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睡夢中轉醒時,天已大亮。
一時間,還不想起,仍眷戀着屬于他的溫度與味道,還想着那年那月,他那樣安然枕在她腿上的模樣。
蜷在床上,溫柔嘆了口氣。
自從扮起溫子意,她一年穿女裝的日子,也就那麽幾天,昨兒個也還真那麽剛好,一日就遇上他兩回。
早上瞅着他,見他在船上那麽直勾勾看着,她就知他會來。
下午再遇見,忍不住嘴快,她更确定他一定會來。
她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錯了什麽,這一世才攤上他這樣的男人。
初相見至今,轉眼已五年了,那男人對她來說,依舊如謎一般,怎樣也瞧不清。
屋外遠方傳來人們活動的聲響,食物的味道随風傳來。
未幾,小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
雲香推門而進,提着熱燙燙的水壺,低着頭确認門檻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
溫柔坐起身來,下了床,接過她手上的水壺,将那熱水倒至梳妝臺銅鏡前的盆裏,開始梳洗。
以前,沒有丫鬟,她已習慣照顧自己,現在有錢請丫鬟了,可為了不讓人察覺她的情況,她也不教丫鬟進到她的小院,平日就翠姨、雲香能進。
在她梳洗時,雲香安靜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為她帶來一張大餅和豆漿。
溫柔把大餅分成兩半,坐在桌邊,和她一人一半的吃了。
「宅子裏,最近還好嗎?」
這陣子,她日日早出晚歸,忙得昏天暗地,還真沒空查看家裏人。
「嗯,還好。」雲香點點頭,然後像是想起她之前的交代,才慢吞吞的又補充了幾句:「邱叔說,少爺不想上學堂,想同溫老板一起學商,邱叔同少爺說,有機會再和溫老板提,要他先把書念好,少爺不是很開心。小姐們不斷和翠姨吵着想去看戲。翠姨今兒個會帶小姐們上街去看戲,可她同小姐們說,二娘也得一起。除此之外,一切都還好。」
「二娘肯嗎?」
「她不喜翠姨,可小姐們同她鬧了兩天,說若不出門,人們怎會記得溫家還有三個待嫁閨女?若她們三人嫁不出去,還不得在這兒一直看翠姨臉色。二娘聽了,改了主意,今兒個一早就起,正在為小姐們梳妝呢。」
溫柔聞言,笑了笑。
那女人向來不喜翠姨,如今天天得看翠姨臉色,怕不憋壞了她。
「她們三個,後來還有來擾你嗎?」她那三個異母妹妹,從小嬌生慣養,剛搬來時,曾欺侮過雲香。
「沒了。」雲香搖了搖頭,道:「你警告過她們之後,她們就再也沒擾我了,後來她們發現我眼不好,就算我有你撐腰,也不可能嫁進好人家,不會擋着她們,就沒再理我了。」
這話,教溫柔一楞,擡眼看向眼前那更像她親妹妹的雲香。
「你別聽她們胡說,待我手邊的事告一個段落之後,我一定替你挑個好人家。」
聞言,雲香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麽也沒說,只是低下頭來繼續吃餅。
溫柔見了,瞅着她,說:「雲香,你知道,你什麽都可以同我說的。」
雲香遲疑了半晌,方擡起那雙氤氲的眼,小聲道。
「我可以……不嫁嗎?」
溫柔一怔,看着眼前不知何時,已出落得萬分美麗的姑娘,心微疼。
她知雲香為何不想嫁,雲香眼不好,打小她不管去哪兒,都得仰人鼻息,受人欺淩,好不容易投靠到了溫家,可還是被扔到了她這裏。
溫柔知道,雲香性子這般安靜,是因為既然看不見,那就安靜些,只要安靜點就沒人會注意到她,就可以少受點欺淩。
「可以,當然可以。」她握着手中大餅,瞅着那丫頭,柔聲道:「你若不想嫁,那就不用嫁,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
