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是要反他,真的想反。

溫柔清楚,周家父子的惡門,早已殃及池魚,她若不做,別的商家也會做,那些人隐忍已久,早在暗謀策劃,陸義送來給她的消息,擺明了事情一觸即發,他們刺客都派了,還有什麽不能做?不敢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一直記着他說的話,記得他教的事,這些年來,她在城裏布下情報網,不僅僅是使用周慶的門路,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城裏有多少人不喜他。

所以她暗地裏讓陸義去做這些事,去調查收集更多的消息,不只是尋常商家、酒樓裏的下人,他甚至收買了官府裏的下人與獄卒。

這幾年,周慶做事變本加厲,一再強占民宅、店鋪,趕人出城,弄得人心惶惶。

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麽、想做什麽,她不是沒有問過他原由,可那男人不肯說,而她很清楚,他這般持續下去,人們要反他,想反他,是遲早的事。

溫柔知道她得搶在所有人之前先下手為強,若由她起頭,她還能想辦法保他。

她不知的,是他竟身處那般可怕的絕境之中。

這城裏有妖怪,為數衆多的妖怪,她不知究竟有多少,可如果連周豹也是,那還有誰不可能是?這城裏有多少商家是妖?有多少商家是人?那些想反他的,到底又有多少是人?多少是妖?

他說過,這座城需要規矩。

之前她沒多想,現在回想起來,才知他話中有話。

她必須讓知府大人帶兵抄了周家,才 能釜底抽薪,可那些妖怪,讓事情添了太多變數。

她不想這麽做,可她必須這麽做。

周慶要她這麽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這城裏有妖怪,那些妖怪在吃人,他之前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壓制住了他們,可如今那法子顯然開始不管用了。

所以小青才會在迎春閣吃人,雖然十娘殺了小青,可她倆的對話,讓她知道,這些妖怪也在謀劃着什麽。

大人要醒了。

雖然尚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可她清楚自己無法再拖下去。

周慶再不能等,他沒有時間了。

即便她再不願,她也得趕在事情發生之前,讓知府大人把周家抄了。

要扳倒周氏父子,得要從官府下手,之前不是沒人做過,可她猜官府裏也有周豹的人,或者披着人皮的妖,他們将事情全壓了下來。

但張同知不是妖,她知道若他是,周慶不會讓她繼續下去。

那晚,她一夜未眠。

即便對官兵是不是能制得了那些妖,她仍有疑慮,天一亮,她仍是将所有搜羅到對周氏父子不利的罪證,全都親自送到了知府衙門。

張同知一早就已等在府堂。

「都在這兒了?」張同知見她讓人擡了一箱東西進來,挑眉問。

「是。」她直視着他道:「全在這兒了。」

張同知壓低了聲,湊到她跟前來道:「溫老板,不瞞你說,昨夜我同你赴會前,已同知府大人說及你所提之事,可你要知,這事非同小可,你呈上的東西,要是不夠有力,可是成不了事的。」

