音律,整張臉就好像會泛出光芒一般,目光更是奪目得讓人心驚。

“奇怪的森林?”晴明蹙眉,他記得在這附近并沒有什麽森林。

“嗯,是一座開滿了櫻花的森林。沒想到在這樣的季節,竟能見到櫻花如此盛開——真是讓人驚嘆。那漫天櫻花成盛放的奇景,我想連春天都看不到——”

滿是櫻花的森林麽?

晴明一怔。

他想起了最近一直不斷重複上演的夢境。

“不知博雅大人現在所居何處?”晴明輕聲問。

“暫時還沒找到地方呢。”博雅的臉上微微露出了赫色,“我只是尋着一些線索找到了這裏,對這個地方還很陌生——”

“如果大人實在沒地方居住,就暫且委屈一下住到寒舍吧!”

“真的可以麽?”博雅驚喜地問。

“當然。就當是謝謝大人剛才為在下擋住了那一擊!”

看着臉上帶着微笑的晴明,球蘭一雙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怎麽可能?

晴明竟會主動邀人住到他家裏去?!

“喂,晴明,你是不是剛才被雪球砸傻了?”在同博雅一同回家的路上,球蘭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可惜,回答它的,卻是一記無情的腳印。

“吱!”

球蘭再度被晴明一腳踩進了雪地裏。

“哇!痛!好痛!”

深陷進雪地裏的球蘭,一時間無法将渾圓肥胖的身子拔出來,只能揮舞着短小的四肢,凄聲大喊。

“晴明,晴明,快救救我——”

而此時,與博雅半肩而行的晴明也沒有理會身後叫聲凄切的小妖。

源博雅只是個普通人,他是看不到球蘭的,當然也聽不到球蘭的求救聲,而且……晴明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

他更不看到,那只玉笛上所散出來的妖氣。

就當是為了還他剛才為自己擋住雪球的人情吧?

因為他安倍晴明,是從來不欠任何人情的。

……

寂靜的夜晚竟真的出現了星星。點點繁星鑲嵌在黑幕之上,仿若一條美麗的銀河。星光下,就連寒雪似乎也覆上了一層柔和而晶瑩的光暈。

晴明坐在庭院裏,靜靜擡頭看着東方地平線上那一顆屬于他的運星。

那星光,似乎有些黯淡呢。

未來,真是讓人無法預測啊!

“晴明,你都看了一晚上了,究竟看出什麽了?”一直陪在晴明身邊的球蘭,疑惑地看着天空,然後喃喃自語:“我一直很奇怪啊,這麽多星星你是怎麽找出屬于自己的那顆呢?”

晴明沒有回答,似乎在沉思着什麽。

球蘭頓時覺得無聊,便拿起了放在身邊的酒瓶子,猛地灌了一口清酒。

“哇!好酒好酒!嗝——”滿足地打了個酒嗝,球蘭原本雪白的臉上現出兩片可愛的紅暈,“晴明,晴明,你看見了麽?星星都、都飛下來了啊,好多、好多在我眼前打、打轉呢——嗝——”很明顯,球蘭的舌頭都已經大了,有些結巴。

晴明低下了頭,看了眼那只“一喝就醉”的小妖,無奈笑了笑。

明明只要一口就會醉了,可是球蘭每每都樂此不疲。

這似乎是球蘭衆多興趣中的其中一項呢。

伸出手,晴明如同往常一樣,輕撫着球蘭早已癱軟的、圓滾滾的身子,球蘭則閉上了眼,如同貓咪一般舒服地發出呻吟聲。

“晴明——嗝——你、你跟那個叫博雅——嗝——博雅的人交朋友吧?”已醉得七暈八素的球蘭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心底話。

“為什麽呢?”晴明輕聲問,濃重的夜色掩住了他臉上的神色,誰也看不清。

“因為、晴明需要朋友啊!而那個叫博雅的人,似乎、似乎是個好人呢。”球蘭的聲音越漸低弱下去,“他是第一個對晴明真誠微笑的人——第一個肯出手幫助晴明的人啊——嗝——”球蘭終于帶着沉沉的醉意陷入了夢鄉之中,還不時發出“呼呼”的打呼聲。

晴明微笑,低低地問:“球蘭,我該說你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妖呢?還是說,你是一只喜歡多管閑事的小妖?”晴明又重重搓揉了下球蘭那毛茸茸的白色毛發,“不過,球蘭啊,晴明是最不需要朋友的。”

“晴明,你在跟誰說話?”

