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勢趕他們走:“好了好了,都去睡覺了啊!”

孩子們沖她扮鬼臉,女人搖頭嘆氣,似是無可奈何。

小艾想哭。

父親要了包煙,還買了一支奶油棒冰,他遞給小艾,小艾不敢拿。

“傻兒子。”父親笑着說,父子倆坐在了雜貨店的門檻上。小艾往麻将館門口看,母親抱起了艾心,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父親把棒冰的包裝袋敷在小艾的臉上。

“你媽媽啊……”父親咽了口唾沫,摸摸小艾的腦袋,“她就是脾氣有些着急。”

小艾說:“因為你去賭!”

父親幹笑了兩聲:“以後不賭了,不賭了。”

父親看着小艾,又說:“哥哥是個大孩子了。”

小艾說:“可是大家都還是小孩子,為什麽我要當大孩子?”

父親拍拍他,小艾低下頭哭了。

沈映小的時候,沈懷素常讀書給他聽,先是一些通俗易懂的童話故事,接着讀《白鯨記》,《老人與海》,《喧嚣與躁動》,後來讀《羅生門》,《腦髓地獄》和《美麗新世界》。他還用幻燈機放各種各樣的圖片給沈映看,寫實的風景照啦,各種花,各種樹,五彩缤紛,郁郁蔥蔥,生機勃勃,名家畫作啦,拉斐爾,達芬奇,莫奈,塞尚,蒙克,敦煌壁畫看了個遍,還有動物的照片,美洲豹,響尾蛇,翅膀上張着骷髅一樣的花紋的飛蛾,還有長頸鹿,大象,螳螂,螞蟻,也有人的形象在白幕布上一個又一個切過去,捂着裙子站在通風口上的瑪麗蓮夢露,站在荒蕪的街頭的阿蘭德隆,漂亮的男人女人都看完了,他們就看普通的人,一張張平凡的面孔,一個個孩子,老人,活人,死屍。

有一次,五姐不小心撞見沈懷素給沈映放幻燈片,一朵在黑夜裏綻放的昙花後面緊跟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五姐吓得半死,沖進去抱着沈映就跑了。當天晚些時候,沈懷素偷偷把沈映從五姐的卧室抱出來,帶他進了赤練峰。

赤練峰裏就有好多花,好多樹可以看,還有蝴蝶翩翩飛舞,蜻蜓點水而過,大象和美洲豹不在這裏生息,但螞蟻多的是。山裏的螞蟻個頭都很大,有的還會咬人,沈懷素很會辨認這種會咬人的螞蟻,他在一條溪澗邊一塊半邊長滿了青苔的大石頭上抓到了一只。他把它放在了沈映的右手食指上。螞蟻沿着沈映的手指爬着,沈懷素和沈映說:“這種螞蟻就是我說的會咬人的那種。”

仿佛是為了肯定沈懷素的說法,那螞蟻的大腦袋昂起了瞬,又重重放下,在沈映的手指上留下了個小紅點。沈懷素看着沈映:“被咬了就會出血,會痛,你現在覺得痛嗎?痛就是在描述你現在的感覺,當然這不過是很輕微的痛。人會痛,帶給人最重要的意義是,下次再看到害他痛的東西,第一反應就是怕它,躲得遠遠的。”

沈映面無表情,也沒有動,那螞蟻在他手上爬着爬着,自己掉了下去,落進草叢裏,找不到了。

那時是幹季,六月的尾聲,将軍藏寶洞的入口處水位卻已經漲到沈懷素的小腿那麽高了。他帶沈映趟水摸進了洞穴。

沈映五歲了,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都高,穿襯衣,長筒襪,格紋背帶褲,打扮得像個英倫小紳士,水弄濕了他的鞋子和襪子,但他一點也不狼狽,也不在意,進了洞穴,脫了鞋子和襪子,光腳走在沈懷素邊上。沈懷素打着手電筒照着前面的路,四下時不時傳來滴水聲,沈懷素稍提高了音量講話:“這裏是野人住的地方,野人不知道會從哪裏鑽出來,他們最愛抓小孩子,抓走了就帶回去烤了吃。”

洞穴空間不大,沒法産生回音,沈懷素的聲音顯得幹巴巴的,他問沈映:“你怕嗎?”