雲香聞言,也抓緊了手中大餅,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只低頭吃餅。
溫柔低頭也吃起自己的餅,笑着冒出一句。
「要不,改天若有人再同溫老板逼婚,我就娶你好了。」
這話,教雲香一愣,難得的也揚起嘴角,點頭笑了出來。
「好啊,若是溫老板,我就嫁。」
溫柔聽了,笑得更開心。兩姊妹就這樣在晨光中,一同笑着吃餅,喝着冒煙的熱豆漿,然後開始忙碌的一天。
填飽了肚皮,溫柔穿上男裝與男鞋,把長發束起,戴起小帽,從暗門走到了隔着高牆之後的另一座大院中的宅子裏。
溫子意的大院,和溫柔的小院,就一牆之隔。
對旁人來說,溫柔是個安靜病弱的大小姐,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天半月見不着一回,也很正常。
可溫子意是宅子的主人,天天都得出現。
為求方便,也不惹人懷疑,幾年前邱叔和陸義就偷偷弄了這道暗門,方便她以不同的身分進出。
她推開門,邁開大步,穿庭過院,一路同見着的仆人點頭招呼。
到了大門口,陸義早備車等在門外,看見她,朝她點了下頭,替她掀起車簾,馬車比驢車高多了,但她早已習慣,她身手俐落的爬上了車,才坐穩,陸義已将馬車駛上大街。
這幾年,她生意越做越大,早遠超過當年她爹所擁有的一切,驢車換成了馬車,小院增建成大宅。
絕佳的生意手腕,加上周慶這幕後黑手的推波助瀾,讓她甚至擁有自己的車隊與船隊。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在城外,這兒的街道依然十分熱鬧,不會比城裏差上哪去,這兩年還越來越熱鬧,她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坐在攤子上吃着清粥小菜、包子豆漿。
看見溫家車馬,人們總會面露笑容。
當陸義将車停在工坊大門前時,更有人在看到她時,朝她揮手。
她點頭回以微笑,這才跨入門檻。
幾位工坊的管事紛紛在第一時間迎了上來,拿着簿子給她瞧。
大部分的事,她是放給下面的人做的,可有些重大決定,還是得由她定下方向。
「爺,清明已至,暖種在即,若要趕得谷雨時催青孵化,咱們得盡快将蠶種移至新建蠶房,但養蠶的徐師傅說,養蠶得溫濕适中,蠶房需東西開窗,方能調節通風,給予蠶種适當光線,可那新建的蠶房東窗開得不夠,得再開窗。」
「我看看。」她接過那負責興建作坊的管事遞來的蠶房設計,看了一下,道:「蠶房的光線一定要明暗均勻,否則會造成發育不齊,溫濕若不适中,桑葉也易脫水萎凋,徐師傅說的沒錯,這蠶房東窗确實不夠,你把他所需銀錢給他,讓他全權處理。」
「好,我這就去。」
「爺,染坊需要進更多的染料,但這染料的價格漲了一倍有餘,遠遠超過咱們所預估的成本了,這價實在太不劃算,咱們是否幹脆同川地進貨?」
「川地那兒的品質成嗎?」
「成,只是對方希望咱們打個五年的合同。」
「五年太長,問對方三年成不成,成的話就你做主吧。」
「知道了。」染坊的齊管事點點頭,轉身走了。
「爺,碼頭的工人希望能漲點工錢,可年前咱們才漲過錢了……」
「你知他們想漲工錢是為何嗎?」
「城東的何老板也要在城外蓋碼頭倉庫,聽說開出的工錢足足比咱們的多了一倍。」
聞言,她只道:「可否麻煩東叔把去年碼頭的帳本調來,這事我再琢磨琢磨。」
「我一早已備好了。」倉庫管事回頭朝身後低着頭的少年招招手,那少年立刻抱着成山的帳本奔了上來。
「送我書房去——」
她話聲未落,少年轉身就走,因他動作太匆匆,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忽地察覺那少年身形有些眼熟。
「等等!」
少年一僵,停下腳步,仍低垂着腦袋。
「你叫什麽名字?」這小子還真當她眼瞎了嗎?
