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選邊站】
臨睡前,趙之荷出來喝水,剛好看到餘善謀開門進來。
“你怎麽回來了?”
“我不能回來嗎?”将鑰匙擱在玄關櫃上,謹慎防備,不确定是否又在哪裏誤踩了地雷。
“今天管家不是休假?我以為你今晚會在家裏睡。”在那之後,她與餘善舞偶有聯絡,分享生活、分享心情,多少知道對方的近況。
“我晚上是去應酬,沒回家。”
“這樣好嗎?”家中只有一個七歲小孩、以及行動不便的大人,要是有事怎麽辦?
他搖搖頭。“不要把自己綁在她身邊,她會有壓力,真有什麽事,她會打電話。”小舞可以的,他是确認了這一點,才會放手。
要是連一個晚上都走不開,只會讓她覺得,他的腳步被她綁得死死的。她努力學習獨立、學會堅強、學着生活中的一切,
就是不想看到那樣的結果,而他能做的,是肯定她的努力,給她更多的自信。
“待會傳個訊息道晚安,确認沒事就可以了。”
趙之荷聽懂了。
他對家人的守護,不僅是身體上的,還包含心靈層面。
她曾經問過:“讓侄子喊爸爸,感覺不太好。”總覺得亂了倫理輩分,不該瞞着孩子身世,用叔叔身份,也能把孩子養好。
那時,他只回了她一句:“你以為,皓皓不知道嗎?”
出事時,皓皓兩歲了,喊誰爸爸、喊誰叔叔,清清楚楚,哪會一夕間亂了套?
一覺醒來,忽然沖着他喊爸爸,其實他們心裏都有底,兩歲的孩子,對死亡懵懵懂懂,只知道爸爸不會再回來了,他只剩叔叔與姑姑,也許是害怕被抛下,于是用那個稱呼讨好大人,穩固身份。
那一聲“爸爸”,是讓皓皓喊心安的,只要喊着一天,有人回應,他就确定自己還有人要。這點孩子的小心機,他們怎麽舍得否定?怎麽忍心糾正?
一個能那樣照護親人的男人,壞不到哪裏去。
“小舞說,你是好哥哥。”
他坐在沙發上,揉揉額際,單手接過她遞來的熱茶。“你這口氣,聽起來是羨慕?也想要一個?”
“可惜沒有。”哥哥不比別人少,疼妹妹的找不到。
“那倒不一定。”天下事哪有絕對。“你還是有機會的。”
她挑眉。“重新投胎嗎?”她已經習慣前一秒還好好談話,下一秒就噴血三尺,自己先做好好萬全準備。
他失笑。“我哪有這麽壞?”
就有。
“不要帶這麽嚴重的被害妄想症,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你對那些哥哥們有什麽看法而已。”
“一群混蛋。”完畢。
“……”他嗆了嗆,笑咳。“那個……可以麻煩稍微加點形容詞、想像力、個人觀點,文體不拘,每人以五十字為限,簡略表述之?大哥先來好了。”
“小頭永遠用的比大頭多,精蟲比腦細胞活絡的混蛋。”
中肯。
餘善謀默默點完贊,接問:“二哥……嗯,這個跳過,死者為大,功過不論。三哥呢?”
“以前覺得他個性溫和,總是笑笑的,後來才發現我看不透他。他的城府與野心,并不比任何人少,而且是那種會人前手牽手,人後下毒手,表裏不一、笑裏藏刀的混蛋!”
這個聽起來怨念滿滿。“發生過什麽事嗎?”
“很久了,我那時大概才三歲左右吧,只記得有一次,他磕得滿下巴都是血,我吓壞了,完全記不起來發生什麽事,然後他說是我跟他搶玩具,生氣推的。我事後一直回想,我真的有推他嗎?我沒有這段記億,腦子裏塞的都是他的說詞。”
“趙之骅那時幾歲?九歲有了吧!”能被三歲小女孩欺負到一身血,也算奇聞一樁了。
“所以我後來覺得,三哥是不是讨厭我?應該說,讨厭我們母女?”可能他覺得,她母親的出現,分走了爸對三房的注意力?無論是不是這個原因,都足以顯示出,三哥狹量,不能容人。
“那四哥?趙之航哪裏混蛋?”
“把女人當擺飾,娶回家就不管不顧,當自己是民族英雄、世界救星?先是為了事業冷落妻子,後又對亡妻愧疚,放棄事業出走,最後他到底顧全了什麽?什麽都沒有做好,自以為是、不負責任的混蛋!”會對趙之航怨言滿腹,或許只是因為,如果他沒走,她今天不會落入這樣的局面,那個承諾照護親族的人,最終還是食言,棄下他們。
他的承諾,一文不值。
“趙之寒?”
