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鏡像(二十三)

做完手術的杭慧,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細細的針管插在她清瘦的手背上,病床上的杭慧帶着呼吸機,不複平日裏飛揚跋扈的模樣,而是很安靜地陷入沉睡之中。

從美國回來的喬雲,在飛機上就收到了國內的消息,一下飛機,便先來了醫院,然而喬雲并未見到杭慧,卻在走廊上見到了安準和小齊。

“喬小姐?”

安準眼尖,先看到了喬雲,喊了她一聲:“你怎麽在這裏?”

喬雲愣了愣,轉而就想明白了,必定是警局派安準和小齊在這裏看着,防止杭慧再出其他的差池。

喬雲笑了笑,說道:“來這裏看個朋友,你們怎麽在這裏?”

安準:“嗯,有些公務。”

喬雲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而後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對安準說道:“學校裏還有些事情,我要先走了,下次去你們警局看你。”

說着,喬雲伸手拍了拍安準的肩膀,以示告別。

“嗯?”

安準莫名被喬雲拍了拍肩頭,怔了怔,方才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來警局看她,好端端的為什麽要來看她?

她們的關系幾時變得這麽熟稔了?

喬雲沒能看到杭慧,但是知道杭慧并無生命危險,這個消息就足夠了。

于是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醫院。

從醫院離開之後,喬雲本打算去寵物店先把阿毛接回來,但是在接到阿毛之前,她先接到了Jack從美國打來的電話,這個在喬雲八歲時候收養她的男人,在電話裏告訴喬雲,美國方面,已經确認了在荒山上發現的最新屍體的身份,是來自中國的失蹤女孩,陳木欣。

陳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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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雲原本在開車,一聽到這個名字,猛地踩下剎車,将車子停在了應急車道上:“你确定,那個人是陳木欣?”

Jack:“已經通過了DNA比對,就是陳木欣。”

幾個月之前在中國失蹤的女孩,幾個月後被人發現屍體出現在了産權隸屬于光啓集團的美國的荒山上,而陳木欣是劉昭未畫完的畫作上的女孩,說明了什麽?劉昭那幅未畫完的畫,未完成的部分,他要畫的是什麽?是什麽人?是杭名濤嗎?

宋一鳴發現的,出現在劉昭屋裏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畫作,每個出現在畫裏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是真實存在的?而那些污穢不堪的畫面,也是真實存在的?劉昭為什麽要給杭名濤畫這種畫?那些女孩子去了哪裏?是不是都同陳木欣一樣,死在了異國他鄉?

那些與陳木欣一同發現的其他早期屍骨都還未确認身份,喬雲不敢細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杭名濤,簡直就是畜生!

“喬雲,還有一件事情,但是你聽了之後,要保持冷靜。”

Jack的聲音從手機裏面傳來,莫名給人一種忐忑的感覺,喬雲下意識地就想要抵觸,她抓着手機的手背上,青筋開始凸起,這是當事人緊張并且在暗暗用力克制自己情緒爆發的表現。

喬雲問:“是……什麽?”

Jack:“意圖綁架并且制造車禍的人,已經查清楚是誰了。”

話音落,喬雲突然大聲說道:“你不要說,讓我來說!”

Jack:“……”

Jack:“好。”

喬雲咽了咽口水,只覺得喉嚨很疼,有一個疑惑,或者說是答案,盤旋在心底很多時間,但是到了真正要說出來的時候,莫名給人近鄉情怯的猶豫,喬雲掙紮了許久,才一字一句地問了出來:“是不是……寧祖懷?”

Jack:“是。”

Jack的一句是,将喬雲幾乎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雖然心中已經有了懷疑,但是在還沒有得到最終确切的答案之前,喬雲還是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這個人不一定是寧祖懷,也許是其他人想要栽贓嫁禍給寧祖懷,虎毒還不食子,更何況是人呢?

但是,往往有的時候,畜生有人性,而人,連畜生都不如。

喬雲:“Jack,我媽媽,真的是寧祖懷殺的嗎?”

當年Jack收養喬雲的時候,便告訴過她,她媽媽,是寧祖懷買兇殺的,要不是當年喬雲命大,早就已經和她母親一起赴了黃泉。

那個時候喬雲剛剛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無所依仗,除了接受Jack的收養,她別無選擇。

最初在美國的那段日子,由于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喬雲不敢和任何人說話,連睡覺的時候,都覺得背後有人在她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冰涼的刀,每天,都會從噩夢中驚醒,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也總是出現有人滿身是血地躺在她面前的幻覺。

偏偏Jack還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喬雲,你媽媽死了,你爸爸不要你了,你要為你媽媽報仇!

