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一小時後,米蘭時間上午十點。

埃瑪努埃萊二世長廊在和煦的晨曦裏剛剛蘇醒,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就絡繹不絕地湧了進去。

這條聞名意大利乃至全球的時尚商業街一如既往聚集了數不勝數的奢侈品愛好者,在清冷的初冬季節絲毫不減狂熱。

徐翹推着衣帽箱走進十字拱廊街,在靠裏一家叫“Y&E”的獨立門店前停下,摘下墨鏡敲了兩下玻璃門。

店裏正在擦拭櫥窗的中國女人擡起眼,驚喜地朝她招手:“翹!”

徐翹推門入裏。

這是意大利富人圈裏小有名氣的一家珠寶服飾一條龍私人定制品牌,女主人郁金是華人珠寶設計師,男主人埃利奧是意大利服裝設計師。兩人在七年前從合作夥伴到步入婚姻殿堂,至今恩愛如初,成就了業內一段難得的佳話。

徐翹和夫妻倆相識于三年前的米蘭春夏時裝周,因為審美品位相投一見如故。

“埃利奧!”郁金一邊接過徐翹的衣帽箱,一邊朝裏間喊,“快來,你的缪斯女神提前到了!”

徐翹比個“打住”的手勢:“不接受捧殺,我只是偶爾給他吹吹彩虹屁而已。”

“這已經很難得了!他的風格在中國很少吃得開,每次你誇完他,他都能興奮得坐在電腦前畫一整夜設計稿!這次秋冬時裝周沒見到你,他頹廢了整整一周拒絕工作!”

裏間傳來一句意大利語,是埃利奧在說“我換身衣服再來”。

郁金翻個白眼:“你聽聽,我都要吃你的醋了!”

徐翹大致能聽懂幾句意大利文,舉手投降道:“放心,我對留絡腮胡的男人毫無興趣。”

裏間埃利奧用蹩腳的中文回:“我馬上剪!”

這當然是句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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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埃利奧盛裝出來迎接徐翹時,她還是看到了他滿臉的絡腮胡。

“不是說後天來嗎?我都沒做好準備!”埃利奧攤手抱怨。

徐翹臉上笑意減淡。

按原計劃,她會先在米蘭血拼幾天再找郁金和埃利奧敘舊,但她剛從巴黎到米蘭時,接到了她爸的消息,徐康榮說自己手頭臨時有點緊,讓她把卡裏的餘錢彙些給他,之後盡快打還。

她把大頭轉了過去,自己這邊只留了零花,一天過後用得七七八八,今早催她爸支援她,卻發現家裏人的手機集體關機,公司那邊的電話打得通卻沒人接。

她想問問朱黎,她家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結果朱黎也失聯了。

她手頭連買機票回國的錢都沒剩下,隐隐有些慌張,一個人在米蘭舉目無親,只能找郁金和埃利奧求助。

兩人一聽這事,收斂了玩笑的态度。

“我們當然願意借錢給你,但我覺得你該先弄清楚家裏發生了什麽,這樣貿然趕回去,萬一遇上不好的事怎麽辦?”郁金說,“你在國內還有親近的朋友嗎?聯系試試,總不可能大家都人間蒸發了吧!”

徐翹的心神不寧在這話的提醒下徹底外露,翻着手機通訊錄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還沒翻到合适的人選,手心驀然傳來一陣震動。

她差點摔了手機,險險拿穩後,看見一條來自徐康榮的短信,消息欄顯示開頭一句:“翹翹,爸爸對不起你……”

她的心剎那沉到谷底,指尖虛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摁下去。

所有不好的猜想在一瞬間翻江倒海般湧入腦海。

郁金握住她的肩:“快看看,至少說明你爸爸沒出事不是嗎?”

徐翹怔怔地點點頭,點開短信詳情頁。

“翹翹,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以為一切總會好轉,所以一直瞞着你,其實金祿在今年年中就遭遇了巨大的資金危機,爸爸努力了半年,還是沒把公司救回來,反而欠了銀行一大筆貸款。公司将在不久後進入破産清算,我們家所有的動産、不動産,包括你的奢侈品都會被銀行強制拍賣,對不起,翹翹,爸爸什麽都沒能為你留下,爸爸只能承諾,這些債務不會落到你肩上……”

徐翹混沌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屏幕,這些字分開來怎麽寫怎麽念,她全都知道,可它們組合在一起是什麽意思,意味着什麽,卻令此刻的她格外費解,以至于每句話都要回頭過上兩遍才能讀懂。

