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宴

轉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着人搬了張竹榻到廊下茶花叢前,歪在榻上看棋譜。

不過半個時辰,便見婢女素娥提了個食盒過來。

來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書卷:“誰送來的?”

素娥走近了,壓低聲音道:“小娘子料得真準,是八娘子。”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

四房這個八堂妹生來缺根筋,性子又偏狹,一挑一個準。沈四娘不至于傻到自己動手,最适合的人選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将食盒擱在小幾上,掀開盒蓋,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櫻桃畢羅。

畢羅餡兒味道又甜又重,混進少許杏仁霜也不明顯。

這櫻桃畢羅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麽秘方,煮過的櫻桃餡仍舊色澤紅豔,又帶着鮮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輩子貴為皇後,也因為太過奢侈,不能敞開了吃個夠。

也就是四房有錢,坑起姊妹來也這麽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這一口,不由有些遺憾,酸溜溜地對素娥道:“啧,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從不和她見外,得意一笑:“謝小娘子賞。”

沈宜秋佯怒:“去去,別在我眼前吃,鬧心。”

素娥笑着去分點心,她這幾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圖,雖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為何不願嫁給太子,但并不多問。

整個貞順院,只有她是沈宜秋從西北帶來沈府的,主仆間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這麽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離開後,沈宜秋從繡囊裏掏出個小紙包,打開,挑出約莫一指甲蓋的杏仁霜,倒進手邊茶碗裏,端起碗一飲而盡。

她自然不會碰那些下了藥的櫻桃畢羅,份量拿捏不好可是會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開尉遲越,并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着,吹着風等藥效發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發起癢來,零星幾顆紅疹開始冒頭。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數十遍,城中坊門紛紛關閉,這才遣了個婢子去禀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燈下理賬,聽聞孫女生病,氣得将手中算疇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間川字頓時又深了幾分,把那傳話的小婢子吓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待把來龍去脈問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聲,臉色陰沉得快要低下水來:“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海棠大着膽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貞順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聲冷笑,随即道:“也罷,你去看一眼吧。”

過了會兒,海棠折返回來,向沈老夫人禀道:“七娘子臉上脖頸上都起了紅疹,還發着熱,身上燙得厲害。

“偏生坊門已關了,坊內又沒個醫館,只能明日一早去請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聲:“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着道:“奴婢仔細打聽了,七娘子這兩日沒吃過什麽不尋常的東西。咱們這邊也特意叮囑過,這幾日貞順院的膳食都是小廚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這麽說,的确是出在那碟畢羅上了?”

海棠垂下頭:“奴婢不敢胡說。”

“你不必這麽小心。他們做得出這樣的事,還怕人說?”沈老夫人擱下手中的青筆,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帕子,揩了揩手,“不過八娘可沒這個心眼子。”

海棠目光閃了閃,八娘子性子雖乖戾,但為人粗疏,在吃食裏下藥這種事,确實不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至于是誰出的主意,她心裏早有猜測,自然也瞞不過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當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個也不見得聰明,至于真正聰明的那一個……”

沈老夫人譏嘲地勾了勾嘴角:“糞土之牆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親自教養了這些年,到底還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讓她那能吏阿舅籌謀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來一趟。”

海棠暗暗嘆了一口氣,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讓她給七娘子下藥,結果卻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讓長房撿了個漏。

都說長房的三娘子是根木頭,如今看來,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來,得知祖母帶了長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松了一口氣。

她這三姊滿腦子的風花雪月,行事還有些不着調,按說不太适合入宮,但相對的也不容易給家裏招禍。

解決了最大一樁心事,沈宜秋頓覺一身輕松,又仗着生病,理直氣壯沒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幹的酪漿,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回籠覺。

曲江池,芙蓉園。

曲江一帶地勢高曠,綠樹成蔭,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時正是杏花滿枝的時節,一片片如層雲,如新雪。

樓臺館舍錯落點綴于其中,仿佛籠罩着輕煙薄霧,恍然不似人間。

沈宜秋窩在溫暖的被窩裏,惬意地睡着回籠覺的時候,尉遲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風。

這一年開春晚,三月初仍舊乍暖還寒,尉遲越站在齊雲樓上,憑靠着朱欄,眺望池畔穿紅着綠、绮羅滿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齊雲樓是整個曲江池芙蓉園行宮最高的地方,尉遲越算是體會到了何為高處不勝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麽了,鬼使神差挑了這身越羅衣服來穿,紫色春衫鮮亮輕薄,當風而立确實風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飄逸有餘,厚實不足,實在不能抵禦這料峭的春寒。

一陣風吹來,尉遲越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在這風裏站了快半個時辰了,竟還不見沈宜秋露面。

上輩子她是什麽時候到的,又是随哪位長輩同來?

