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新人(一)

又過了一個新年,我入宮不知不覺也已是第三年了。五個月的身孕已經顯懷,我撫摸着小腹陪着蕭琰宴飲一衆皇親國戚,卻是滴酒也不敢沾的。

“皇上好福氣,去年年初恭獻公主降生,舉國歡慶。如今時隔一年,皇後娘娘又有了身孕,這若是個男孩,國本都可以定了。”秦王蕭钰道。

蕭琰看着我一笑,道:“皇後這胎若是個男孩,國本倒确實可以定下來了。”

秦王聞言嗤得一笑,道:“論身份倒是這個乳娃娃最配,可是萬一沒有治理國家只能可如何是好,皇上您立一個襁褓嬰兒為太子,會不會太草率了?”

蕭琰淡淡一瞥秦王,道:“嫡長子乃是毫無異議的繼承人,我朝三代君王皆是嫡長子,皇後出身名門,定國公一家也是忠勇世家,想來這個孩子不會辜負朕和皇後的期望。”

秦王不忿,我一笑道:“其實臣妾以婦孺之見覺得,孩子還是不要太優待的好。如果從小要什麽都能輕易得到,反而不能鍛煉其心智性情。臣妾記得皇上也是加冠之後才得先帝青眼,屬意立為太子的。”

蕭琰點點頭,我笑着對秦王道:“所以想來先帝更看重的是皇上的能力,出身或許并不那麽重要。朝廷擇賢而立才是正經,如不賢不足以繼承大統,更應當修德自持。否則來日無賢又無德,才是真的可憐了。”

秦王冷笑:“皇後還是這麽伶牙俐齒,本王聽聞你被伯圭冷落半年,憑借一胎翻身,果然是上天眷顧啊。”

我臉色未變,只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便要擔了天下的擔子,不比王爺清閑,可以長伴王妃左右。因而本宮也不求皇上能時時陪着本宮,但求天下蒼生安居樂業,平安富足,如此方不負皇上日夜操勞。”

太後此刻微微一笑,出來解圍道:“皇後果然很識大體,想來小皇子也是一樣的。”

秦王聞言,搖頭一笑:“識大體麽,本王倒不覺得。皇帝大婚這麽久了,宮中如今就一後三妃,連本王王府都有側妃數名,庶妃侍妾無數,皇帝卻過的這麽清苦,當真叫本王膽戰心驚,明日必定遣散府中所有姬妾,只留下正妃和三個側妃才好。”

我無言以對,蕭琰後宮人數最多之時,也不過就四個人。如今我有了身孕,陳昭儀年幼,溫妃性子又淡,不是個明着争寵的人。徐選侍如今雖然得寵,但到底出身不高,蕭琰過于寵愛她難免惹來非議。

蕭琰想了想,淡淡道:“人多也罷,人少也罷,朕有皇後賢妻,便不在乎其他了。宮中不比王府,人少一點事情也少,朕不願皇後太操心。”

秦王失笑:“倒還真是夫妻情深,看來皇後也很享受獨占風騷的虛榮啊。皇後娘娘,本王須敬你一杯酒,來表達一下敬仰之情。”

我薄怒,不願忍氣吞聲,于是回敬道:“本宮有孕,不宜飲酒。秦王年紀也不很大,一定要注意休養,切莫在這個年紀就開始糊塗啊。”

秦王嘴角一挑:“本王可不糊塗,說過的事一定辦到。本王今晚就回家,遣散家中多餘姬妾,想來天下看皇室如此清簡,都會争相效仿,到時候真可謂是古來從未有的盛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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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蕭琰面面相觑,自古以來三妻四妾,如今如果經秦王這樣一號召,天下男子不敢有多餘姬妾,争相遣散豈不一時間鬧得天下大亂?婦女無家可歸,百姓流離失所,他這招當真是夠陰毒的。

末了,還是太後發話,道:“皇後月份大,徐選侍出身不好,皇帝正經的妃嫔就只有昭儀和溫妃了。哀家聽聞今歲京城有幾家剛剛及笄的小姐,也是時候招入宮中給哀家請個安了。”

又要有新人入宮了麽?我心底一陣澀然,我和蕭琰之見還有那麽多沒說清,還有那麽多的隔閡沒有打破。此刻新人入宮,勢必沖淡我和蕭琰之間來之不易的幾分親昵,到時候他心底又會有我幾分?

恍惚中看到了當年太後召我入宮時的場景,那時候的朝露公主,是不是與我有同樣的心境呢?

“皇後,此事便交由你打理吧。”太後徐徐說道。

我輕輕起身,掩去了傷懷之情,只用最平淡謙和的語氣說道:“兒臣遵旨,母後放心便是。”

太後滿意地點點頭,此種境況之下我的得體比她的開脫更為要緊,落落大方大都從容,正該是一代皇後必須有的氣度。

“皇後有身孕,就不要讓她操勞了,”蕭琰替我進言道,“陳昭儀今年也十七歲了,不能總是寵着她,也該讓她歷練一下。玉華,這件事情交給你,你可能辦得妥帖?”

陳昭儀連忙起身,道:“臣妾一定盡力去辦,絕不辜負太後皇上的囑托。”

太後想了一下,也便同意了。

入宮觐見的日子定在了二月,陳昭儀自領了這差事,便先将京城中所有及笄的未婚女子選定,再細細打聽人品相貌,家世教養,最終定了二十名名門閨秀,下懿旨命她們入宮給太後請安。

那天我沒去,仍是在未央宮中扮演着一位與世無争精心養胎的皇後。陳昭儀打理上下,自然也要去太壽宮陪着,另外聽聞溫妃帶着徐選侍也去看了。我知道後只是一笑,溫妃在乎這些新人也便罷了,徐選侍自己都是嶄新的呢,她去那裏做什麽?