這回,她沉默了一陣,沒立刻開口。
“應該……就是個事不關己、冷漠無情的混蛋吧。”真有什麽事,也別想指望他,這個人,不會管別人的死活。
“如果我說,我想把賭注押在他身上呢?”前太子爺趙之航已是過去式,且不論他還有沒有意願回來,他們也不能無限期地等——把賭注押在一個未知數上——風險太大,那就只剩一個趙之寒了。
“你在開玩笑?”頓了頓。“而且,我們幹麽要選邊站?”那些人要争,就任他們去争個頭破血流啊,她最多是不看不問不聽,眼不見為淨,何必湊熱鬧?
我們。
她說得如此自然,已經把他與她,圈成一體了。
餘善謀微笑。“不,你一定得選。如果将來得勢的是趙之骅,你能有好日子過嗎?”
誰掌權,關乎到她未來的命運。
就算他能幫她掙來日升營造,那也是一隅偏安而已,短期動不了她,不代表長期不能。如果把她放在一個對她沒有善意的人眼皮底下,他走得怎麽能安心?
“我以為……”她一啞,發不出聲。
她以為,他要做的只是為她掙一席之地安身而已。
他要涉入的局,比她原先所想的,還要深、還要複雜。
“我賭趙之寒,是因為無論趙之鴻、還是趙之骅、甚至你父親,或多或少都有拿你當謝酬的心思,而他,是唯一一個沒有這麽做的人。”
就憑這點,他願意賭。
趙之荷訝然。
“很意外?那個看來應該最冷血無情的人,反而在顧全你?即便我有意誘他,他也沒入殼。當然,這并不代表他對你就有什麽感情可言,更大的因素是他不屑拿女人當籌碼。但我們至少知道,在他亟須外援的時候,都能堅守底線,不犧牲你,那麽以後也不會。”
除此之外,他也沒別的選擇了,像趙之骅這種連親人都能出賣的人,與其合作,無異是與虎謀皮,什麽時候自己會被犧牲掉都不知道。
“我已經跟他攤明了講,要得到我,拿你來換。現在就看他,是找你還是找我了。他如果選擇我,那你沒指望了,幹脆包袱款款,跟我私奔算了。”
“……”
“但如果他選擇你——”他一頓,微笑接續:“那我會幫他。”讓趙之寒在趙家站穩地位,然後,成為一道她最強的保身符。
而,他幾乎已經确定,答案會是後面這一個。
趙之荷想起什麽,蠕蠕唇,欲言又止。
“怎麽了?”
“……前幾天,我在外面遇見他……呃,跟二嫂在一起。”
“所以呢?”
“我那時覺得……很羞恥。”她怎麽會有這種家人,罔顧道德與倫理,眼裏只有利益,為了達到目的,什麽肮髒事都做得出來。
可是現在聽來……或許,這人沒有她想的那麽混蛋。
“後來回家去看我媽時,他有試圖向我解釋,但我沒有相信……”說到後來,聲音漸輕,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他笑了笑,輕拍她掌背。“下次,試着聽聽看,他想說什麽。”
“好。”
談話告一段落,差不多到她規律的就寝時間,他道了晚安,放她去睡。
“你呢?”
“我再坐一下,想點事情。”
他有多少事情要想,她不知道,每一件事,總在她開口前,他已經有答案可以給她。他總是睡得很少,思慮很多……
進房前,她回身,默默看了一眼,那個在昏黃燈光下,支着額、斂眸沉思的男人。
“若是他來找你,把這個給他。”
她看了看被放到手中的随身碟。“這什麽?”
“合作誠意。”
他知道,趙之寒在挖誰的底,釋出十足的誠意後,大家坐下來,有話好說。
趙之荷好奇,看了部分內容,一陣心驚。“你為什麽連這個都知道?”
“人脈啊。有自己的人脈與情報網,自然能拿到許多別人不知道的內幕。”他的手确實沒有多幹淨,做的很多都不是什麽能在明面上說的事,那麽資訊來源就是一道極重要的關鍵,知道的比別人多、比別人快、也比別人準确,就能早一步做好萬全準備,他至今還能好好的活着站在這裏,靠的不僅僅只是連氣、以及小聰明而已。
末了,還不忘補她一刀:“就說你的情報網太破太爛。”沒話講了吧?
“……”
後來,趙之寒也确實來找她了。
那時候,她問他:“為什麽是我?”
他說:“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對她沒有惡意的人。”
這跟餘善謀選擇他的原因,是何其的相似。
他們都有一樣的目的性,要保護身後的那個人,一旦違背這個宗旨,如今所做的一切,就都毫無意義了。在這個大前提下,什麽人能合作、什麽人不能,一目了然。
他們要的,并沒有沖突。
她要的安穩,他能給。
他要挖掉野心勃勃的趙之骅,保另一個人安穩,她也能配合。
其實她很清楚,趙之寒對她也沒有什麽手足之情,但至少,他是選擇與她合作,借她的力拉攏餘善謀,而不是直接找上餘善謀。
這當中,起碼還有一分尊重。
他給了她選擇權,她可以有說“不”的權利。
所以,她交出了那個随身碟。
在她離開前,趙之寒欲言又止,問了聲:“你對他……我是說,餘善謀……”
她怎麽想,重要嗎?“如果我說,他是我最反感的那一種人呢?”