少年抱着帳本,遲疑了一下,方深吸了口氣,把頭擡起來,用那烏黑的大眼看着她,卻仍緊抿着唇。
她挑眉看着他,他心虛的撇開了眼。
一旁倉庫管事見了,忙上前幫腔,道:「爺,這小子是我上月新征來的人,也姓溫,叫溫二,他平時挺機靈的,大概是第一次見您,緊張。」
這小子還真敢。
見他滿臉冒大汗,她沒多為難他,只開口道。
「溫二,你懂得算帳?」
見她似要放他過,少年忙點頭回道。
「懂,我懂。」
溫柔看着他,想想這小子挑了倉庫,還是碼頭那兒的倉庫去,八成是想說待在那兒,不太可能會碰着她,誰知會被找來搬帳本。
雲香說他才同邱叔說,可東叔說他上月就來,瞧他曬得一臉黑,顯然已經偷偷跑去做了一段時間。
也虧得他這大少爺能耐得住被人這樣支來喚去的。
想來,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說真的,她也不是想攔着他,只是他娘羅嗦得緊,本巴望着這唯一的兒子能上京考個功名回來,他既然有那決心學商,還如她這般,偷着來也要做,那就看着辦吧。
看着那緊張得滿頭大汗的少年,她開口道。
「東叔經驗老道,很會帶人,能學多少,就得看你自己,你可得好好珍惜。」
「溫二知道!」少年大眼一亮,知她答應了,忙大聲應道:「謝溫老板!」
「把帳本放書房裏去吧。」她一擺手,讓他去。
溫二露出燦笑,立刻抱着帳本,咚咚咚的去了書房。
倉庫的管事帶着那少年走了,另一名管事又匆匆走上前來,然後又一名,再一名,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來來往往的管事們依然川流不息。
早上多是紡織與貨運相關的管事,到了午後,管事們換了一批,專門經管米糧商行與南北雜貨,教她忙得昏頭轉向。
她認分的處理着手邊的事情,查看着帳本。
時間,匆匆而逝,一眨眼,又有人來喚她。
「爺,張同知派人送了信來。」
她聞聲,回神看見那躬身将一封信函往前遞的夥計,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她伸手接過信函,拆開一看,只見裏面寫了簡單幾個字,她秀眉微挑,開口交代,「張同知改了今晚飯局的地點,請陸義備車,我一會兒就來。」
「是。」夥計聽了,立刻回身跑去通知陸義。
溫柔深吸口氣,再次翻查手中的帳目,确定了一件事之後,這才合上那帳本,起身出門。
陸義在門口等着她,在她上車時,問:「爺要去哪?」
「迎春閣。」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陸義說,眼前的男人眉又擰,他頓了一頓,最終仍是忍不住的低聲開口。
「你真要這麽做?」
「我真要這麽做。」她直視着眼前這一直以來,待她如親妹子的男人,定定的回。
陸義緊蹙着眉,見她一臉堅定,知道多說無益,他點點頭,只是替她掀開車後的門簾,她上車時,他放下門簾,不着痕跡的藉着門簾的遮擋,将一小紙卷塞到了她手裏。
溫柔握着那紙卷,沒急着看,只倚着小窗看着外頭飛逝的景色。陸義習慣沿着河岸走,雖然得繞點路,但這兒街道較寬,較不易塞在路上,被耽擱了時間。
天黑之後,水上人家陸續點亮了燈火,河上水面亮得有如天上星子一般。
這是座繁華的城,即便已經天黑,依然有不少人在碼頭邊擺着小攤,賣着熱食。
看着那些三兩成群,圍坐在小攤旁吃飯的碼頭工人,她握着手中的小紙卷,心頭再次抽緊。
三年前,她問周慶到底要她做什麽時,他沒馬上回,只說等時候到了她就知道。
前兩個月,她還不知他想幹啥,可半年後,她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老板。
起初,是因為她在碼頭廢墟旁,遇見一位流落街頭的溫家老仆,她不忍心就将其帶了回來,然後丘叔帶回來了第二個,陸義撿了第三個,就連翠姨也把一位舊識給領了回來,不是每個人都夠機靈在第一時間,能搶到值錢的東西抵工錢,這些仆傭,老來丢了工作,人家也不雇老傭,只能流落街頭。
有些人,當初是牙行牽線來的,身上還與溫家有契,大多的人老家都在鄉下,家裏頭都有家眷,有兒有女要養,可老家窮山惡水,若真能養活,他們一開始也不會離鄉背井到城裏來了。
除了仆人,還有工人,溫家垮了,也間接教大批人失去工作,若只垮了一個溫家,或許找工作還不難,但吳家與王家也垮了。
溫、吳、王三家都是大商,吳家雖在揚州,可在這城裏,本也雇了大批在地人手,加上被牽連倒債,不得不關門歇業的小商家,一夜之間,這城裏就多出了數千名待業工人。