「子意知道。」她清楚知道,若這事不成,這人一定第一個将事情給撇得一幹二淨。「若無确切事證,子意也不敢驚擾知府大人。」

「如此甚好。」張同知笑笑,朝一旁衙衛擺擺手,「把東西幫溫老板擡着,溫老板,這邊請。」

說着,他轉身走在前頭,溫柔邁步跟上。

張同知帶着她,穿門過房,來到知府大人辦公的堂室,敲了敲門,得到大人應聲,才推門進屋。

堂室內,窗明幾淨,幾上香爐正燃着袅袅清煙。

一名頭戴烏紗帽、身穿雲雁常服的大人坐在桌案之後,她沒有多看,只躬身垂眼的等在門外。

「大人,溫老板來了。」張同知走到桌邊,同那大人通報。

「讓他進來。」

「溫老板,進來吧。」

張同知回身召她,溫柔這方跨過門檻,來到桌前,衙衛擡着那一箱,跟進了門。

她恭恭敬敬的拱着手,将腰彎到了底。

「小民溫子意,見過大人。」

「張同知說,你有事要私禀于我?」

「是。」她垂着眼,鎮定的說:「小民近日覺察城內有人同商家強收銀錢,用以暗自囤糧、私造兵器、集結兵丁,意圖造反。」

這幾句,擲地有聲,即便在場的人私下早知她要做什麽,可真等她說了出來,還是讓一室陷入可怕的寂靜。

意圖造反。

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殺頭大罪。

不知過了多久,桌案後的大人,擱下手中毛筆,終于開口問。

「你此來,是要舉報誰想造反?」

「周豹。」

這兩字,讓一室更靜。

知府大人以食指輕點桌案,又半晌,才再問。

「溫子意,你可有實證?」

「小民自是有确切實證。」說着,她将箱子打開,道:「這些皆是半年來,小民截獲的消息與密函,以及城內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親自提供的帳本,記載了過去數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繳交的銀錢,大人若能辦了周豹,我等皆願親上衙門。」

話落,她不忘将那帳本上呈交與張同知。

張同知接過手,再轉呈給知府大人。

那戴着烏紗帽的大人,拿了帳本,一一翻看着。

一室依舊寂靜,她心跳飛快,等着前方桌案後的大人發話。

雖說張同知若沒把握,也不會蹚這渾水,今日要她來,也只是走個場面,可最終仍得看這知府大人吃不吃這套,敢不敢動周豹。

這知府走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點好這知府大人。

可她賭的,是人性。

人性本貪,若能收得萬兩銀錢,誰還只收那蠅頭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頁又一頁,然後終于合上了那帳本。

「張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圖造反,你即刻調動兵馬,帶兵将周氏産業全數查封,把周豹、周慶拘提前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張同知腳跟一旋,喜孜孜的轉身出門。

溫柔暗暗松了口氣,跟着躬身再道:「謝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溫老板,這商街,以後還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負大人所托。」她彎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沒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擺擺手,怎知,這一擺手,讓那大人頂上的烏紗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擡手将帽扶正,她卻在這時看到有滴濃稠的液體啪咁一聲落在地上。

那液體,是滴血。

她渾身一僵,不禁擡眼看去。

在這之前,她并未真的見過知府大人,只有幾回遠遠瞧過,可眼前的男人異常眼熟,他的臉極白,像是塗了一層厚粉,而他額上的黑色官帽邊緣,隐隐有着縫線,那縫線上,還滲出了些許腥紅,在他扶帽時,被帽檐抹開。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為他扶帽時太過粗魯,整個被往旁扯裂開來,要掉不掉的,懸挂在那裏,滴着血。

可那傷着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顧自的繼續調整頭上的烏紗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卻再次扯到了臉皮。

溫柔瞪着知府大人那瞬間扭曲了一下的臉皮,還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覺毛骨悚然,剎那間,她忽地領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圖非禮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條遮眼,擋住了半張臉,是以她一時才沒認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剝了他的頭皮,拾起了他的耳,說要去找人修一修——

剎那間,惡寒上湧,她強壓眼底的驚恐和上湧的嘔意,飛快低下頭來,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陸義見她臉色不對,忙迎了上來,低聲問。

「怎麽回事?」

「沒事。」她上了車,「我們回去吧。」

見她眼中透着驚慌,陸義沒再多問,只上車快速将車馬駛離。溫柔坐在車上,臉色蒼白的交握着雙手,簡直如坐針氈。

她雖然讓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慶被下獄之後,讓他假死牢裏,來個偷天換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獄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額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別提那張臉,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會跑去迎春閣,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經死了。

張同知曉得嗎?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閣?還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謀事總有變數,但如今這變數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範圍。

驀地,她突然領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們這般順勢而為,絕不會僅僅只為了逮周慶下獄——

剎那間,方寸大亂。

陸義收買了獄卒,即便周慶被下獄,她仍有辦法将他弄出來,那是她原本的謀劃,可若那些妖不是這麽打算——

溫柔小臉刷白,匆匆掀開前方車簾,抓着陸義的手臂,驚慌脫口:「快!帶我去元生當鋪!」

陸義吃了一驚,回頭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們不是要逮周慶下獄而已,是要殺了他!」她臉色蒼白,心慌意亂的道:「周慶知道這是我謀劃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換日,他不會反抗,你得帶我去元生當鋪,我必須通知他——」