沈映懷抱着皮鞋眨了眨眼睛。

沈懷素進一步說:“被吃了就死了,”他問沈映,“死是什麽,你知道嗎?”

滴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但頻率卻越來越低,滴一聲之後要許久才迎來第二聲,沈映不在看路,也不看沈懷素,他往發出滴水聲的地方看。

那是一片偏離了他們行進道路,沒有被任何光照侵略的地方,那裏很黑,好像黑暗是根深蒂固地長在那裏的牆上的,好像它從地球誕生之初就存在了,遠在任何一種呼吸經過它之前,遠在人類活動之前就存在着了。好像它将永遠不會被打擾。

沈懷素還在說話:“死就是……你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沈映還是怔怔地看着那暗處,那兒有什麽這麽吸引他?沈懷素不禁也跟着看了過去,除了黑,他什麽也看不到,于是他拿手電筒照了過去,也沒什麽稀奇的,不過是另外一堵凹凸不平的牆面,而那原先滿溢在視線裏的黑暗躲到了光束的邊緣去。牆上落着個邊緣毛茸茸的圓形光圈。

沈懷素輕笑了聲,移開了手電筒,繼續往前走,繼續道:“怪不得你不怕死,你現在不就什麽都感覺不到嗎?”

他又說:“從前有一個将軍,打了勝仗,搜刮了很多金銀財寶,但是他不想被別人知道他有這麽多財寶,他想等要用上這些財寶的時候再把它們拿出來用,他要找個地方把它們藏起來,剛好,他經過這個洞穴,他就想,我要把這些財寶藏在這裏,于是,他就把一身黃金戰袍,一個金面具,還有好多其他的寶貝都藏在了這裏。但是沒等到他用上這些財寶,他就死了。被他奪走財寶的人怨恨他,死了也纏着他,殺了他。”

沈懷素走得有些快了,一回頭,沈映被他遠遠落在了後面,沈懷素把手電筒照向身後,泥濘的小路上,一個小小的孩子,一道長長的影子正在慢慢接近他。沈映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小腳印。他走到沈懷素邊上了,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出于別的什麽原因,沈映拽了拽沈懷素的手,沈懷素一時激動:“你害怕嗎?你在害怕嗎?”

他忽而有些得意,可馬上他又被一種失落感吞噬了,他打量着沈映,接連發問:“你為什麽不說話?”

“你是不是投錯了胎?”

“你是我的孩子嗎?”

“說話有這麽難嗎?”

“爸爸,說爸,爸爸,有這麽難嗎?”

“只要嘴唇上下碰在一起,再分開。”他捏着沈映的下巴去扯他的上嘴唇,沈映掙開了,沈懷素又伸手過去,掰開他的嘴巴,把手指伸了進去,他不懂,他有舌頭,他的聲帶也是完好的——起碼每一個醫生都是這麽告訴他的,還有不少醫生說,沈映是心理上的問題——胡說八道,信口雌黃,一個孩子,打從娘胎出來就得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這可能嗎?嬰兒就是一張白紙,怎麽可能有白紙會讓任何一種筆無法施展,無法書寫的呢?