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驚訝的疑問聲,晴明回過了頭,就看見博雅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身後,手上還拿着那管白色的玉笛。

晴明淡淡一笑,眼睛裏閃過一絲異芒,“我正在跟妖怪說話。”

“什麽?你說妖怪?”博雅的臉色似乎有點發白,驚疑不定地朝四周看了眼,“真、真的有妖怪麽?在哪裏?”

晴明微微垂下了眼簾,看着身邊睡得死死的球蘭。

“就在我身邊啊!”

博雅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你、你看得見?”

晴明笑了,那笑意略顯冷漠與嘲諷,“是啊,我看得見這裏藏身的所有妖怪鬼魅。”

博雅臉色更加蒼白,握緊了手中的玉笛。

“博雅大人,如果害怕就回內屋裏休息吧!”晴明擡頭看向博雅,眼睛落到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黑夜可是妖魅出動的好時機呢。”

然而,令晴明驚訝的是,博雅并沒有退回內屋,而是走到晴明的身邊,與他并肩坐了下來。

“你不害怕麽?”晴明一雙慧黠的眼眸深深盯着博雅,就好像要将他看透一般。

博雅的笑容有點點僵硬,很老實地回答,“害怕。”

“那為什麽不回去?”

“我會害怕,那是出于人懼妖的本能。但既然晴明還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那就說明那些妖怪并不會害人,或是,晴明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我們,不是麽?”星光下,那一身清雅直衣的少年更顯風神俊朗,那微笑就好比春風,幾乎讓這四周的積雪都随之融化。

“博雅大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晴明将目光從博雅臉上移開,看向了滿是繁星的天空。

“不是讓你不要用敬語了麽?”博雅的神色很認真。

晴明低下了頭。

博雅朝着他溫和地微笑,“晴明,我們是朋友吧?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我卻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呢。”

“朋友麽?”晴明也跟着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卻讓身旁的博雅看不清。

夜,又寂靜了下來,偶爾只傳來寒風吹過的聲音。

“博雅,你說過你是來找人的,究竟要找什麽人?竟會找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

博雅微笑,“我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如今的她應該成長為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晴明怔住了,“那是什麽原因讓你這樣锲而不舍地尋找?”

“因為笛音!”博雅的目光深深凝視着手中的玉笛,“這世上可能只有她才能吹奏出那般美妙的音律,所以我想找到她,切磋一下技巧。”

晴明笑了,“我原本以為你苦苦尋找是一個相愛的戀人。沒想到,只是為了跟那個少女切磋吹笛的技巧麽?”

此時晴明終于明白了,源博雅是個十足的樂癡!

他愛音律可能已經愛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吧?

博雅的臉色卻微紅了起來,“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會是戀人呢?”

博雅看着天幕上的星星,陷入了回憶之中——

三年前,才十六歲的他在家中忽然聽到一陣美妙而哀傷的笛聲,當時他幾乎聽癡了,等他醒悟過來,前去尋找的時候,早就沒有了吹笛人的身影。

然而,幾天之後,他又聽到了那首熟悉而優美的旋律,這一次,他追了出去。但令人為之扼腕的是,他趕到的時候,吹笛人又離開了,遠遠地,只能看見一道妙曼的少女背影。

後來經過多方打聽,他才知道,原來在前一段時間,他們的府邸附近搬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還有他們擅長吹笛的女兒。

但他們沒住多久,就又搬走了。

原因似乎是因為那家人的女兒有着異于常人的通靈能力。她不僅能看見常人所看不到的妖魔鬼怪,也很容易吸引妖怪前來。這讓附近的居民不勝其擾,于是合力将他們趕走了。

那時的他,一心只想着為什麽那少女會吹出那麽美妙的笛曲?于是一路打探,一路追蹤,但也許是天意弄人,每當他好不容易打探到下落,那家人又的搬離了。

就這樣,他苦苦追尋了三年。

直到前段時間,他打探到那家人可能搬來了貓島,這才趕了過來。

當博雅講敘完他的故事,晴明卻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他。

“原來你不僅是個奇怪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固執到近乎讓人無法理解的人。”

博雅溫和地微笑,“對我來說,音律便是我的生命。”

晴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的人總會因為某種興趣或是愛好在追求着什麽?而也正是因為這樣,人生才會變得有意義和有方向。

那麽,他的人生方向又是什麽呢?

他的身上擁有着常人所沒有的力量,而也許是因為這種力量的驅使,讓他對陰陽道,對占星術抱着極大的興趣。可是,有着這種強大力量的他,卻為世人所排斥,就像那個一直搬家的少女。

有時候,他甚至很茫然。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力量究竟是為誰而生?又究竟該為誰而使用?

