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空無一人

接到電話之後, 段白焰根本沒有去見陳塘。

壓根不用商量,他也知道姜竹瀝會去哪。

這個姑娘讀書讀傻了, 遇到什麽事情, 都想先講一講道理。但成人世界裏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錢與權力更能促進信息流通。

段白焰開車駛出學校, 後視鏡裏, 保安遠遠地關上校門。

他收回目光, 姜竹瀝乖乖坐在副駕上,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光影透過玻璃,從她眼睛上方掠過,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吃東西了嗎?”段白焰覺得她情緒不太對, 将車開得很慢, “我們先去吃早飯?”

沒有理由地, 他有些不安。

明明上一次上熱搜,她也沒有出現這麽茫然又難過的表情。可這次的事情事關明含,她整個人都好像崩成了一條弦, 游走在折斷的邊緣。

果然還是明含比較重要……

他酸溜溜地想。

“……我不餓。”半晌, 姜竹瀝慢吞吞地說。

她聲音發啞, 像是在沙漠裏行走了很久,說話都顯得艱難。

“那就回家吃。”他調轉車頭,不容置喙。

“你可不可以……”姜竹瀝有些抗拒,“送我回程西西家?”

他想也不想:“不可以。”

她出事第一時間不來聯系他, 他已經覺得很不舒服了。現在是用最後的耐心, 在跟努力跟她打商量:“先回我家, 嗯?”

Advertisement

姜竹瀝微微抿唇,不說話。

段白焰只當她是理智還未完全回籠,現在的思考能力不在線。

這次的事好像比上一次稍微棘手一點點,陳塘告訴他出事的第一時間,他就讓助理去處理帖子了。然而帖子沒法直接删,教務處主任不作為,校長這段時間又出差不在省內。

所以他讓助理去聯系事務所,直接給親愛的母校發了律師函。

等紅燈的間隙裏,段白焰突然想起什麽,從她外套口袋裏抽出手機,輕而易舉地解鎖,然後卸載了微博。

姜竹瀝看見了,微微一怔,她負氣地用毯子将自己的腦袋裹起來,連眼睛都不往外露。

像一只悶不做聲的鴕鳥。

“你是不是通宵了?回去睡一覺好不好?”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哭笑不得,獎勵似的将聲音放低,“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嗯?”

姜竹瀝困難地呼吸着。

她縮在毯子裏,糾結了半天,艱難地解釋:“那些照片不是真的……”

“我知道。”

他不了解明含,但也沒覺得那些照片全是真的,因為最香豔的幾張拍得非常模糊,真的裏面混着假的,本身就很難被辨別出來。

“明含什麽都沒有做錯。”姜竹瀝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低聲重複,“那些照片不是她。”

段白焰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頓,突然想起夏蔚,和她那個地下俱樂部。

“如果……”他微頓,“我是說,如果呢?”

如果明含确實吸毒,私生活混亂,被包養。

姜竹瀝拼命搖頭:“沒有那種可能。”

紅燈過去,綠燈亮起。

段白焰沒有說話,目視前方,油門一腳踩到底。

“謝謝你今天,特地跑來給我幫忙。如果不是你過來了的話,我原本都打算報警了。”姜竹瀝語氣誠懇,“可是我很了解明含,她不會做那樣的事。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為她辯解。”

段白焰現在肯定了,她不想——或者說是,根本不能面對那種可能性。

他現在甚至懷疑,也許在她心裏,明含是徹底的、完美的,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永遠不會犯錯。

沒有來由地,他心裏湧起一陣煩躁:“別說話了,你休息一下。”

“真的。”像是怕他不信,姜竹瀝拼命解釋,“明含她……”

“平心而論,”段白焰打斷她,聲線平直,耐心瀕臨告罄,“我不了解明含,也不太關心她的過往。”

他沒有理由相信她的家人,而他所做的一切,也僅僅只是因為她。

姜竹瀝手足無措地愣住。

半晌,她慢吞吞地,把一雙眼睛也縮進毯子,悶悶地道:“這樣啊……”

“……謝謝你。”

聲音細如蚊蚋。

于是手足無措的人換成了段白焰。

他覺得她現在整個人的狀态都很奇怪,執拗又油鹽不進,他沒辦法跟她講道理。

所以他只能嘆息:“你聽話,去睡一覺。”

姜竹瀝熬了一個通宵,眼底發青,眼睛卻在這時睜得圓滾滾。

她隔着毯子那條細細的縫看他,他停穩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将她抱下來,然後開門上樓,把她連人帶毯子地塞進被窩。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姜竹瀝一動不動,睜着眼看着他。

“我回一趟公司,很快就回來。”他把她的外套挂起來,幫她掖好被角,“這裏很安全,你好好休息,等我回來,嗯?”

姜竹瀝緩慢地眨眼。

良久,她細聲:“謝謝你,小白。”

她看到,段白焰的身形微微頓了頓。

然後她輕聲說:“……再見。”

半晌,聽見房門輕輕阖上的聲音。

***

段白焰的助理效率很高。

律師團隊飛快地扒出了發帖人信息,夏蔚的老套路,她知道段白焰在查俱樂部,她被逼急了,打算反咬最後一口。

段白焰頭疼極了:“所以,那個俱樂部到底有沒有問題?”