沈懷素打了沈映一巴掌。沈映摸着臉,仰着頭看他,沈懷素再度揚起手臂時,沈映還是這樣看着他。他的眼神不怨恨,也不迷惑,更不委屈,他天生不懂這些情緒,他天生就沒有任何情緒,人生來對黑暗的恐懼,對責罵和暴力的害怕,他全沒有,他像一個最古老的原始人,在一個白天獲得生命,睜開眼睛,站在一片原野上眺望着一切。他還未經歷黑暗,還未經歷搶奪食物或伴侶的戰鬥,他不懂他腳下的土地會長出食物,食物能供給他營養,能延續他的生命,他也不懂陽光能讓他看清楚很多東西,能帶給他溫暖,帶給大地豐收,那時他還不需要火來保暖,來烹饪,那時,他對任何事物都是無知的,進而任何事物都無法觸動他。當他人生的第一個黑夜來臨時,他才會懂。

那第二下,沈懷素沒能打下去。

他和沈映從山裏出來後,五姐就張羅着要給沈懷素聘個助手,沈映長到這個年紀,幾個姑姑似乎也都放棄讓他變正常了,只有沈懷素這個最小的姐姐隔三岔五來沈家閑住,五姐語重心長地和沈懷素說:“說句實話,我看沈映這個孩子的問題不是三年五能解決的,你教導他,照顧他,我看得出來你是費了很多心思的,但是你也不能為了這個孩子就荒廢了自己的學術研究,是不是?天福宮前陣子被人偷了東西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不是什麽寶貝,但是老一輩留下來的東西總有研究價值的,說不定往後就發現它們對你的壁畫研究有用呢?也不是不讓你帶孩子,就是你的專業也不要荒廢了。我給你找個助手,哪裏都能幫上一點你的忙,難道不好嗎?”

研究生小劉就是這麽來的沈家。

雖然小劉名義上是沈懷素學術研究方面的助手,可沈懷素不久就發現了五姐安插小劉在他身邊的真實目的,她怕他又給沈映看恐怖照片,給他講恐怖故事,小劉是他五姐的眼線,生怕他把沈映教壞了,弄傷了,弄沒了。

小劉也确實出色地進行着自己的監視任務:沈懷素要帶沈映進山,前腳才出門,後腳五姐就打着洋傘跟來了,在山裏沒走幾步,就牽着沈映要回家;沈懷素讓沈映學騎馬,小劉立馬去牽缰繩;沈懷素讀《洛麗塔》給沈映聽,小劉靜靜站在一邊,隔天書架上的納博科夫就全不見了。小劉聲稱大學是社會學專業,沈懷素懷疑他是警察學校出身,總之,沈懷素怎麽都沒法擺脫他。但是沈懷素發現,他教沈映畫畫時,小劉不僅幫着拿調色盤,布置畫架,在一旁無聲地陪着,他偶爾還會往花園裏看一眼。

每天下午三點,他們在書房畫畫的時候,梅笍會去花園裏看看她種的薔薇花。

沈懷素不帶沈映進山了,也不去騎馬了,就在書房裏和沈映下棋,看他畫畫,教他認字,他有時會喊梅笍過來,讓小劉和梅笍看着孩子,聲稱自己要去書房滕抄研究資料,整理壁畫照片。

天氣越來越熱,梅笍的領口越來越低,連衣裙的顏色越來越鮮豔,小劉落在梅笍身上的眼神越來越多。

那一年的夏天接近尾聲時,有一天,沈映午睡起來,屋子裏靜悄悄的,他從自己的卧室走到了客廳,穿過了廚房,走進了花園,家裏的傭人們都在廚房裏趴着午睡,偌大的花園裏撒滿了陽光。沈映走到了花園裏一間儲存雜物的小木屋前。那木屋一側的牆上開了扇四方形的窗戶,玻璃有些髒了,但勉強還是能看清裏面有人。一個女人。他母親。

母親半閉着眼睛,小劉緊靠在她胸前,母親看上去很沉醉,很享受。

沈映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他的腳邊溜過一隊螞蟻,他蹲下了,捏起其中一只放在手指上,木屋裏傳出呻吟聲,螞蟻從他的食指爬到了中指上。一段黑影蓋在了沈映身上。沈映擡起頭,沈懷素就站在他身後。

沈懷素瞅了木屋一眼,笑眯眯地問沈映:“你在幹什麽?”