「不行。」陸義下颚緊繃的看着她,低聲道:「張同知天未亮就已調集了兵馬,你知道今早這只是走個過場,在你出來前,他就已經帶兵去逮人了,你不能這時出現在那裏——」

「他們會先去迎春閣,他們以為他一直都睡在那裏,但他不是,他這時一定在元生當鋪。」她心急如焚,緊抓着陸義的手,啞聲開口:「拜托你,他們連讓他入獄的機會也不會給的。」

看着她慌急的小臉,陸義握緊缰繩,粗聲道:「溫老板是周慶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溫老板反了,可你以為在這種時刻,他們會讓你靠近那裏嗎?你這時去,只是給了他們機會和理由一網打盡。」

聞言,她小臉刷得更白,唇微顫。

「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他低咒一聲,只能掉轉車馬,迅速往商街大廟前的元生當鋪駛去。

可兩人才到商街入口,遠遠就看見官兵已經包圍了那裏。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溫柔臉上血色盡失。

陸義甚至沒有問她,直接就将車馬駛過街尾,沒有轉進那條商街。

就在車馬駛過街尾的那瞬間,街頭大廟前忽然無預警炸了開來,那震天動地的驚爆猛地襲來,造成的氣爆甚至讓車馬劇烈搖晃,讓她摔倒在車板上。

混亂中,她驚駭的掀起車簾,只見元生當鋪那兒,冒出驚人的沖天火光。

不——

剎那間,她試圖跳車沖下去,可陸義飛快抓住了她,将她塞進了車簾裏,她失控的掙紮着,想要下車,想去他那裏,但陸義出手點了她穴道,然後回身抖缰,讓馬匹将車快速駛離那陣混亂。

溫柔癱倒在車板上,無法動彈,只能看着揚起的車簾外,人們驚聲尖叫,四散奔逃,就連那些靠近大廟附近的官兵,也亂了陣腳,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圍着那裏。

那樓高三層的建築,再次爆出另一聲巨響,讓她氣窒心顫。

黑煙夾雜着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燒開來,可她什麽也無法做,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棟當鋪。

爆炸引起的熱風,吹得車簾陣陣飛揚,啪啪作響。

看着那沖天的火光,看着那被官兵重重包圍的商街,溫柔知道事到如今,無論她怎麽做,都改變不了什麽。

來不及了。

陸義知道,她也曉得。

當車馬駛出城門,陸義将車停到路邊,這方掀起車簾,回到車廂裏,解開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邊,啞聲開口。

「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那下車。」

「我知道。」她臉色蒼白的點頭。

「他可能不在那裏。」他嗄聲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裏。」她點頭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閣裏有暗道,元生當鋪裏定也會有。」

「是,那兒——」

她顫聲張嘴,試圖再點頭,可話卻說不出口,她喘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呼吸,只有唇微顫。

就算周慶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條商街,而那些官兵将整條商街都圍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飛不出來,難以逃出生天。

這點她知道,陸義當然也曉得。

無論如何,周慶都死定了。

他們本就打算殺了他,從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會炸了元生當鋪,才會一把火燒了那裏。

她将冰冷的雙手緊緊交扣在身前,只覺一顆心,痛若火燒。

人都說,周豹是惡霸,周慶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當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給他那老銀鎖,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從沒想過,到頭來,竟然是她親手害死了他。

霎時間,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可看着眼前這些年,她一直視其為大哥的男人,她能從他眼中,看見自責與愧疚,她閉上微顫的唇,再張開,又試一次,才有辦法出聲。

「我知……你是為我好……」她緊握着雙手,強扯嘴角,看着他,啞聲道:「我們回去吧。」

凝視着眼前臉上血色盡失,仍試圖對他微笑的小女人,陸義無言以對,只能握緊雙拳,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将車馬駕離。

周慶死了。

一場驚天爆炸,毀了元生當鋪,将那兒燒得一幹二淨,只剩灰黑傾倒的廢墟。

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毀了大半商街,就連對街的酒樓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滅之後,官兵在當鋪的灰燼廢墟裏,找到幾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挂着一只老銀鎖。

