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傷了魯蒂諾,連忙上前道:魯先生,你要不要緊?心中暗道:拳譜上說這招‘水波不興'是‘能勝則進,不能勝則全身而退',我只道是逃命的招數,難道竟是有什麽厲害的後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麽?
魯蒂諾收回拳,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一直覺得你們的拳法也不過是花拳繡腿,我這意大利踢打術絕不會輸,原來,原來......他想起方才雖然拳上也有分寸,不至于真個打傷方子野,但一拳擊出時卻覺得空空蕩蕩,若是真個用上勁力,那一拳只怕未曾打實,方子野已先行将自己擊倒了。初來武功院時他曾硬要王景湘與自己切磋,用這意大利踢打術與他打得旗鼓相當,便一直以為自己的拳法很是高明,此時想來,那是王景湘手下留情,不然自己只怕不知要輸到哪裏去了。他越想越是慚愧,臉也紅了起來。虧得他原本就膚色白皙,此時運動後臉色轉紅,也看不出來。
他抓起一邊的黑袍穿到身上,心中仍有些慚愧。到練功房比拳是他提議的,可是連方子野這般一個少年都鬥不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子野待他穿戴整齊,又鞠了一躬道:魯先生,那我先走了。
魯蒂諾應了一聲,卻見方子野似乎有什麽話欲言又止,便道:子野,你還有什麽話麽?
方子野道:魯先生,那佛羅倫薩是什麽地方?
魯蒂諾笑了笑,指了指一邊道:你看看那個。
練功房的一角一張桌案,上面放着一個圓球。這圓球是斜着裝在一個半圓的架子上,可以繞軸轉動。方子野道:那是什麽?
那是利公帶來的地球儀。魯蒂諾走到那小桌前,将地球儀轉了一下,指着一塊地方道:佛羅倫薩便是在這兒。他又轉了轉道:北京則是在這兒。
方子野大感好奇,湊上前看着,道:這地球儀有什麽用?
地球,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大地。
方子野詫異無比,看着那球儀。他平時雖然冷漠無比,但畢竟還是少年人心性,仍是愛新鮮的。他打量着這地球儀,一時也想不通人怎麽能住在這圓球上。在地球儀上,他曾以為是廣袤無垠的萬裏河山原來只是小小一塊,而這個天子腳下的帝京則只是一個小點而已。在他知道的世界以外,竟然還有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那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他轉了一下地球儀,嘆道:魯先生,你說的佛羅倫薩原來這麽遠啊。
是啊,很遠,坐船都得好幾個月。我走的那一年,母親已經有五十五歲,真想回去看看她。
方子野有些詫異,問道:魯先生,你們也講孝道?
魯蒂諾笑了笑,笑意中卻帶着一絲苦澀:忠孝之道,不管是什麽國家,都是一樣的。
魯先生,那你為什麽要來我們大明?
魯蒂諾怔了怔。為什麽要來大明?這問題如果是剛來時的自己,一定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但來了五年多,他卻覺得茫然了。
不為什麽,他淡淡地道:我只是一片草葉。無根的草葉,吹到哪兒就算哪兒,所以就來大明了。
這回答很是玄妙,方子野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又道:魯先生,那忠孝若不能兩全時,又該如何?
魯蒂諾一時語塞,也說不出什麽來。他離開意大利時,大陸上諸多小國正在征戰不休,新教與舊教之争,教派之争,地域之争,戰争無時不有,到處都是王公貴族,他也不知道如何才稱叫忠,正待順口敷衍幾句,忽然有人在門口道:魯先生,原來你在這兒。
說話的是個雜役打扮的少年。魯蒂諾走到門邊,小聲道:厲軒兄好。話音未落,卻一下怔住了。
厲軒身後是一頂小轎。這小轎很舊了,甚是樸質,但是在武功院的院中,卻又顯得氣勢不凡。
魯蒂諾對別個上司從不行跪行,但是一見到這頂小轎,他搶上兩步,不由自主地單腿跪下,道:姚大人。
小轎的簾子被掀開一線,可是仍看不出裏面的人,裏面傳出一個老者的聲音:姚某欲請先生助一臂之力,不知魯先生意下如何?