沈映搓了搓手,他指上的螞蟻掉在了地上,不動了。

“你殺了只螞蟻?”沈懷素不無興奮,“你為什麽殺它?你讨厭它?還是因為它咬了你?”

他抓過沈映的手指看了又看,那上面沒有被咬過的痕跡。沈映不說話,沈懷素笑笑,又問他:“你知道媽媽在裏面幹什麽嗎?”

“你覺得媽媽是個壞女人嗎?”

“她有丈夫,有孩子,但她還和別的男人這樣,這是不道德的,她不可以這樣,這樣的女人會被抓起來,在臉上刺字,被人用石頭打,活活打死。”

沈映眨了眨眼睛,手垂在草地上,抓了抓地上的青草。

沈懷素仍看着他,問着話:“如果我現在進去,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你希望我現在進去嗎?”

“媽媽和小劉會羞愧得……”沈懷素一瞥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也捏起了一只螞蟻,螞蟻在他的手心裏僵住了,觸角不停抖動,很是驚慌的樣子。

“他們說不定會恨不得馬上去死。”沈懷素說,他站起來,螞蟻掉在了地上,他拍了拍褲子,俯視着沈映:“還是我去和媽媽說,是你告訴我她在這裏,她會恨你嗎?還是她會更羞愧?她會去死嗎?”

沈映還蹲着,手臂搭在膝蓋上。沈懷素嘴邊浮現出一抹輕笑:“反正你也不懂死是什麽。”

他往木屋走去。

沈映一聲不響地盯着那木屋的方向。

艾紅杉又從家裏跑了。他偷了天福宮的一些銅器和潛水器材,被人追進了山,他自小在赤練峰長大,進了山就像摸進了自家的後院,熟門熟路,眨眼就鑽沒了影,天福宮那幾個學者教授沒轍,找到了赤練寨的長老,要他進山逮人,不然他們就報警,讓警察主持公道,長老呢,先替他們把瓊嶺派出所的管隊長給請來了,大家夥兒在長老家圍着個煮開水的銅爐子,喝茶,咂吧旱煙,抽香煙,東拉西扯,合計了半天,長老讓人去喊王韻美過來,還偷偷摸摸支會,叫她把一雙兒女都帶來。王韻美明白長老的意思,在家找了兩套破舊衣服給小艾和艾心換上,拖家帶口的去了。她進了門就給大家磕頭,小艾看到,跟着磕,艾心看到,也學着磕,她不知輕重,腦袋往地上重重一撞,磕青了,那一個兩個老教授看不下去了,攔住了母子三人,一個勁地說:“犯不着,犯不着。”

管隊長幫腔道:“也不是啥值錢東西,值錢的早捐給博物館了,你快起來,快起來,這事兒搞得……”

另有人說:“就算東西我們不要,人你們總要去找找吧,要是在山上遇了險可怎麽辦?”

王韻美抹眼淚,長老大手一揮,吩咐自家兩個兒子明天就組織寨裏的人進山找人,信誓旦旦,非得把艾紅杉找回來給大家一個交待不可。

隔天早上,赤練寨十幾號人浩浩蕩蕩進了山,中午時分,大家興高采烈地抗着兩只野豬回了寨。王韻美跟着分了點豬肉,在家炖肉湯,小艾沒吃,下午自己跑山裏找爸爸去了。第二天沒人再進山了,小艾還往山上跑,兩天,三天,四天,他把赤練峰翻了個遍也不見艾紅杉的蹤影,大家都說艾紅杉早就翻下了瓊嶺,要逮他不如去玉松的典當行打聽打聽。