老銀鎖,形如腰子,厚實且飽滿,原本綁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燒成了灰,沾得銀鎖內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後,就能看見上頭一面雕着喜雀與梅花,一面錾刻着四個字。

長命百歲。

知府大人差張同知登門前來,親自把那老銀鎖送給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大人交代把這賞了溫老板,望溫老板能長命百歲。」

張同知看着她笑,溫柔只覺一陣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後來的那個還活着,只是換了張臉皮,扮成了另一個人罷了。

說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說不定,正是眼前這位張同知。

直到今時今日,就在此時此刻,她才真的能夠體會,周慶這些年,有多難,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方能躬身擡手接過那銀鎖,和那男人微笑道謝。

「謝知府大人打賞。」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張同知慢條斯理,意有所指的看着她笑:「這城裏的主,就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溫老板,你懂嗎?」

「子意知道。子意謝知府大人,謝同知大人給子意這個機會。」她誠惶誠恐的彎腰再彎腰,将拱着的手和頭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負大人所托。」

「既是這般,就好。」

張同知滿意的笑着,一甩長袖,轉身走了。

她一路畢恭畢敬的跟着,将他送到了大門外,直到那張同知的車駕遠離,她都還彎着腰,拱着手,緊緊抓握着那銀鎖。

手心裏的銀鎖,又冷又冰,她緊緊握着。

等到那車駕再不見蹤影,她方直起身子,轉身跨進門檻,一路挂着微笑,走回溫子意所屬的大院,可才進門,她再忍不住胸中郁氣,彎身張嘴就嘔出了一口熱血。

待她回神,邱叔與陸義已在跟前。

「丫頭,你還好嗎?」

邱叔一臉擔心的看着她,她以掌心與手背抹去嘴角鮮血,将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啞聲開口。

「沒事——」

話聲未落,一口熱血再次上湧,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銀鎖,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氣,另一口熱血又再上湧,無法遏止的從口中嘔了出來。

到這時,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陸義飛快伸手扶住了她,丘叔更是驚呼出聲。

「我去找大夫——」

聞言,她急忙伸手将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頭暈目眩的強撐着,張着布滿黑點、看不清的眼,斬釘截鐵的道:「阿叔,溫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這個時候不能!」

「可是——」

「沒有可是!」她緊緊抓着他的手,啞聲道:「那些人是妖,披着人皮的妖。他們讓溫子意繼續收月錢,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溫子意要是病了,他們會立刻找另一個人做其傀儡,屆時我們更難掌握他們究竟在做什麽,想做什麽。只有當他們以為,我就是個挂着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貪心奸商時,他們才不會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緊,心又抽,可仍啞聲繼續說下去。

「就像周慶,這麽多年來,就是要惡給他們看一樣。」

邱叔震懾的看着眼前他一手帶到大的小姐,淚濕眼眶,啞聲道:「但你這樣是要怎麽——」

「沒事。」她臉色蒼白,唇仍微顫,但語氣無比堅定,「我沒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讓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應我,別去請大夫,別讓周慶賭命為這座城留下的一線生機,就這樣沒了。」

邱叔喉緊心抽,只能老淚縱橫的點頭。

「好,不去,我不去……」

聞言,溫柔這才松開了手,可心一松,頭更暈,她站不住腳,可陸義已将她一把抱了起來。

那男人抱着她走進暗道,從溫子意的屋,回到了溫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讓她休息。

當陸義轉身要離開時,她張嘴叫住了他。

「陸義?」

他回過身來。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男人,啞聲問。

「你是妖怪嗎?」

陸義一語不發的看着她,只是抽出腰側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流了下來,沒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縮,卻仍堅持又問:「所以,你知道?」

看着她,男人點點頭。

她直視着他的眼,再問:「你既然會武,為何瞞着不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陸義看着她,知道近來發生的事,讓她無法再輕信任何人。

深吸口氣,他沒有閃避她的視線,只啞聲開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在那之後,我就只是個車夫,當一個車夫,不需要會武,所以我沒有說過。」

