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仲秋
“小姐……”落英望着何琇的背影欲言又止。
我曉得她心裏不平,便道:“何貴人身懷龍裔,如今千百萬分尊貴,我們不能計較她這小小的失禮。更何況,”我頓了頓,道,“她步行五十步,使她随侍的宮人避開的我鸾駕,已是足夠尊重了。”
落英聞言不敢再多說,及至到了椒房殿服侍我更衣時才敢稍稍說兩句。
“小姐真的不生氣嗎?這個何貴人今日三番兩次提及皇上,分明是故意氣小姐。”
我看着她氣鼓鼓的樣子,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頰,道:“氣我什麽,我又有什麽好氣的?”
落英望了望我,輕嘆道:“皇上自從大婚那夜留在小姐這裏之後,便再也沒來看看小姐了,小姐不介意嗎?”
我莞爾,介意又能如何,我同皇上根本沒什麽情分,而何貴人陪在他身邊已然将近五年,現下更是懷着孩子,我如何同她争寵?
再者說了,哪怕是我要計較,也不在這一朝一夕。今後的日日夜夜,可不都在這深宮之中,日子長遠着呢,難道還怕沒日子争嗎?
“年少夫妻,大約真的感情深厚吧。”我沉默良久,終是開口說道。
她這樣恪守禮節謹慎小心的人,卻多番提及蕭琰待她好。想來在她心底,蕭琰并非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而是當年王府中她的那個良人。
思量至此,我又回想起方才在太壽宮何琇那一篇話,不覺微微蹙了眉頭。明裏暗裏暗示我無寵倒也罷了,只是她一個小小貴人行事這樣大膽,居然敢公然在太後宮中挑撥我與太後的關系,絕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得出來的。
我思忖片刻,目光定格到前日太後賞賜的一件含有的雙龍比目金步搖,暗暗有了主意。
後日清早,乃是仲秋佳節。我一早便換了朝服,去給太後請安。
請安過後,我複又回了未央宮。按照規矩,中午皇上大宴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晚間宴飲皇親國戚。我父親既是朝堂上的定國公,如今又算是皇親,因而他同我母親必要出席兩場宴飲。
但凡有爵位之家,家中有诰命的女眷需要入宮向我和太後請安。巳時末,便已有不少诰命夫人前來拜見。
如今朝中命婦不少,但凡稍有背景的官宦之家大多由有诰封。天子腳下皇親國戚更不消多少,此番在京的便有秦王妃、趙王妃、膠東王妃和濟北王妃。
Advertisement
秦王蕭钰趙王蕭铠皆是蕭琰叔父,乃是太.祖皇帝另外兩個兒子。他們素來沒什麽名望,聽聞資質一般,因而太.祖從不曾考慮過将皇位傳于他們。膠東王蕭鈞和濟北王蕭鐘都是太.祖皇帝的侄子,論輩分到也比蕭琰大,可惜封地偏遠不說,也沒什麽實權。
另外一人,便是蕭琰的幼弟----楚王蕭玓。可他如今年僅十五歲,并未娶妻,生母乃是當今太後,所以他并沒有家眷。
大齊王爵分為親王和郡王,親王封號為單字,封地較廣。郡王封號雙字,一般以封地命名。秦王趙王楚王乃是親王,封地萬戶,俸祿萬兩,膠東王和濟北王是郡王,封地五千戶,年俸五千銀。
論身份地位,四位王妃之下,便能數到我母親定國夫人。
我母親來拜見我的時候,正是午時。那時候椒房殿中恰好沒有別的命婦,我坐于椒房殿殿內,看着我母親穿着品服正裝對着我遙遙叩拜,口中說着長樂未央的吉祥話,心下更是非同尋常的酸澀。
“夫人起來吧。”椒房殿中人多眼雜,我無法起身,只能飛快請母親起身。
母親起身,也不敢直視與我,由采燕扶着,緩緩坐在一側。
“半月有餘未見,夫人身體如何?”我望着母親含笑道。
母親聞言起身,微微福身恭聲道:“臣婦一切安好,娘娘切勿挂心。”
我颔首,道:“這是清早本宮命人從太液池取的荷葉上的露水,擱在爐子上滾了就取下來泡的茶葉,還留着荷葉的清香,夫人嘗嘗可還能入口?”