可小艾還是會進山。冥冥之中,他感覺父親還在瓊嶺,就躲在某一棵大樹上,就睡在某一處洞穴裏。赤練峰找過了,他就去別的山頭找,這天,他坐船到了前山,頂着大雨尋尋覓覓。

雨太大了,頗有幾分濕季暴雨的意思,雨水像瀑布似的從天上澆灌下來,樹上的綠意嘩啦啦全被沖洗到了地上,彙成一條條綠油油的河。小艾趿着拖鞋,吃力地走在又滑又泥濘的山道上,山道上的積水已經沒到了他的小腿肚,水流還很急,沒走多久,他的拖鞋被沖走了,小艾只好光着腳爬山。

烏雲遮天蔽日,一路風雨交加,路上別說游客了,一個山民都看不到,想找個問路的人都找不出來。小艾在前山迷了路。直到遇到一條往下流的小河,他跟着它來到了将軍洗劍池前才算松了口氣。他知道桃源寨就在附近,只要等雨小些了,他相信他能找到去桃源寨的路。可眼下,他得趕緊找個地方避避雨,暖暖身子,小艾往池後的藏寶洞觑了眼,池水升得太高了,藏寶洞像個只露出一道縫的眼睛,睨着人。小艾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一簇火光。小艾跳進了池裏,往洞穴入口游去。

小艾水性好,池裏的黑魚也不咬他,它們貼着他的身子經過,有的還會像和他玩似的頂他的手,在他身邊游來游去。小艾很快就游進了藏寶洞,洞裏淋不到雨了,可往裏走了沒幾步他就後悔了,他既沒有打火機,又沒有手電筒,他一下就什麽都看不見了,而那火光也找不到了。

小艾摸着洞穴的牆壁,喊了聲:“阿爸……”

沒有回應。

那火光難道是他的錯覺?真的會是他父親嗎?還是……

小艾想到了野人的故事。他一個哆嗦,摸着牆壁想退出去,他可以喊媽媽過來,喊長老過來,和大家一塊兒來這裏找爸爸,他還不想被野人抓走,他還不想死,可奇怪的是,明明進洞的時候只是往前走了幾步,還是摸着牆走的,可倒退着要原路返回,卻怎麽也找不到入口了,到處都是黑的,四周沒有風,蓋過腳背的水涼絲絲的。小艾打了個噴嚏,他一陣頭暈,興許是餓了,累了,太怕了,他靠着牆壁,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瑟瑟發抖。這時候,他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小艾握緊拳頭就揮了出去。是野人!他想道。我要被吃了!他又想道。他拔腿就要跑,猝然,一束光打過來,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小艾慘叫了聲,真的是野人!野人渾身都泛白!小艾朝着那白茫茫的地方撞了過去,還想跑,一把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細胳膊。

“是我!你阿爸!”

小艾兩眼一閉,撲在艾紅杉身上,又是幾下拳頭砸過去。艾紅杉把小艾拽開,小艾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還以為是野人!你想吓死我啊!我被你吓死了!!”

艾紅杉哭笑不得,拍了拍小艾,擦了擦他的臉,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小艾安靜了,環摟着父親的脖子,腦袋靠在父親肩頭,用力吸鼻子。父親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像草藥混着蛇血。小艾聞了聞自己的手,他身上好像也有這種味道。他把父親摟得更緊了。

“你的鞋子呢?”艾紅杉問小艾。

“丢了。”小艾嘟囔道,“就是因為要來找你。”

艾紅杉看了看他,揉揉他的後腦勺:“又要被你阿媽罵了。”

小艾問他:“你是不是怕被罵所以不回家?”

艾紅杉一手打着手電筒,一手抱着小艾,穿過一個又一個門洞,最後貓着腰鑽進了一個矮洞,洞裏生了堆火,火勢有些微弱了,艾紅杉放下小艾,從靠着牆壁的一只背包裏摸出幾根木柴扔進了篝火堆裏,幾顆火星飛出來,火旺了起來。小艾脫下背心,舉在火堆邊烘。

艾紅杉問他:“沒被艾咬吧?”他把小艾拉到身邊,幫他拿着衣服烤,他看着小艾,又說:“你膽子也太大了,要是真遇到了野人,遇到老虎野狼怎麽辦?”