這一剎,溫柔能看見他眼裏的痛與悔,和那強壓在冷靜表面下的情緒。

要在這之前,她或許無法辨認,可現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許多無法言喻的悔與痛,可她還是開了口,看着他,繼續問。

「你的腿真的瘸了嗎?」

他張嘴坦言:「沒有。它斷掉過,可後來好了,但當一個瘸子有許多好處,就像你穿男裝一樣,不同的身分,對打聽消息,十分方便。」

她點點頭,看着他,臉色蒼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确認一件事。」

「邱叔不是。」沒等她說,他就知她要問什麽,知她在擔心什麽,他告訴她:「我今天早上确認過了。」

溫柔聞言,這才讓自己放松下來。

「抱歉。」

「不用。」他告訴她:「你這麽做是對的,是我也會這麽做。」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再次點點頭。

他本欲轉身,卻又停下腳步,看着她問。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麽做?」

她看着他,掀開了床被。

陸義看見她原先擱在床被下蒼白的右手,握着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顯然她一直将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轉身,她就拿着這十字弓在床被下對着他。

「若我真是妖,這小箭是沒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輕言淺語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頭上塗了麻藥,能放倒牛馬的麻藥。」

陸義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溫柔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應該要覺得惡心,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麽可怕的事,可在經過這一日一夜之後,她現在只覺得麻木。

松開十字弓,她合上眼,将那染血的銀鎖,緩緩擱到心上,壓着。

可閉上了眼,那夜周慶寫下的字卻清楚浮現眼前。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他早知會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讓官府抄了周家之後,離開這裏。

可她如何能走?怎麽能夠?他都沒走了,要她如何能夠抛下這一切,轉身掉頭,離開這裏?

躺在床上,眼好熱,她咬着牙,不肯讓淚上湧。

她不走,不會走。

多恨自己沒早點猜透他想做什麽,多恨他沒有早點同她說,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剝皮的怪——

她清楚記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時,他在當鋪二樓,垂眼瞧着她放那銀鎖時,眼底那難以言喻的情緒;她也依然記得,那日那夜,那時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緊握着她的手,卻要讓她走。

那一會兒,她還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夠,所以他才沒說,不肯說。

說了她也不能做什麽,她心太軟,不夠狠,沒那麽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卻又無法放她離開。

溫柔将手心裏的銀鎖緊緊握着,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裏。

可現在夠了。

她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走。

不把那些肮髒妖怪,全都拖出來、翻出來,她不甘願。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細雨紛紛,飄着,落着。

清明過了,谷雨已至,綿綿陰雨,澆灌着大地。

第二天,她強迫自己起床,出門,當溫子意。

在知府大人與張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與周慶的生意,親自回到了大廟前,撐着一把傘,來到元生當鋪先前所在之地。

那兒,除了倒塌燒焦的木梁與黑灰,什麽也沒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經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燒成了灰,老舊的石板上,有被歲月時光磨損到看不清的紋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開來,卻也無人理。

許多年前,她同他一塊兒倚窗坐在二樓,就曾注意到這裂開的天井石板上有東西,可那時它被青苔覆蓋着,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燒之後,青苔沒了,其上的石紋卻依然看不清。

或許,是只鳥吧?

她看着那裂開兩半的模糊圓形石雕,想着周慶,是否也曾好奇這是什麽呢?那男人可有那閑情逸致?八成是沒有的吧?

這一生,他可曾開心過?真的快活過?

雨一直下着,将灰燼融成黑水,在腳下漫流,濕了鞋,濕了襪,讓寒氣從腳底凍了上來,她卻一無所覺,只覺心痛,不自覺,又握緊了垂挂在胸前的老銀鎖。

「溫老板?」

聽到工匠的叫喚,她回過神來。

「這兒,你打算怎麽做?」領頭的工匠,站在她身邊問。

杵在那餘燼之中,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工匠,淡淡開口。

「全部鏟平,再起兩座樓吧。」

說着,她撐着傘,轉身走開。

沒有人反她,沒有妖反她。

周慶曾經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殺了,就是已經逃出城去。

迎春閣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見過墨離和李朝奉,她不知他倆是否也死在那場大火裏。