除了少部分的管事與掌櫃,大多數的人,不是織工繡娘,就都是碼頭工、搬運工之類的苦力,太多的人力,太少的工作,讓奸商開了賊心,瞬間将工資直直往下落,畢竟你若不做這工,可還有千百個人等着做你的工作。
不少人因此流離失所,她見了不忍心,把城外先前一處因為地處偏遠賣不掉的倉庫,改成了工坊,收留了一部分的工人,可她沒有多的錢,只能承諾工錢得等攢了錢之後才會給,可至少留在這兒,能有飯吃。
一開始,來她這兒的人不多,可再怎麽不濟,這是個工作,至少能夠糊口,漸漸的人就多了起來。
她對外以男裝示人,宣稱她溫子意是溫家的遠房親戚。
人都知溫子意不忍溫家孤兒寡母流落街頭,才出面收留。
幸好她之前有妥善處理債款,才沒讓人來找她麻煩,也因為如此,溫家的老工、舊仆看溫子意收容了溫家母子和老仆,找不到工作之餘,也就聚集了過來,她對那些仆傭做過的事,沒有計較,她看過帳本,知道她爹如何克扣這些仆傭與管事。
更重要的是,她很快就發現,那些管事們,才有真門路,他們一輩子在城裏打滾,有奸巧的,也有實誠的,但無論哪樣的性格,都是有兩把刷子,才能待在這三家,做到管事這個位置。
他們知道怎麽做生意,如何去鑽營。
她将這些管事收為己用,那幾位管事,把之前擅長的買賣全帶了過來。
她本身懂布料生意,是因為邱叔教的,溫家本就是以紡織起家,王家是糧商,吳家除了貨運,還經營南北雜貨。
她有了人,有了門路,但她沒有足夠的本錢。
一朝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樣樣都要錢,要養這上百張嘴,而且每天睜眼開門,門外都還會多出幾個人,依照那些工人聚集過來的速度,可不是靠她手上那些許銀錢能支撐的。
所以,她去了元生當鋪。
當溫柔上了樓,周慶早等在那兒,桌上放了一張金額吓人的銀票。
差不多在那時,她已領悟,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來就在做的事。
當一個善人,大善人;做一個商人,大商人。
王飛鶴是周豹的,溫子意是他周慶的。
直到這時,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時在說什麽。
王飛鶴與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們原以為,周豹經營的,不過是酒樓、是當鋪、是迎春閣這種買賣,殊不知,這座城裏的食衣住行、吃喝玩樂,根本幾乎被整個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慶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個接着一個的,用各種方式,将那些實權握在手裏。
周慶和周豹,在下一盤棋,而這座城裏所有的人,都是這兩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卻依然取走了那張銀票。
她沒有別的選擇,已經沒了。
周慶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會看見碼頭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他們沒處去,連過夜的地方也沒有,只能群聚窩在碼頭那兒被燒毀的倉庫廢墟裏取暖。
那男人,什麽也料着了,就連後來她會收留他們,那些管事會聚集到她那兒,他都已經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會怎麽做,人們又會怎麽做,說不得暗中還推了一把。
周豹對外仍稱病,不見人影,可她知那男人還活着,這城裏至少還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慶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避着不見人。
或許,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綁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說的話。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嗎?能昏這麽久沒有意識嗎?抑或有另一股勢力想狐假虎威,藉此門倒周慶呢?