母親端過茶杯,細細品了之後笑道:“甚是清香,溫度正好,想來是娘娘親自沏的吧。”
我點頭微笑:“夫人喜歡就好。”
正在此刻,落英看了看日頭,道:“娘娘,是時候去重華殿了,再晚了就遲了。”
我微微颔首,道:“本宮記得前幾日太後賞了本宮一支雙龍比目金步搖,你去取來贈與定國夫人吧。”
母親驚詫,連忙辭道:“臣婦卑微,如何配得上那麽好的東西,實在是不敢領賞。”
我笑道:“那支步搖做工極好,尤其是龍眼是有稀有的紅寶石鑲嵌而成,十分精巧,夫人回府慢慢把玩便是。”
母親看了看我,道:“既然娘娘執意,臣婦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話這片刻,落英已然取了來了。她将步搖奉至母親面前,母親令采燕接了,複又謝過我,才與我一同離開。
重華殿中一派歌舞升平之相,大齊民風較為開放,不似前朝男女大防那般嚴苛,因而殿中命婦随丈夫就坐,也沒什麽隔斷。
我緩步入內,早有人進去通報,一殿人俯首而拜,恭迎于我。
我就坐後命他們平身,片刻之後蕭琰同太後也到了,筵席至此正式開始。
席間觥籌交錯,交杯換盞,衆官文武好不融洽。蕭琰許久未見我,似乎是微寒歉意,在席間對我甚是關照殷勤。
下座一官見狀笑道:“皇上待皇後娘娘真是體貼入微,可見皇上與娘娘夫妻情深,臣恭喜娘娘了。”
說罷,那官擡手遙遙舉起杯盞,向我敬酒。
我聞言,擡眼看了看蕭琰的反應。只見他嘴角微勾,想來聽見這話極是愉悅,便也不好推拒。他甚至親自伸手替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道:“這酒甚烈,你今日也只許喝這一杯了。”
我微微一笑,道:“臣妾謝皇上關心。”
言罷,我與那官遙遙舉杯,然後各自将酒盞端至唇邊正要飲下,忽然聽到殿中有人嗤笑一聲,繼而說道:“伯圭你這下倒夫妻情深起來,可誰人不知定國公家小丫頭入宮半月,你就見過她一次,還是在大婚的時候。本王聽聞你如今夜夜留在那個出身卑賤懷了身孕的何貴人宮裏。怎麽,懷了身孕的女子難不成比這嬌豔新鮮的小丫頭伺候的更好?”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衆人無人敢再随意說話。
我察覺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已被自己塗滿丹蔻的指甲掐的生疼,這才刻意放松下來,将未喝完的酒一口飲下。
伯圭是蕭琰表字,那小丫頭便是指我了。如此正式場合,不知是誰出言如此放肆不知忌諱,竟敢公然談及蕭琰如此隐秘私事。何況言辭還這樣粗鄙,實在令人惱怒。我擱下酒杯,擡頭舉目視去,原來是蕭琰的二叔秦王蕭钰。
蕭琰尴尬無比,既不好即刻動怒,又不願忍氣吞聲。前者失了風度,後者等于默認我同蕭琰關系一般,因而他左右為難。
“朕……”
“皇上今早可去看過何貴人了麽?”我輕輕打斷蕭琰,微笑問道。
蕭琰似是詫異,下意識說道:“去過了。”
我點點頭,道:“貴人懷着身孕辛苦,可惜不能挪動到臣妾這裏來讓臣妾親自照顧,還要皇上在忙于朝政之于親自過去照拂,實在是臣妾失職。如今秦王責難,臣妾愧不敢當,請皇上責罰。”
說罷,我緩緩起身請罪,衆人見我請罪,連忙離席一同跪下。我餘光看見秦王蕭钰,他雖是不甘心,卻也不敢造次,猶豫片刻終是随着百官一起跪于蕭琰面前。
蕭琰看着我,淡淡道:“皇後入宮之前貴人便已懷孕,皇後與貴人相距甚遠不便親自照拂之事朕不曾怪過你。何況你忙于六宮雜事,她只是區區貴人,何須專門費心。再者說了,皇後你與朕夫妻一體,既然你不便,朕代你又如何?”
這話說的甚是溫情,縱然我深知只是兩人默契的一場戲,卻仍不禁生出幾分感動。
若我與他真能夫妻一體,情深如他所說,那該多好?
我輕嘆一口氣,徐徐說道:“雖是如此,臣妾仍是心懷有愧。貴人事情再小,她腹中仍是皇上的骨血,萬萬馬虎不得。臣妾忙于六宮,皇上何曾不是忙于天下,臣妾失職,甘願領罰。”
蕭琰微微一笑,起身走了過來,伸手将我扶起,道:“皇後,朕說過了,不怪你。”
我望着他的眼眸,也似用情至深,道:“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蕭琰點頭,也凝視着我,忽然手一反轉,于我十指相扣,道:“你我夫妻,本該如此啊。”
他自然地牽着我回席,又命滿殿的文武百官平身,衆人皆是感嘆蕭琰待我極好。我面上仍是幸福的微笑,心底的諷刺卻怎樣也揮之不去。
我的話是假的,情分是假的,蕭琰亦是假的。秦王一場刁難,終是被一場虛假輕輕掩蓋了過去。
太後似乎尤嫌不足,對蕭琰說道:“何貴人住的偏遠,皇後萬金之軀實在不宜動辄照顧,皇帝費些心也就罷了。不過皇後自入宮以來勤勉侍奉哀家,可比皇帝有孝心多了。”
蕭琰看了看我,似是感激,道:“皇後辛苦,朕都是知道的,多謝你。”
我連忙笑道:“臣妾不敢,侍奉太後也是份內的事,母後也不要怪罪皇上了,正如皇上所說,臣妾與皇上夫妻一體,臣妾侍奉母後左右,可不等同皇上一直陪在太後身邊?”
太後含笑應了,文武百官也均是恭賀太後有福氣。
我的目光掃過席間的母親,她仍是舊日裏清淡的模樣。可是唯有我知道,這大殿中男男女女數百人,只有她會真的心疼我,心疼我不得夫君喜愛,還要費心周全他的顏面。
也或許是心疼我今後的人生同她一樣,皆是一場虛假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