魯蒂諾有些不安,低下頭道:姚大人有命,魯蒂諾不敢有違,請大人吩咐便是。
老者低低地笑了笑,卻又沒說話,似乎在打量練功房裏正對着地球儀出神的方子野。頓了頓,這老者輕聲道:那碧眼兒學得如何?
碧眼兒本是《三國》中孫權的外號。孫權此人也是生有異相,長了一雙藍眼珠,恰與方子野一般,那老者用這綽號來稱呼方子野,似包含着他對方子野的期許。只是魯蒂諾不曾讀過《三國》,也不知這名字的來歷,他回頭看了看方子野,小聲道:姚大人,這少年來了不過三個月,但學得很快。
老者低低一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親聰明絕頂,自然如此。
魯蒂諾有些詫異,王景湘将方子野帶來時,只說他是趙士謙的小弟子,并不曾說身世如何,只怕方子野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聽這老者的口氣,卻似乎知道一些內情,他正遲疑着想是不是該問問,那老者忽然咳了一聲,道:魯先生,走吧。
魯蒂諾應了一聲,站了起來。他在武功院裏并無官職,是個客卿身份,武功院第二指揮使羅辟邪與第三指揮使王景湘都無法指使他,唯有這老者之命,他從不敢違。
他走到方子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野,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等會兒将門關上,自行出去便是。
方子野正出神地看着地球儀,聽得魯蒂諾的話,他點了點頭道:是,魯先生。甫一擡頭,猛然間看見了門外的那頂小轎。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頂轎子,卻一下驚呆了。那頂小轎毫不驚人,但似乎散發着一股攝人的威勢。他看着那小轎,也不說話,魯蒂諾也沒注意到他的模樣有異,又拍了拍他的肩頭,轉身出去了。
※ ※ ※
武功院第二指揮使羅辟邪坐在一棵松樹下,慢條斯理地喝着一杯酒,一邊看着面前的一局棋。
棋枰架在一塊山石之上,沉甸甸的風吹紋絲不動,竟是鐵制。披襟當風,松濤陣陣。從山頭看下去,山水連綿,遠處的浮雲也低如貼在地面上。他将杯中的餘瀝傾倒在一邊,笑道:唐公,你看這幅景致,清秀中寓雄渾,絕肖荊關兩家的水墨山水,當今董香光之筆妙絕天下,其間真趣似猶不能到。
被他稱為唐公的是個穿着長衫的老者,名叫唐其玉。這名字雖然是從溫其如玉中來的,人卻一點都不溫其如玉,年紀約摸有五十多歲,怕冷似地縮成一團,額頭上卻沁出汗珠。羅辟邪弈棋之術高強,這一局棋自己眼看是要敗了,他正打量着一個劫想着該如何打是好,聽得羅辟邪的話,伸出袖子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是啊是啊。羅大人,這一局我是輸了。
羅辟邪微微一笑,道:唐公,你心亂如麻,十分本事也只用得出七分,可是連輸三局了,看來你新安派确不如我京師派。
突然,他的笑容盡斂,正色道:有人來了!