除了像行屍走肉一般活着,喬雲根本想不出,在那段記憶裏面,自己還留有什麽。

八歲的那一年,就像是喬雲人生當中的一條分水嶺。

八歲之前,她叫寧唯,雖然沒有爸爸,雖然生活清苦,但是媽媽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她能夠像一個正常孩子一樣,賴在媽媽的懷抱裏面,讨要着長輩更多的溺愛。

八歲之後,她叫喬雲,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收養她的人,只教會了她什麽是仇恨,她每夜每夜地做惡夢,哭着從夢裏掙紮醒來以後,面對的,卻只有漫長漆黑的長夜,和清冷的星月。

在從美國回來之前,喬雲非常恨寧祖懷。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甚至是在媽媽死後,才從別人口裏知道的自己的生父,喬雲恨不能拿着菜刀将這個人一片片地剁成肉醬,問他,既然不要她,為什麽生下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麽還要回來殺了唯一的媽媽?

而在真正踏上回程的時候,喬雲又想,如果寧祖懷誠心地向她忏悔,如果寧祖懷告訴她,他從來沒有不要她,媽媽也不是他殺的,這些年以來,他一直都在找她回來,那自己就原諒他。

因為善良的何秋,用自己的一輩子,去教會了喬雲怎樣去愛人,所以即便此後,喬雲被無情沉入泥潭,飽受命運殘忍的折磨,但是在喬雲的骨子裏,她依舊沒有忘記自己愛人的本能。

甚至就在前不久,在Jack說出那個“是”之前,喬雲還在自欺欺人,只要寧祖懷後悔了,只要他認錯了……

可是寧祖懷沒有。

并沒有。

電話那邊的Jack又說了一個字:“是。”

這麽多年來,Jack早已将這句話倒背如流:喬雲,是你爸爸殺了你媽媽。所以,說下這個答案的時候,Jack沒有絲毫的猶豫。

喬雲覺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水霧,心裏有一座牆,縫縫補補了這麽多年,終究還是不可挽回地轟然倒塌了,她默默地挂斷了這通電話,将雙手蓋在自己的臉上,手上粘粘濕濕的,有什麽東西從眼睛裏面流了出來,流到嘴裏的時候,又苦又澀。

“媽媽……”

這麽多年,喬雲始終不敢再輕易将這個稱謂喊出來,媽媽兩個字,是喬雲最後堅守的倔強,她始終相信,媽媽這些年一直在哪個地方默默守護着自己,只要自己一喊她,她就會出來,像小時候那樣,将自己抱在懷裏,再用很溫暖的聲音輕輕地哄着她:

“阿唯乖,媽媽在呢,不哭。”

可是喬雲又害怕,如果自己說了這兩個字,媽媽卻沒有出現,怎麽辦?

看吶,果然,現在喬雲終于喊出了這兩個字,何秋果然沒有出現。

阿毛在寵物店住得很開心,離開喬雲的這幾天,心寬體胖地長了幾兩肉,還交了一個好朋友,以至于喬雲來接他的時候,還老大不樂意從寵物店離開。

喬雲摸了摸阿毛的腦袋,冰涼的觸感激得阿毛一個哆嗦,喵了一聲,擡起頭去看喬雲。

“這貓這些天長胖了,回去之後給他節節食,貓太胖容易壓迫心血管,影響健康。”

始作俑者的寵物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着喬雲說道,喬雲點了點頭,付了錢,将阿毛趕進了貓籠裏面。

“喬小姐等一下。”

喬雲提着貓籠走到了門口,店老板又出聲喊住了她,回過身卻見店老板拿着一塊獨立包裝的蛋糕過來,塞進喬雲的手裏:

“我有不開心的事情的時候,就喜歡吃點甜的東西,每次吃到甜的東西的時候,心情就會慢慢好起來。”

喬雲知道店老板一定是看到了她微紅的眼睛,也沒有推脫,點了點頭,将蛋糕收了下來。

“喵。”

被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阿毛不安地來回轉動着身子,轉無聊了以後,擡起頭望着喬雲喵喵地叫着。

而喬雲,從上車以後,也不開車,就拿着蛋糕在座位上發呆。

蛋糕是市面上常見的巧克力夾心蛋糕,十幾塊能買兩包的那一種,喬雲經常在超市看到,卻從未吃過。小時候因為經濟原因,喬雲很少吃這麽洋氣的零食,後來,是沒有了吃這些零食的欲望。

喬雲想了想,撕開了蛋糕的包裝袋,塑料袋發出刺啦的聲響,因為長時間地被握在手裏,蛋糕外面的巧克力塗層,已經化了大半,将整個包裝袋內壁染得到處都是,整個蛋糕就像是被打奄了一般,看着令人毫無食欲。

喬雲盯着這麽一個醜吧吧的蛋糕良久,想了想,拿起蛋糕咬了一口,蛋糕沙軟,巧克力甜膩,喬雲皺了皺眉頭,甜,太甜了,甜得令人頭疼。

“喵——”

阿毛不安地叫了一聲,然後,喬雲将整個蛋糕塞進了嘴巴裏面,嘴角還沾上了一點巧克力醬,嚼了幾口之後,味同嚼蠟一般地吞了下去。

然後,喬雲覺得自己的牙齒開始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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