他現在想好了,哪怕俱樂部确實清清白白,他也要想辦法往上潑點兒髒水。等他把最近的事處理完,他要好好收拾夏蔚。

“我正打算跟您說。”助理微頓,“來之前,我把藥物檢測報告發到了您的郵箱。”

段白焰皺着眉頭打開郵件。

助理繼續解釋:“夏蔚服用的的确是一種新式毒品,但比起傳統毒品,這種藥物成瘾性相對低一些。而非常明顯的一點是,這種藥物會極大地破壞人的消化和免疫系統,嚴重時,甚至讓人産生幻覺。”

“所以,它出現在黑市上時,”助理微頓,“大多數時候都是以減肥藥的姿态,蒙混過關。”

段白焰愣住。

“你再說一遍?”

“新式毒品……?”

段白焰心跳突然快起來:“不是這個,後面那句。”

“減……減肥藥?”

——減肥藥。

段白焰腦子裏有火光炸開。

有一堆線索模糊地碰撞到一起,卻又不太清晰。

他轉到聯系人頁面,努力讓自己冷靜:“陳塘。”

陳塘很快接起來,但他還在為他上午不去見他的事鬧別扭,語氣非常冷漠:“幹什麽?”

“你和竹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段白焰呼吸艱難,“一直瞞着我?”

***

等段白焰告別陳塘,從他家出來,已經入了夜。

華燈初上,背後燈火萬家。

段白焰的車像一道影子,飛快地從紅燈面前閃過。

狹小的空間裏,他心跳得撲通撲通響,腦子裏一片空白。毫無意識地将油門踩到底,一路闖紅燈。

他死死握着方向盤,迫切地想見姜竹瀝。

腦子裏像走馬燈一樣,不斷地循環陳塘剛剛說過的話——

“姜竹瀝在波士頓的時候,精神狀态就很糟糕。其實說實話,我完全沒想過她會回來,我直到現在都認為,國外的環境更适合她。對于她來說,相對陌生的環境反而更加安全,不容易讓她想起過去的事。”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那個學期的心理學論文,研究對象就是她。”

“我對她做精神分析,聽完了她所有的故事。你有聽過‘PTSD’嗎?就是應激性心理障礙——她的情況跟那個有點兒像,但似乎又沒有那麽嚴重,而她心裏那個‘不能碰的點’,就是她妹妹。”

陳塘微頓,“那年夏天,明含有一場很盛大的公演。她壓力很大,總是神經質地擔心自己體重不夠輕,姜竹瀝怎麽安慰她都沒有用,明含背着姜竹瀝,大量服用那種來路不明、卻格外管用的減肥藥。”

“一直到公演前一個月,姜竹瀝才發現,她對藥物上瘾了。她沒收了明含所有的藥,安撫她、告訴她,自己只去山上住一小段時間,一定會在她公演之前趕回去給她加油。”

“姜竹瀝希望明含能有自信,而不是依靠藥物或別人的評價——”

陳塘沉默一陣,“可是姜竹瀝沒有回去。”

段白焰一言不發,心頭猛跳。

“過了她們約定的時間,一直到明含公演,姜竹瀝仍然沒有回家。”

“明含聯系不上姜竹瀝,又開始使用藥物。”陳塘垂下眼,沉吟片刻,“再後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明含的生命定格在舞臺上,以一種完美的,獻祭的姿态。

“可是,那與姜竹瀝無關。”段白焰嗓子發澀,忍不住打斷他,“就算我當時……我當時沒有囚禁她,她真的回去了,也未必能勸阻明含。”

陳塘嘲諷:“你以為姜竹瀝不知道嗎?”

“她妹妹的死,何止是跟她沒有關系?”他諷刺地看着他,“在姜竹瀝眼中,明含的死跟她媽媽給的壓力沒有關系,跟那位讓明含‘再瘦一點’的老師沒有關系,跟用手铐把她囚禁在山上、讓她沒來得及回去見妹妹的段白焰也沒有關系。”

段白焰覺得他在說反話,皺起眉頭:“你什麽意思?”

“她知道那件事跟她沒有關系,可是按照這個邏輯,那件事就跟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系了。”他說,“她在心裏原諒了每一個人,除了她自己。因為沒辦法抱怨其他人,所以她只能抱怨她自己。”

所有的事集中在一起,姜竹瀝得到了心儀很久的國外大學的offer,卻也在一天之內,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社會屬性。

“她認為,從那時起,她不再是‘老師的好學生’,不再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再是‘明含喜歡的姐姐’。”陳塘停了停,“甚至不再是‘段白焰的女朋友’。”

過去那麽久了,陳塘一直忘不了,當初姜竹瀝在那位老教授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重複的句子,就是“沒有人需要我”,“我不屬于任何人”。

“段白焰。”陳塘擡起眼,語氣平靜,“姜竹瀝出國之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就是你。”

“你還記不記得,你當時對她做了什麽?”

段白焰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他知道的。

他當時做了什麽。

他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她的手指。

***

段白焰急剎車,停在家門口。

他飛快地拔下鑰匙,嘭地一聲踢上車門,大跨步地往別墅裏走。

陳塘講完了所有因果,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麽陳塘那麽那麽讨厭他了。

如果他是她的朋友,一定也恨“段白焰”入骨。

他感冒還沒有好,呼吸急促,嗓子發疼,胸膛劇烈起伏,兩步并做一步,跨上樓梯,走到卧室門前。

他推開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叫她的名字:“竹……”

堪堪停在半空。

屋內一片安靜,霜白的月光在窗下游移,窗簾一起一落。

床上空無一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