她不知道,卻無法不去多想。
原以為,事情應該很快就能撥雲見日,可一年、兩年過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鋪一間跟着一間開,在周慶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裏大商,那周豹卻是再沒露過面。
可他還活着,她知道,看周慶那般戒備就曉得。
周豹在這城裏還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板,甚至官差、捕頭,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慶的。
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識那般,可以常跑元生當鋪,溫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裏,表面上周慶是惡霸,溫子意可是這城裏的大善人。
她與他會在生意場合裏遇着,除此之外,兩人在城裏形同陌路。
但他會來,夜裏偶爾就會來找她。
有時帶着傷,有時沒有。
明知不該和他這般糾纏下去,她卻無法對他說不,沒有辦法真的拒絕他。
人都說他是惡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發現,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讓人看到的,是他想給人看的樣子。
就像昨天,他親自在大街上趕人那般。
那點小事,何須他周大少爺出馬?
你何必?
她問他時,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興。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擺出那樣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這三年,城裏看似平靜,私底下的争門就沒消停過——
手中的小紙卷有些紮手,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幾乎将它捏爛了,忙将手松開一些。
外頭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來,但她仍等到陸義将車馬駛離了河岸,這才點了油燈,攤開捏皺的紙卷,在燈下查看那幾行有如螞蟻般的小字。
迎春閣暗殺未成——
馬車裏有些晃,城外街道畢竟沒城裏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點,心頭不由得一跳,卻仍是細細将上頭的小字從頭到尾全看完,确定沒有遺漏什麽,這才拿開油燈的燈罩,直接就着燈火,将那小紙卷給燒了,等它全燒成了灰,她方将燈罩蓋了回去。
絲綢做的燈罩将燈火暈開,照亮溫暖了這小小的空間。
車馬繼續前行,她擰眉思索着方才收到的訊息,不由自主的搓着冰冷的雙手,可搓了半天,手還是冷的。
你真要這麽做?
陸義在她上車前這般問她,雖然當下回得堅定,可她也知自己打算做的事,有多大風險——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
心頭一跳,她抿着唇,交握着冰冷的雙手,懷疑自己是否做了錯誤的決定,可事已至此,她豈還有別的選擇?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鎮定心緒,方掀開厚重的車簾。
簾一掀,熙熙攘攘的人聲入了耳,眼前盡是那挂着大紅燈籠的長街,還有那一棟又一棟張燈結彩的樓宇。
春夜的寒風迎面襲來,教她瑟縮了一下,回頭拿了件毛皮大氅套上,這才再次掀簾跳下了車。
熱鬧的長街上,車馬不少,人更多。