他靜默了下,沒立刻回答。
“算了,我随口說說。”不等他作答,反手關上門。
本來就不指望什麽,他會問,已經很出乎她意料。
那天晚上,餘善謀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抱膝坐在地板上,雪白的絲裙散逸,宛如一朵盛開的蓮。
她下巴抵在膝上,安靜怔忡,像在沉思,又像放空。
他沒出聲打擾,默默在離她最近的沙發落坐,等她繞完冥王星一圈,返回地球。
她偏首,仰眸望他,遲遲未語。
是不知該從何說起?還是在等他說點什麽?他也不深究,帶笑拍拍大腿。“這裏很空,要不要趴一下?”
不安分的嘴,忍不住又吃她幾口豆腐。
她那表情,像極了等人帶她回家的迷路小女孩,超惹人憐。如果她可以趴上來,那畫面會更美好……算了,不要幻想。
果然,趙之荷已經完全習慣了被他嘴上輕薄兩句,默默把頭撇回來。
要不要這麽淡定啊?
餘善謀在心底嘆氣,再開口時,正經多了。“知道破窗理論嗎?”
“知道。”她恹恹地,沒熱情在這時跟他讨論心理學。
“你爸,是那第一扇破掉的窗。”沒有人去補,然後開始有人砸破第二扇窗、第三扇窗……沒有人制止,再來就會變本加厲往屋裏頭丢垃圾、在牆上塗鴉、做所有破壞性的動作……那時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最後它變成鬼屋危樓。
“你也是趙家的一分子,它今天會成危樓,你的沉默縱容,不是沒有責任。”
她動了動嘴,想反駁,他道:“我知道,你只是無能為力。你們都是破窗效應下的受害者,在這種腐敗環境下,不能忍的都走了,而留下來的,要嘛同流合污,如趙之骅;要不就是獨善其身,如你;抑或如趙之寒,冷眼旁觀。”
她奇怪地瞥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只是想說,環境雖腐敗,也沒全爛到底,他最終還是守住了道德底線,沒做砸窗舉動。或許你們之間沒有太深的情誼,但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感情跟財富一樣,都是需要投資和經營的,沒有一夕致富這種事。”
“你不就是?”她直覺反駁。有人不是一天到晚把一見鐘情挂在嘴上?
你也知道你是一夕致富啊?
他笑咳。“嗯……你不妨把它想成一種中樂透的概念?但世上中樂透的不過就那幾個,多數人還是得勤勤懇懇工作、積攢財富的,縱使中樂透,你看過那些人的下場沒有?”大多數因得來太輕易,不懂得珍惜與經營,終究還是揮霍殆盡。
“所以?”
“所以你若真想要有一個懂得疼你的好哥哥,趙之寒身上或許有一線希望,要不要試着投資看看?”起步是慢了點,倒也還來得及。
“……”她明明什麽都沒說,他卻好像什麽都知道。
她之所以會心情複雜,是因為臨去前趙之寒那一眼、那一抹遲疑。
也許只有一點點,但他終究是有顧念到她。
“我疼小舞,并不全然因為她是我妹妹,而是她也從出生就開始學習愛我這件事。血緣,不過是占了先機,被上天預設的投資對像而已,投資成功還是一貧如洗,端看你如何經營。若你覺得他還有心、有正常人的感知,那麽試着對他釋出善意與溫暖——焉知他不會回報你對等的疼惜,學習當個懂得保護你、為你出頭的好哥哥?”
他說的那個假想,美好到令人心生向往,但是——可能嗎?那個冷到連骨子裏都透着寒意的男人?
她神情裏,透着一絲不确定的迷惘與退縮。“你怎麽能如此肯定?”
“我不肯定。投資本來就沒有穩賺不賠,輸了,認賠出場就是。”
“你好灑脫。”
“是你太放不開。”他笑了笑,輕挲她發心,帶着理解與支持。
不怪她,冷漠與防備,已經是在趙家生存的一種自我保護本能,不管是她,還是趙之寒,都在用同樣的方式,将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但是——
“放不開掌心,就什麽都握不進來。他已經先向你跨出第一步了,你呢?”這樣的他們,要對一個人交付信任,是何其困難的事,但趙之寒選擇了對她伸出手,無懼于背叛,那她呢?
她沒有回答他,像顆繭蛹将自己縮成小小的,孤孤單單地圈抱住自己。
只有自己。
一直以來,她都只有自己。
她孤單習慣了,很習慣。沒有人可以交心、沒有人理解、也沒有人疼惜,一直、一直地一個人,獨嘗喜樂悲歡。
但是習慣,并不等于無請。她心裏,還是渴望有人陪、有人疼——要真心的,不是真心她不要。
她依舊一個人,孤單環抱自己,但是最後的最後,微微傾靠的身軀,觸着他腿側,那似有若無熨來的溫度,令她略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