小艾看着艾紅杉的背包,那背包鼓囊囊的。艾紅杉把背包墊在了背後,笑笑,接着說:“還有蛇!晚上路都看不清,更別提蛇了,被赤練咬了,要出人命的。”

小艾緊咬着嘴唇,坐在了地上,靠着艾紅杉,抓着他的大手,不說話。

艾紅杉問小艾:“進了藏寶洞知道怕了?”

小艾點點頭,肚子咕嚕嚕叫喚。

艾紅杉一笑,把背心扔給小艾,道:“知道怕就好!”

小艾穿好了衣服,他看到艾紅杉從火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揪出了一條赤練蛇,小艾一哆嗦,艾紅杉朝他一陣擠眉弄眼,提着那瘦長的赤練蛇在他面前搖晃了兩下。蛇是死的。小艾氣得別過了臉,不看艾紅杉了。

艾紅杉用匕首剝蛇皮,挖蛇膽,仰頭生吞下,他手上沾到了點蛇血,他抹了點在小艾的額頭上。

小艾皺了皺鼻子,艾紅杉從火堆裏挑了跟細長的木枝,吹滅了上頭的火苗,串上蛇肉,架在火邊烤。接着,他又從角落裏抓出一條較小、較短的赤練蛇。他把匕首遞給了小艾。

小艾湊在火光下,熟練地剝下了一張蛇皮,他看看艾紅杉,艾紅杉努努下巴,小艾切開蛇腹,取下了蛇膽,艾紅杉又努努下巴,小艾皺着眉頭把蛇膽放進了嘴裏。艾紅杉把他的下巴往上猛地一擡,小艾吞下了蛇膽。這是他第一次生吃蛇膽。太苦了,太腥了,他想吐。艾紅杉捂住了他的嘴,他的目光被火燒着,燙得吓人,小艾趕緊使勁吞唾沫,抓緊了褲子,憋住了,忍下了,好一會兒,艾紅杉才放下了手,他臉上又漾出暖暖的笑意,他和小艾說:“以後可不能怕了,你現在是個男子漢了,要照顧好妹妹,照顧好媽媽,知道嗎?”

小艾低着聲音說:“阿爸,我們回家吧。”

他也挑了根樹枝,吹熄火苗,串上蛇肉,插進火堆。

艾紅杉回頭拍了拍背包,整個人靠在上面,坐得更舒坦了些,嘆息了聲,笑了笑,沒說話。小艾看着自己的腳,拿起一根樹枝戳了戳火堆,火燒得更旺了,噼裏啪啦地響。小艾忍不住問艾紅杉:“阿爸你為什麽要去賭錢?”

“阿爸沒用,阿爸沒法讓你們過好日子。”

“沒用的人都會去賭錢嗎?”

“沒用的人就只能賭運氣。”

“你還偷東西。”

“是,偷東西不好,阿爸是個壞人。”艾紅杉說。

“一個沒用的壞人。”

艾紅杉拍了下小艾,伸手摸了摸蛇肉,忽然說:“阿爸給你跳個舞吧。”

小艾搖頭:“我不要看跳舞,你和我回家。”

“跳完舞就回家。”

“先回家再跳舞。”

“你以後扮神君也要跳這個舞,早學晚學都得學。”艾紅杉說,“再過幾年,等你十七了,年年就都是你跳了。”

“我十七了,你就老得跳不動了嗎?”

“神仙不愛看老骨頭。”

小艾眨巴眨巴眼睛,艾紅杉鑽出了矮洞,站到了一個火光微弱,有一條細細的水流經的地方。他脫了鞋子,走進水裏,跳舞給小艾看。

他落在牆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水裏,歪歪扭扭,好像一條蛇的倒影也在跳舞。好多個父親在跳舞。

舞跳完了,艾紅杉氣喘籲籲地站着,小艾拿起一串蛇肉遞給他,艾紅杉咬了一大口,小艾問他:“扮神君還要學什麽?”