随着那在大廟前,迅速蓋起的樓宇,溫柔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周豹與周慶。

從今而後,這座城,是溫子意的了。

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無論是誰在當家,其實都只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被那幕後黑手掌握的無形絲線控制着。

她會當那傀儡,她會讓他們操縱她,直到她摸清他們的底細為止。

日複一日,她微笑,她說話,做着買賣,收着月錢,再把收到的月錢送到張同知那兒。

她如那些妖怪所願,做個安分守己的傀儡溫子意。

每一天,她都會穿着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樓蓋得如何,對着那些工匠指手畫腳,臉上時時挂着一副心滿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徹夜不眠查看周慶的帳本,有一部分的帳,和元生當鋪一塊兒燒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閣。

她接手周豹與周慶的生意時,柳如春就讓人全搬給了她。那女人把帳本給她,只是因為張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們要她幫忙收錢、管帳,可她很清楚,周慶總是在查看那些搜來的帳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麽,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發現了什麽,那些妖怪才會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夠、吃得不夠,所以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可總是吃沒多久,就跑去吐了出來。

随着日子的過去,她整個人越來越瘦,出門只能在身上多套兩件衣裳來撐場面。

可即便她不斷翻查手邊所有的帳本,依然看不出什麽來,沒有半點頭緒。

煩躁與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積,她甚至想過,要親自到府衙裏,将那扮作知府的妖給逮來,那些危險的念頭,在腦海裏轉着,無法消散。

就在她惱恨得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那些帳本時,之前被周慶占屋趕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門來。

李老板是來道謝的,那天是溫子意幫了他,給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頓好之後,他又帶了禮上門拜訪。

「溫老板,今日除了來和你道謝,雖然有些難以啓齒,但老夫厚着臉,還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說無妨。」

李老板遲疑了一會兒,老臉發紅的張嘴,道:「我李家那祖屋,聽說周慶死後,是到了您手裏?如若可以,是否請溫老板緩上一緩,別将那屋賣給別人,讓我老李有機會,把那祖屋分次給買回來?」

溫柔一怔,才想起來,确實周慶大部分的物業,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确曾在帳本上看到這條。

她才要開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願答應,已老淚縱橫的匆匆再道。

「溫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銀兩,買了那屋那地,可咱們李家,自唐朝就在這兒落地生根,打小,我爺爺姥姥都再三交代,對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絕對不能賣的,那是咱們李家家業根基,就連族譜上都有先祖題字,交代此屋斷然不能脫手,若然脫手,必會斷子絕孫,可我不中用,讓周慶蒙騙,三年前他來我家,說要買我屋——」

她一怔,開口打斷了他。

「周慶三年前就曾找過你?」

「是,當時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誰知他換了個方法來拐我家祖屋,那會兒,我商貨在大運河上被劫,一時周轉不靈,他說要借我銀兩,我就該知他心懷不詭……」

聞言,溫柔心頭驀地一跳,昨夜那帳本裏,除了李家,還有另外數十戶人家的房産,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城裏的百年老店,而它們全都是在這三年內,被他強行趕走霸占的。

讓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戶,都讓人在帳本上,特別以小字注明着蓋房時是何年何月,它們都和李家祖宅一樣,皆是已經興建了好幾百年的古屋。

忽地,記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着一本地方志。

當時,她沒有多想,可如今想來,他那時身受重傷,怎會有什麽閑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驀地,她領悟過來,他強占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溫柔不動聲色,只露出微笑,開口打斷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筆房産,我會找帳房管事來問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脫手。」

得到她的親口承諾,李老板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跪下,她伸手攔住了他,一陣客套之後,将他送出門外。

待李老板離開,她匆匆回轉書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帳冊,果然上頭有好幾戶旁邊都有小字記載着興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傳了好幾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還是看不出其中蹊跷。

但她知道,這是他的字,這些小字,是他寫的,特別注明。

他對這些老屋,這般勢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着那本帳冊,她轉身翻找出城圖,将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标了出來。

它們看起來很散亂,沒有規則性,散布在城內城外,東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須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現在,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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