失神中,忽聽博雅叫了一聲,帶着驚訝,“晴明,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晴明一怔,不由側耳傾聽。

“好像是笛聲?!”博雅的眼睛卻已發亮,整個人又為之奪目了兩分,“好像真的是笛聲啊!”

晴明點了點頭。

夜風中,确實傳來了陣陣笛聲。

優美而哀傷,寂寞而柔和。

是什麽人在深夜吹奏?

這時博雅霍然站起,臉上帶着驚喜與興奮,“是她!一定是她!”話落,他竟三步并作二步,急急忙忙走出了庭院。

“博雅!”

晴明跟着站了起來,因為剛才博雅站起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見了玉笛之上又流露出邪惡的妖氣。

如果他沒有看錯,這只笛子上附着一只很難纏的妖怪。只是不知被什麽力量給封住了,所以暫時無法脫離那根玉笛。

到底給博雅笛子的少年是什麽人?

而那個開滿櫻花的森林又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

疑問不斷湧上心頭,眼見博雅已拐過走道消失了蹤影,晴明連忙追上。

至少,他要還清那一個人情。

……

雖然沒有下雪,但夜風卻很冷,如刀子般割着人的肌膚。

博雅追尋着那笛聲,一直找到了河邊。

那是一條早已結了冰的河流,堤岸邊卻開滿了美麗的紅梅,如同火焰一般燃燒着。就在那梅花叢中,一名穿着紫色亵服的少女正坐在樹下吹笛。

夜風輕輕地吹過,少女的長發與衣袖在黑夜中飛揚着,星光更為眼前的畫面添上幾分朦胧的光影。

博雅幾乎以為自己置身于夢中。

柔美的笛聲在安靜的夜空下回蕩着,纏綿悱恻,婉轉動聽。博雅情不自禁地拿出了玉笛,與之合奏。

星空下,那一對少年男女就像突然間心生了許多默契。完美的樂曲讓随後追來的晴明也停下了腳步。

對于音律,他并不是很了解。

但此時,這一曲合奏真是美妙到似乎能牽動人的靈魂。

晴明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雙腳都無法移動了,就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給縛住了一般。

驀地,也不知是誰的高音部分出現了一個破音,笛聲也随之停頓了,晴明一怔,頓時清醒了過來。

晴明聽見了博雅一聲低呼,而他手中的玉笛也随之跌落在了地上。

玉笛之上冒出了詭異的白光,而那抹白光越漸擴大,漸漸形成了一個妖怪的模樣。它并沒有腳,整個身子就像魚一般,頭頂上還有一對很長的觸腳,張牙舞爪地揮動着,詭異而恐怖。

晴明臉色微微一變,他真是大意了。

剛才那曲笛音顯然被這個妖妖施展了某種邪惡的妖力,所以一時間制住了他的行動。

“具有通靈能力的女孩啊!真是太謝謝你放我出來——”妖怪那白色的身軀在奇怪地扭動着,一雙湛綠的眼眸緊緊盯着對面梅花樹下的少女。

“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決定現在就把你吞進肚子裏去,不會讓你受太多痛苦的。”說着,妖怪張開了血盆大口,如餓狼般朝少女撲了過去。

少女的臉色雖很蒼白,卻沒有動。因為此時她的雙腿不知被什麽力量給封住了,無法移動半分,只能驚恐地看着妖怪撲近。

“住、住手!”

一道身影忽然攔到了少女的面前,雙臂一伸,擋住了那只妖怪。

是源博雅。

他的臉色并不比身後的少女好多少,但目光卻堅決而不可動搖。

“你絕不能吃了她!”

他身後的少女目中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妖怪停了下來,眼神輕蔑地看着單薄瘦弱、毫無力量的少年,“區區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年,還想攔住我麽?如果不是我刻意地現出妖氣,憑你的力量連看都看不到我——”

“你剛才說是她救了你出來,那你應該報恩不是麽?而不是像這樣吃了她!”博雅的額際滲出了冷汗,妖怪身上所散發出的妖氣,讓他胸口發悶,身體也陣陣發泠,但他就是一步也不肯移開,甚至是一種斥責的目光看待着面前那只妖怪。

“哈哈哈——”白色妖怪大笑了起來,就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愚蠢的人類,竟跟妖怪大談什麽報恩之類的——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确實啊,他是蠢得不可救藥!”妖怪的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淡淡的、充滿嘲弄的聲音,“他總是喜歡插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事,也不管這樣做的後果,會不會對自己造成不利——”

妖怪一頓,緩緩地轉過了身軀,一雙湛綠的眼眸流露出了強烈的殺氣。

“晴明!”博雅吃驚地看着唇角帶着笑容的晴明自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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