“要能熬得住七天不吃肉。”

“我已經半個月沒吃過肉了。”小艾吞了吞口水,“阿媽說,肉有營養,我在阿媽肚子裏吃了太多營養了,我不用了,我都留給艾心吃。”

艾紅杉撕了點蛇肉給小艾,小艾只咬了一小口,把其餘的捧在手裏,說:“我帶回去給阿媽和艾心吃吧。”

“傻啊,那就涼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

小艾這才吃了第二口。

艾紅杉又說:“還要打坐。”

他把背包從洞裏拽了出來放在地上,他坐下了,靠着那背包,挺直了腰杆,盤起了腿,手收在膝蓋上,搭着。他說:“就像這樣。”

小艾有樣學樣。艾紅杉又說:“要閉上眼睛。”

小艾不敢閉眼睛,父親坐在離他不怎麽近的,很暗的地方,他光是看到他,要看清楚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就耗費了很多精力。他已經很累了。

艾紅杉朝小艾露出一個微笑,他說道:“要在一間房間裏這樣打坐,等神君上身,七天七夜都不能睜開眼睛,不過不用擔心,吃飯,洗澡,都有人來服侍你,還有人會在你身上畫畫,可能有點癢,你也不能睜開眼睛,神君的目光是不能被這個世界污染的……你可以想想……”艾紅杉頓了下,他看小艾,小艾還是睜着眼睛,看着他。艾紅杉站起身,過去伸手阖上了小艾的眼睛,他的大手蓋在小艾的臉上,他繼續說着:“你可以想想艾心,你阿媽,想得久了,一直在想了,你不用睜開眼睛也能看到她們了,你就不會覺得孤伶伶,有她們陪着你,那七天你就不會無聊了,只要你足夠虔誠,足夠用心,那麽你不用見到她們,就已經見到了她們。

“記得,一定要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不能亂看。”

“足夠虔誠……不能亂看……“小艾那時還不太懂“虔誠”這樣的字眼的意思,他只是斷斷續續地跟着父親複述。

他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亂看。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父親走了,再沒回來過。

母親恨恨地打了小艾一頓,恨恨地說:“好啊,你走吧!你就走吧!你滾!”

她罵的是父親,或許也在罵小艾,可小艾沒有走,是他壞,他還沒生下來就不幹好事,害得妹妹成了低能兒,他生下來之後呢,也沒發生什麽好事,什麽都做不好,沒能看好妹妹,還經常惹媽媽生氣,甚至找到了爸爸也沒能把他帶回家。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必須好好補償妹妹,好好照顧媽媽。

艾心在床上又開始不知所謂地叫喊,小艾過去抱住了她。

沈映在特殊兒童學校裏接觸過一種類似擊鼓傳花的游戲,規則比他後來知道的擊鼓傳花簡單一些,也需要有人打鼓,鼓聲響起來,孩子們依序傳遞一朵塑料大紅花,鼓聲停下,那個拿到花,并且把花牢牢握住,還示意老師的孩子能領到一顆糖。

誰的人生不是一場擊鼓傳花呢?

具體反映到沈映這朵“花”身上,這個游戲的經過是這樣的:他先是在梅笍那裏短暫地停留了一陣,接着被他的五個姑姑,滿天神佛,聖父聖靈,天地浩氣一一接手,然後他又被傳遞給了沈懷素,鼓聲還沒停,誰在敲鼓?抱着什麽看好戲的心态?反正這伴奏的鼓聲把沈懷素搞得心煩意亂了,他把沈映交了出去,沈映又回到了梅笍手上。