半上午的,陳昭儀忽然來了未央宮,我奇道:“你不在太壽宮陪着太後,好端端的怎麽跑到本宮這裏來了?”

她蔫蔫的,神情很是無精打采。我不解,叫人給她煮了醒神的茶水,她喝過後才不緊不慢說道:“娘娘今日不去就對了,太壽宮莺莺燕燕可真是煩人的緊,臣妾實在呆不下去,這才來娘娘這裏躲躲清閑。”

我溫和一笑:“皇上是天子,選妃是遲早的事。再者說了,你瞧瞧秦王就知道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呢?何況就算她們入宮,你也還是昭儀,你母家也是平阿侯。不是我說別的,你選的這些人裏面,很少有人出身比你高,所以她們一時間的地位是越不過你去的,你又介懷什麽?”

陳昭儀煩悶地招招手,道:“臣妾不是煩這個,只是煩……”

她悄悄在我手心中寫了一個溫字,我已經會意。

“她很會抓乖賣俏,又因為是太後的內侄女,就站在太後身側。太後也很照顧她,惹得那一衆小姐眼中只有她這個溫妃,處處奉承不敢得罪,臣妾站在一旁也沒人說話,所以無聊的緊。”

我莞爾,孫儀藍淑女溫柔,很容易博得人的好感,我早先不也同她比同陳昭儀親近。可是相處得久了,到底為人如何才能知道清楚,她城府頗深攻于心計,在宮中并非是個能做朋友的人。

“宮中要有新人,她自然要拉攏幾個。”我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她很懂得籠絡人心,你瞧瞧徐選侍,那還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陪嫁,卻輕易被她策反利用。這一點上,我自認不及她。”

陳昭儀默然,半晌後輕嘆:“只怕日後這宮裏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彈了彈她的額角,道:“作什麽這麽感春傷秋,今日陽光不錯,你同我去上林苑逛逛吧。”

陳昭儀點頭應了,我簡單換過衣服也便同她出門。

上林苑春光正好,韶華不負。新春的一切都透露着生機和希望,綠意盎然的花花草草,恰到好處地沖淡了太壽宮的莺莺燕燕。徐徐的清風吹來,帶了那麽些青草的芬芳,又夾雜了不知名野花的清淡氣味。葉子上的露水剛剛消失,痕跡猶在,這樣清新之意,令人滿身心的愉悅起來。

“心裏還煩麽?”我笑着問她道。

陳昭儀一笑,搖了搖頭:“不煩了,其實她處處壓着臣妾又如何,如今皇上心裏她也沒有什麽位置,皇上最在乎的人終究還是娘娘罷了,我同她沒有必要計較那麽多。”

我聞言不說話,陳昭儀搖頭嘆道:“娘娘此刻有了身孕,便該用自己的身孕多同皇上親近一下,總是這樣不冷不熱的,皇上再熱的一顆心也有冷下來的時候。”

是該親近一下麽,我默默地問着自己。其實我也很在乎蕭琰,我對他的情分或許不如以往濃烈,但他仍是我認定此生的男人。我依靠他,欣賞他,也愛他,但是我仍舊介懷他對我的疑心和戒備,傷懷那一壺落香和朝露公主的死亡。

“臣女郭伯媛參見皇後娘娘,昭儀娘娘,兩位娘娘金安。”

眼前不知何時,突然多了一道倩影。我細細看去,原來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小女孩。

“你是入宮給太後請安的?”我輕聲問道。

那女孩點點頭,清脆答道:“臣女正是。”

她一身綠色衣衫,曳地的裙子水綠動人。肩上披風輕薄,腰間宮縧盈盈,再配上她靈動的大眼睛,正是說不出的靈動可人。

“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沒見過你吧,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她身量未足,我少不得輕輕彎腰跟她講話。

她想了想,道:“臣女父親乃是郭盛。臣女入宮除卻皇後娘娘全部拜見過了,如今又見昭儀娘娘同娘娘相攜而行,便知娘娘一定是當朝皇後。”

我連連稱奇,笑道:“原來是高陽侯的小女兒,難怪這樣聰明。你不應該在太後宮裏麽,怎麽一個人跑到了上林苑?”

那女孩腳尖在地上蹭了兩下,略略不好意思道:“臣女覺得悶,便一個人出來走走,誰知道迷路了。”

我連忙拉了她的手,低聲道:“宮裏不許胡說,你入宮是給太後請安的,怎麽能覺得悶呢?”

她恍惚也意識到失言了,垂首謝道:“臣女多謝娘娘教誨。”

我點點頭,對她笑道:“本宮不會說出去的,你若要回太壽宮就從這裏往東走,走到大路上面拉一個小公公問一下就是了。記得不要讓人察覺,否則太後怪罪下來,你可小心你爹爹打你屁股。”

她眼睛一眨,巧笑道:“娘娘騙我,我爹爹才不會打我呢。”

我只是淺笑,她忽而拉着我壓低聲音說道:“娘娘放心,你來上林苑散步的事,我也不會告訴太後的。太後看起來仁慈,我卻覺得她兇巴巴的,是個壞人,所以我不告訴她。”

我不覺被她逗笑了,這小女兒當真靈秀。她心裏只怕覺得我不去太壽宮請安,被太後知道一定會被以禮數不周而怪罪,所以好心替我隐瞞。只是她不知,這宮中處處都是太後的人,我去哪兒太後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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