尉遲越冥思苦想,卻是毫無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今日張皇後設尋芳宴,池畔結了許多錦廬供貴家女眷休憩。

皇後喜歡熱鬧,各色織錦畫障把那曲江行宮裝點得姹紫嫣紅,好不絢爛。

尉遲越對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這種環境裏找人,是極考驗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況那些女子不是用幂籬遮着臉,就是戴着帷帽,雖說紗縠一個比個輕薄,可也進一步增添了辨認難度。

尉遲越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卻極少在妻子身上停駐,自表妹何婉惠進宮後,他們夫妻更是有名無實,以至于他連妻子的長短肥瘦都記不太清楚,遑論從百八十個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輕女郎中認出她來。

尉遲越等得煩躁,屈起指節敲了敲闌幹上的蓮花柱頭,想轉身回閣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認識中,沈氏是不用等的,從嫁給他第一天開始,她就一直在那裏,如同一件司空見慣的擺設。

他還是太子時,她總在長春院,後來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鳳儀宮,總而言之随時待命,從沒有想見卻見不着的時候——當然他沒事也不會想見她就是了。

這麽一想,尉遲越生出些許慚愧,這十年來,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着孤燈寒衾入眠……

實在是可憐!尉遲越嘆了一口氣,姑且再等她一會兒吧。

正想到此處,卻見張皇後身邊的內侍馮某急步向他走來,是奉皇後之命來請他去春晖殿。

尉遲越這才回想起來,上輩子初見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晖殿。

他一邊絞盡腦汁回想上輩子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一邊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會兒便到了春晖殿。

殿中烏壓壓的都是人。

除了張皇後、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還有幾個高位妃嫔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還有幾個看着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着七八個頭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只存在于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啞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這些少女便是經過張皇後的初選,家世和人材都适合的太子妃人選了。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堂中一掃,發現其中一個身着绛紅色壽字紋錦衣的老夫人生得與沈宜秋有幾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隔着輕紗,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頭來,雖然隔着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嬌怯之态顯露無疑。

尉遲越心頭一跳,像是被纖纖素手撥弄了一下,泛起一陣漣漪。

原來沈氏竟是對他一見鐘情!難怪後來發展到情根深種、生死相随!

上輩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來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衆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着人家一個小娘子看個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闊步地走進堂中,向張皇後、郭賢妃行了禮,在嫡母身邊落座。

張皇後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親眷。”

說罷向他介紹,這是某家的夫人,幼時還曾抱過你,這是某家妹妹,小時候常進宮玩的……尉遲越一一見禮。

張皇後又指着那着绛紅襦衫的老夫人道:“還記得沈老夫人麽?”

尉遲越心道果然,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邊這個自然就是沈氏了。

張皇後見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兩眼,不由笑道:“論起來你該叫一聲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本朝建國近兩百年,世家大族就那麽幾個,彼此間盤根錯節,認真算起來,和尉遲氏都能扯出點關系。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裏的表妹,只不過比起正經姨表妹何婉惠,親疏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太子妃還得沈氏來做,尉遲越對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鄭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見過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讓:“這如何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張皇後又指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袅袅娜娜地行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聲音甜得起膩,像在蜜糖裏浸過似的。

尉遲越怔了怔,那聲音與他記憶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沈氏說話聲調平板,雖然嗓音悅耳,但着實稱不上婉轉多情,甚至有幾分生硬,聽着跟朝會上奏似的。

看來是他上輩子萬事不關心,自然也沒有察覺妻子的妩媚多情。

尉遲越這麽一想便釋然了。

在場衆人俱都見過禮,張皇後看了一眼在場的年輕人:“你們兄弟姊妹幼時素日一起玩鬧的,長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後馬首是瞻,立即心領神會:“阿姊說得很是,都是親眷,合該多走動,認認親,不然鬧得自家兄弟姊妹當面不識,豈不是要鬧笑話。”

張皇後滿意地颔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從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輩摘下帷帽“認親”。

少女們畢竟臉嫩,都有些遲疑。

尉遲越早等着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羞得通紅的芙蓉面。

尉遲越一時間竟有些近鄉情怯,下意識移開了目光。

不一會兒他心頭微癢,目光又飄了回來。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觑他,兩人目光一觸,尉遲越忙又挪開了視線。

沒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經,也有這般小女兒嬌态,對他的戀慕之情簡直溢于言表!

尉遲越握拳輕咳了一聲,故作正經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廣衆的,沈氏竟公然與他眉來眼去,縱然他們是夫妻,也着實不成體統!

雖是這麽想,尉遲越的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張皇後的聲音:“若是我沒記錯,沈家三娘子是四月裏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遲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記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仿佛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心裏頓時一涼。

他認錯人了!那壓根不是沈宜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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