梅笍和小劉偷情,東窗事發後,她沒有羞愧得自殺,她的臉上也沒有被刺字,更沒有被什麽人用石頭活活打死,她和沈懷素提出離婚,她要帶走沈映。沈懷素反應很激烈,房子財産他都不在乎,但是沈映絕對要留在他身邊,他對沈映的研究還沒結束,他還不想認輸,必要的話他會和梅笍去法院,去打官司,沈映一定不能跟她走。

梅笍對此置之一笑,和沈懷素說了許多,她道:“好吧,你要走這個程序,我沒有意見,不過我提醒你一聲,去法院起訴離婚,你要告我什麽?告我沒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月嫂,保姆都可以為我作證,我喂他母乳,我給他換尿布,我幫他洗澡,哄他,陪他,生怕別人沒有照顧好他,小心翼翼,一點都不敢怠慢,那時候你人在哪裏?他不哭,不說話,你的姐姐們一個個都來出主意了,我對她們的主意,她們的意見說過一個‘不’嗎?我哪一次不是老老實實照着作?她們說沈映有問題是因為我的母乳有問題,好,那我不喂,她們又說是我八字和沈映不合,要喝符水,要找大師做法,好,我喝,我做,我吃齋,我念佛,我天天給什麽大師什麽佛祖磕頭,額頭磕破了,膝蓋跪麻了,我抱怨過一句嗎?我也想不明白啊,體檢篩查沒有任何問題,孩子生下來也檢查了,也沒有一點毛病,怎麽就不哭,不說話,不理人?他真的沒有魂嗎?他的魂跑去哪裏了呢?我晚上做夢都會夢到我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喊他,我是他媽媽,我總能把他喊回來的吧?

“那個時候你又在哪裏?哦,請這個專家,找那個學者,又是帶頭修複壁畫,又是作尋寶的領隊,忙倒很忙,成果卻一點都看不到,錢是投進去不少了吧?沒關系,你有錢,你不在乎,你還很高尚,你的追求多脫俗啊,古老的語言,神秘的壁畫,人類誕生之初的秘密,語言的真谛,你看,你這麽會研究語言,你研究出天福宮壁畫上那些鬼畫符說的是什麽了嗎?你讓自己的兒子開口說話了嗎?你介紹你的兒子給你的那些專家朋友們認識過嗎?據我所知,沒有吧。你這麽完美,你的兒子怎麽可能是個怪胎?

“我一點都不介意他不說話,他可能是聾的,是啞的,是傻的,他是我的孩子,無論他什麽樣,他都是我的孩子,我不需要他太聰明,懂太多,更不需要他去研究什麽奧秘,尋找什麽寶藏。

“你要離婚,你問過你姐姐們的意見嗎?不需要嗎?你爸媽不在了,難道不是她們一直在給你的生活出主意?你大姐還給我出過主意,不光勸過我再生一個,還來勸過我和你離婚,你看,你姐姐就是比你想得遠,比你有先見之明,我還記得她和我說,小梅啊,你還年輕,沈映我們幫你帶,你自己再找個好的下家吧。下家,你大姐倒是個貨真價實的買賣人。那時候我就想,我絕對不會這個時候離婚,灰溜溜,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我要等一陣,我得忍。婚姻不就是忍耐嗎,看誰忍得過誰。我想我總比一個沒有爸媽,沒有姐姐,就什麽都幹不成的人能忍吧?我說得難道不對嗎?沒有你爸媽,你怎麽去倫敦讀的書,怎麽順利畢的業,沒有你那些姐姐,你恐怕晚上睡覺連被子都不會自己蓋吧?

“還是說說錢吧,你不在乎,我庸俗,我在乎,當然,我在乎的是你會不會分走我的錢,你或許不知道,也不關心,更不想關心我們婚後我做過的投資,我的事業吧?你要告我出軌,偷情,你大可去試試,小劉早跑了,你手上一沒有物證,二,人證?你指望你不會說話,好像什麽都搞不懂,不明白的兒子開口指認自己母親出軌?他要是能給出任何證詞,我肯定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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