停在迎春閣前的馬車,都是非富即貴,官家的車馬,占了大半。
她腳才沾地,迎春閣的人就迎了上來。
「溫老板,久不見,今兒個怎麽有空來?」
「我和張大人有約。大人他到了嗎?」
「到了,剛到不久。溫老板您這邊走。」
她跟着迎客小哥走進迎春閣,一邊塞了碎銀子給他:「這位小哥,一會兒還請替我家車夫送壺熱酒、幾樣小菜。」
那迎客小哥見了銀子,飛快将銀子揣在懷中,笑開了臉:「得嘞,這是應該的,溫老板的人,咱們怎敢怠慢?一會兒小的立刻就将熱酒熱菜給陸義大哥送上。」
她笑了笑,同這小哥一塊兒穿庭過院,上了二樓其中一間廂房。
門還未開,她就聽見琴聲傳來。
那小哥敲了敲門,等人喊了,才為她推開了門,自個兒倒恭敬的待在門外。
門裏頭,珠簾閃閃,琴聲幽幽。
水晶珠簾遮擋了視線,可那好聽的琴聲卻是擋不住的,彈琴的人琴藝極好,聽得人極為舒心。
她跨過門檻走了進去,身後的門關了起來。
她沒有回頭,只朝前走去,小心掀起珠簾,簾後十分寬敞,但卻不似一般房間有桌有椅,木頭地板上,只鋪着雪白的皮毛,擺放着一張四角方桌。
方桌極矮,上頭卻擺滿了山珍海味,中間還有一鍋熱騰騰的肉湯。
屋裏臨水的那一面,一名天仙般的女子坐在臨水平臺上彈着古琴,張同知倚坐在矮桌邊,半癱在皮毛上,閉着眼,手裏拿着一杯酒,卻沒有喝,只張嘴開口。
「清風、明月,美人相伴,溫老板,你說說,這是不是人生極樂之事啊?」
溫柔聞聲,這才舉步往前,朝那官拱手笑道:「大人說得是,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聽得柳姑娘彈得一手好琴,今日溫某真是托了大人的福了。」
張同知張開眼,挑眉看來。
「原來溫老板也識得如春?我怎聽說你不喝花酒的?」
「子意我沒這福氣,」她笑笑忙搖着手,連看都沒再朝那柳如春看一眼,道:「只是幾年前初來城裏,在柳姑娘春季游河時,遠遠在岸上見過一回,柳姑娘如天仙一般的風采,子意至今記憶猶新哪。」
聞言,張同知笑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眼瞅着她,也懵了。」他話是同她說的,一雙眼卻看向了那仍在彈琴的女子,讨好的道:「我當下就想,這世上怎會有這麽美的人兒呢?」
女子湊巧彈到最後一個音,收了手,動作優雅的起身,輕移蓮步的走了過來,在那男人身邊跪坐下,執起酒壺,小心的替那男人手中的小杯,再次斟滿了酒,邊用那銀鈴一般的聲嗓,輕言慢語的說。
「是大人不嫌棄奴家。」
「美人兒,你就這張小嘴會說話。」張同知說着,還不忘伸手将她攬到了懷裏,讓她坐在腿上。
「大人,小心,酒灑了。」
「灑了?灑哪了?我瞅瞅?」
這下,溫柔可連張同知的臉都不敢看了。
眼看前方景象那般活色生香,她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啥也沒聽見,有那麽一會兒,她還真擔心這姓張的色胚會當着自個兒的面就對柳如春惡虎撲羊——
哇,還真撲倒在地上了?!
正當她尴尬萬分,想着是否該先咳個兩聲,找個借口退出去,還是幹脆閉嘴安靜悄悄走人時,就聽到那柳如春嬌聲嬌氣開了口。
「大人,您不是說……今兒個是找溫老板……來談事的嗎?是不是你倆先把正事談好?況且,您不是還沒用飯嗎?讓如春先伺候您吃點東西吧?」
那女人這麽一提,還真讓那張同知想起她的存在了。
張同知停下動作,坐了起來,卻沒拉好敞開的衣襟,只開口道:「溫老板,你怎還傻站着?坐啊,你該也還沒吃吧,咱們邊吃邊談吧。」
「是,這就坐下、這就坐下。」她聞言,立刻席地坐了下來,可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那女人嬌聲又道。
「溫老板,您這大氅是不是該脫了?瞧您,酒水還沒喝上一口,就熱到臉都紅了。」
說着,她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姑娘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上前欲來替她脫掉大氅。