“這是一封定時發送的短信,當你看到這些話時,冽冽已經跟着他媽媽遠走他國,爸爸也到了東南亞。爸爸在這裏有些故交,會想辦法尋找商機東山再起,只是這裏太過魚龍混雜,暫時不方便帶你一起。你聽爸爸的話,先回國找朋友收留一陣子,等爸爸安穩下來,一定盡快聯系你。最後,爸爸知道比起那些奢侈品,你更無法舍棄你媽媽的信,爸爸離開前把它們從保險櫃取出來,托付給了程家二公子,你可以找他去取。好好照顧自己,別糟踐身體,要對得起你媽媽,等爸爸回來接你。”

店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徐翹面無表情地握着手機一言不發。

一片死寂裏,有顧客推門而入,埃利奧擺手表示抱歉,今天不能營業了。

徐翹像是被這動靜驚醒了魂靈,終于明白過來究竟,呆滞地擡起頭,看着郁金說:“我們家什麽都沒有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

郁金覺得,作為一位遭逢家庭巨變的富家千金,徐翹的反應已經算得上鎮靜。

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瘋狂暴走,半天滴水未進之後,她像是突然記起父親讓她好好照顧自己的叮囑,說自己有低血糖,不能不吃東西,立馬就着牛奶塞了三片吐司。

郁金與徐翹雖然在珠寶設計方面十分投機,對她本人的了解卻只停留在表層,所以也分辨不清,她這到底是真的鎮定,還是裝的鎮定。

但不論如何,郁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頭腦到底要比大受打擊的徐翹清醒。

所以傍晚時分,當徐翹提出要聽爸爸的話,買機票回國時,郁金阻止了她。

“我覺得你現在不能回國。”郁金說,“你今天一整天都沒聯系到你閨蜜,你回國後一定找得到她嗎?”

徐翹垂下眼:“她家裏人确實不太喜歡我們家,可能是……”

“可能是她們家不願意攪這個渾水,她因為家裏人的阻止,被迫跟你斷絕了聯系。所以你現在回去,未必能找到她收留。你們家公司還沒正式進入破産程序,員工工資也沒得到清算賠償。如果你在北城沒有一個容身之所,很可能遇到麻煩。”

“你在那裏已經沒有家人,從前的朋友還作不作數也是未知數,何必趕着回去讓自己陷入困境?你的簽證還沒到期,不如先在這裏避避風頭。”

徐翹搖搖頭:“可我現在身無分文,負擔不了米蘭高昂的食宿費。”

郁金笑起來:“怎麽會?你的才華就是你身上最值錢的東西。為什麽你看上的珠寶和服飾總受潮流權威追捧,她們說這是錦鯉運?我不相信,翹,這分明是實力。我和埃利奧都不介意家裏多雙碗筷,你能給我們帶來的價值,可能是食宿費的千倍、萬倍。”

“我現在這麽說,或許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郁金站起來,向她伸出手,“但我真的很高興,你在困難的時候願意相信我,在你爸爸來接你做回大小姐之前,你願意為我打幾天工嗎?”

——

徐翹暫時接受了郁金的提議。

盡管她認為,郁金是為保護她的自尊,才提出讓她為她打工,但目前看來,回國這件事,确實風險比意義大,所以考慮幾個鐘頭後,她決定留下來靜觀其變。

說不定,說不定爸爸很快就會來接她。

只是國內還有件事需要交代。

當夜,徐翹搬着行李來到郁金和埃利奧在米蘭的家,淩晨臨睡前,握着手機反複翻看徐康榮的短信,實在對他把媽媽的信交給程浪這件事萬分不解。

徐康榮的手機一直處在關機狀态,她只能先聯系程浪試試。

把程浪的號碼從通訊錄黑名單放出來後,她撥通了他的電話,響滿三聲,電話被接通。

中國那邊現在應該是清晨……

這一瞬間,徐翹有種奇怪的鼻酸感。

今天一整天,她打了無數通電話,聽了反反複複遍冰冷的機械女聲,只有這一通在一個略顯打擾的時間打出去的電話意外得到了回應。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淚忽然有些忍不住了,眼眶熱起來的時候,下意識挂斷了電話。

電話那頭,辦公室裏的高瑞簡直急得要來一個少女跺腳!

“哎呀,您是不是接太慢了!”高瑞恨鐵不成鋼地看着程浪,“您這頭一聲就拿起了手機,非讓它響三聲做什麽呢?”

程浪觑他一眼,看着手機屏幕沒說話。五分鐘過去,手機始終沒有再次響起,他回撥了電話。

同樣三聲過後,徐翹含混着濃重鼻音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喂……”

程浪“嗯”了一聲。

高瑞:“……”嗯什麽嗯,便秘嗎?能不能好好說話?這都火燒眉毛了還記着你倆在冷戰呢?