溫柔依然不敢擡眼瞧對面那兩位,只快快起身脫掉身上大氅,讓兩位姑娘收走,誰知走了一個,另一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替她倒酒拿巾,還不斷幫着夾菜勸酒。
「溫老板,這菜正熱,您趁熱吃一些吧?」
「溫老板,這酒奴家方才溫好了,要不您喝點?」
「溫老板,您臉這麽紅,是不是酒氣上來了?快喝點熱茶順順氣。」
那姑娘溫言軟語的,看來一臉清純,但一雙玉手可不是那回事,幾乎是找到機會就往她身上摸,其中幾次更是直接摸上了她的腿,試圖往她腿間摸。
真讓她摸到了還得了。
溫柔前幾回就遇過這種情況,幹脆一把抓住了她一雙白玉小手,噙着笑問。
「這位姑娘,不知怎麽稱呼?」
忽然被人這麽抓住了雙手,饒是再有經驗的姑娘,也楞了一楞,小臉微紅:「奴家叫小青。」
「小青姑娘,打那兒來啊?」小手抓得牢牢的,一雙眼直勾勾的看着她,露出最淡定沉着的笑。
被人這樣直勾勾的盯着看,小青心兒再一跳,只能乖乖的被抓握着手,含羞帶怯的嬌聲再回道:「奴家紹興來的。」
「紹興是個好地方啊。」溫柔松開一只手,倒了杯溫酒給她,「那兒是不是有個習俗,從小會幫家裏孩子釀酒?」
「是啊,咱們那兒的人,都會在生娃後,釀一壇酒,給男娃兒的就叫狀元紅,女娃兒的就叫女兒紅,得成親時才能開來待客的。」
她認真聽這姑娘說着,不忘再幫她倒酒,順便再問一個問題,順利把話題帶到了那姑娘自個兒身上,讓那小青姑娘說得滔滔不絕,時而嬌笑,時而傷感起來。
打小她就從邱叔和翠姨身上學到,人一說到自個兒的事,那是沒完沒了的,所以自己從第一回 上酒家,差點被姑娘摸到穿幫之後,她很快就再次掌握了聽人說話閑聊的技巧。
雖然她是很想立刻直接和張大人把正事談好,可她更清楚,和這些貪官污吏吃應酬飯就是這樣,張同知若沒先提,她就不能提,急了讨不了好,要慢着來才行。
酒過三巡,那說要談正事的張同知吃飽喝足了,這才刻意把酒水倒在柳如春身上,藉着讓她去換衣裳,支開了小青和柳如春,開了金口,瞅着她道。
「我說,溫老弟,你先前差人送來的密函,其中所述之事,可真有把握?」
「張大人,子意若沒有把握,怎敢同大人提議?」
張同知眯眼盯着她看,喝着熱酒,問:「你有幾成把握?」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直道:「我可以同大人說十成,可大人一定知我在瞎說,這事若無大人相助,那只有五成不到,若大人肯幫子意,那子意有八成把握。」
張同知用那雙小眼看着她,看了許久,然後笑了。
「人人都說你溫子意是大善之家,我還當了真了,看來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她再笑,替眼前的貪官再倒一杯酒,雙手恭敬的奉上。
「大人好說,這城裏富戶,哪位不是托大人的福才有今天?船要過,得大人您點頭,馬要跑,得大人您擡手。今兒個,若大人不點頭,不擡手,哪個人敢恣意妄為的張帆放馬做買賣?」
這話,讓張同知臉一沉,她知自己踩到了他痛腳,不忘再多補兩句,推他一把。
「這城裏,若真有人該收那平安符的月錢,也該是大人,而非姓周的。」
張同知眼角抽了一下,他看着她,慢慢揚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伸手接過了她奉上的酒。
「溫子意,你好樣的,你還真有膽,這兒可是迎春閣。」
就因為是迎春閣,她才要挑明了說,這人将飯局改到這兒,就是要試她,看她敢不敢在周慶的地頭上開口。
她微微一笑,鎮定再道:「子意有的只是狗膽,若無大人相助,子意還真的不敢。」
張同知一口幹掉了那杯酒,砰的一聲,将酒杯放到了桌上,道:「成!你若真有那個膽,那就放膽去做吧!」
聞言,她立刻整個人跪趴在地上。
「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