顯然程浪這個聽起來比白開水還淡的“嗯”同樣沖擊到了徐翹。她一下子息了聲。

程浪于是接了一句:“什麽事?”

高瑞:“……”你冷漠,你牛逼,你是沒感情的提款機!

“我爸是不是給了你什麽東西?”徐翹帶着一種不甘心悶悶地說。

“是。”

“我家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嗯。”

“那……”徐翹支支吾吾起來。

這一聲“那”仿佛與過去某一時刻重疊,程浪嚴肅的臉上微微浮現出一絲笑意:“那?”

“那你能不能把東西寄給我?”

“……”

仿佛國粹變臉,程浪嘴邊笑意一剎消失:“寄到哪裏?”

“米蘭。”

“這麽遠寄丢了誰負責?”

“啊,會丢嗎?我以前經常跨國寄收東西,從來沒丢過啊。”

“那是大件,這麽薄幾張紙,你覺得呢?”

“那怎麽辦啊,我現在又不回國……”

“不回國?”

高瑞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默默為程浪點起了蠟。

要說這事,還得從前天晚上,程浪得到徐康榮跑路的消息時講起。

程浪在歐洲廣布人脈,當時當機立斷,讓米蘭那邊的人在機場攔截了徐康榮。

接下來就是一場跨國談判。

程浪在電話裏問明了徐康榮的債務情況。

徐康榮說,公司和銀行那邊明面上的債務,等到公司破産清算完畢,名下財産強制拍賣後,基本可以如數還清。比較麻煩的是——他從前賭運不錯,這幾個月想靠賭博翻身救回公司,結果運氣到了頭,反倒欠下賭債,只能借高利貸來還。最後的債就在這高利貸上,利滾利地成了一筆爛賬。

不過原本事态尚有周旋餘地,還沒嚴重到跑路的地步,他送徐翹出國也只是以防萬一。誰想嚴麗珍突然卷款跑路。這消息走漏開去,債主聽說後必然覺得徐家完了,趕着來讨債。他擔心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找徐翹麻煩,只能金蟬脫殼趕去了米蘭。

徐康榮欠下的高利貸對面臨破産的徐家來說,當然是一筆天文數字。

可對程家來說,不過是很快能賺回來的小錢。

所以程浪跟徐康榮做了個交易——他幫徐家一次還清高利貸,并且給徐康榮在東南亞介紹一條商路,條件是,徐康榮不能帶走徐翹。

徐康榮應該明白這個條件背後的意思,可他別無選擇。

那些高利貸債主是能為催債砍人手腳,打砸搶燒的混子。欠着一屁股債,徐翹跟着他風餐露宿不說,甚至連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他無法想象,女兒這麽漂亮,流落在外可能會遭受什麽。

這麽一比較,讓女兒留在程浪身邊,總好過流離失所。

事态惡化至此,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徐康榮迫于形勢答應了程浪,并按他的交代,給徐翹發了一封短信,略去關于高利貸和嚴麗珍卷款跑路的沉重部分,避重就輕地囑咐了幾句。

照高瑞的理解,事情到這裏就解決了,下一步就該是程浪把徐翹接回國安頓。

可這些高高在上的有錢人腦回路還真跟一般人不一樣。

一般人做了這事,肯定覺得“我為你花了這麽多錢,一定要現在立刻馬上讓你知道感動你”。

人家程大總裁卻覺得“你不稀罕我,我還為你花這麽多錢,我又不犯賤,我一定要讓你自己來找我”。

所以程浪派人确定徐翹在米蘭的行蹤,确保她的安全後,就一直在等她跟他求助。

結果等到現在,人家小姑娘說——“不回國”。

高瑞心裏急,可是高瑞不能說。

“不回國你能在米蘭做什麽?”程浪問。

或許是不解風情的電磁波把他這稀松平常的一問添上了一種藐視的語氣,那頭徐翹默了默,較真起來:“我又不是沒了家裏人就不能活的廢物!我在米蘭已經找到工作了!你把信給我好好保管着,我會雇人來取。”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饒是程浪這樣萬事雲淡風輕的人也被氣笑了,指着中斷的通話界面回頭問高瑞:“她在有恃無恐些什麽?身無分文的人是我?”

高瑞嘆了口氣,心說是啊,感情這事可不就是誰先心動誰先窮嗎?

程浪問是問了,似乎也沒想得到回答,沉默一晌,恢複冷靜,交代道:“一個禮拜,最多半個月,把人弄回北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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