看了看身後,一想到範輝岳的手段,尚慎思就不禁打了個寒戰。
尚慎思本是遼東都督李成梁門下文書,李成梁去世後隸屬撫順所游擊李永芳。萬歷四十五年,後金破撫順,李永芳獻城投降,他也轉而成為大汗帳中的文書,至今已有六年了。他本是山東人,在關外住久了,時有故國之思,越發想念家鄉風光,但想到在後金的榮華富貴,回去後卻不免竈冷甑空,清寒度日,便又不想棄了眼前榮華。
直到去年的廣寧一戰。
戰前自己力主持重,向大汗上書說熊庭弼新任經略,此人頗能用兵,萬萬不可輕敵,那些貝勒親王都從此議,偏生一個後生小子範輝岳卻力主熊廷弼初來乍到,兵權盡在王化貞之手。而王化貞手下中軍孫得功又是九千歲私人,只消交結九千歲,定能策反孫得功,此戰可得全勝。因為這範輝岳與自己同是一年降于大汗,此人年紀輕輕,又是文士出身,雖然有文武雙全之譽,卻不甚為大汗所重,自己也不甚看得起他,誰知大汗竟然力排衆議,取範輝岳之計,大破明軍。戰後範輝岳聲譽鵲起,大汗竟然有許範輝岳以卧龍之目,自己卻大大丢了個面子,自此被冷落一邊。
争寵失利,敗者一敗塗地,尚慎思這個道理是知道的,大到官場,小到情場,別無二致。直到此時,尚慎思才動了思歸之心,但他也知道自己原先為大汗出謀劃策,頗受重用,回去後若是被人知曉了這段經歷,多半會以從賊之名斬殺,除非是立下一場大功,方能将功贖罪。所以當他聽得四貝勒要自己安排秘密入關一次時,差一點叫出聲來。
大汗有十多個兒子,四貝勒是大汗最寵愛的葉赫納剌氏所生,排行第八。葉赫納剌氏早死,大汗在這個福晉死後就幾乎把一切心血都傾注在這個兒子身上了。大汗百戰百勝,自起兵以來,從未吃過敗仗,而四貝勒也饒有父風,每戰必定沖鋒在前,指揮若定,若是四貝勒被擒,大汗只怕什麽條件都肯答應下來的,這樁功勞,可是幹系到一件潑天富貴。
一想到這幾個字,尚慎思就不禁渾身發抖。
不管怎麽說,這事幹也已經幹了,事成之後,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只過換了個主子而已,而且可以說是為了國家大義,堂而皇之地衣錦還鄉。想到這裏,尚慎思又有點想笑。
尚先生,此間山勢險要,若是在山頭設下數千埋伏,只怕一兩萬人也過不去,這叫什麽山?
四貝勒突然從車廂中探出頭來指了指右側的山頭說道。他身材高大魁梧,比大汗還高出半個頭去,這車廂幾乎要裝不下他了。尚慎思略略一怔,連忙過去道:四貝......四爺說得是,這叫綿山,共有七十二個山頭。
這次出巡幸好是讓自己領路。四貝勒還未來過中原,如果範輝岳也在的話,一定會看出破綻來吧。雖然明知範輝岳已被四貝勒指派前往別處了,尚慎思仍然甚是忌憚。
叫綿山啊。他轉身對另一邊一個騎馬少年道:小珠,記下來。
那叫小珠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名叫雍穆珠,是範輝岳在赫圖阿拉城收的小弟子。雍穆珠雖然年紀不大,卻是聰明伶俐,一手長白劍派劍術已頗有火候,四貝勒時常将他帶在身邊。
雍穆珠聞言,從懷中磨出一本本子記了下來。剛記好,卻聽得四貝勒嘆道:大明萬裏錦繡江山,沃土千裏,比我們關外苦寒之地不知好多少,卻弄得如此民不聊生,真是可嘆。
雍穆珠将紙筆放進懷中,道:四爺,那是大明的皇帝不好。
四貝勒搖了搖頭,道:也不是。唉,他年......
四貝勒也沒再說話,但尚慎思知道,下面的話定是他年四貝勒做了大汗,甚至中原皇帝後要如何如何。大汗原本已定下長子褚英為繼,但褚英心胸狹窄,因失了大汗歡心,竟然下咒詛咒大汗,以至于八年前被大汗處死。褚英死後,大汗子侄中地位最高便是四個和碩貝勒,繼位者中也定是這四大貝勒之一,其中二貝勒阿敏是大汗之侄,自然不會繼位,而大貝勒代善、三貝勒莽古爾泰人物平庸,遠不及四貝勒受寵,将來的大汗之位,多半是四貝勒的。尚慎思心中冷笑一聲,臉上卻仍是木無表情。
又走了一程,轉過一片樹林,四貝勒忽然咦了一聲,道:蘇七郎怎的還不回來?
那蘇七郎是範輝岳副手。每日前行,四貝勒必派人在前打點查探,無異樣後方始出發。這本是行軍中用斥堠探路之法,四貝勒老于用兵,這次微服入關,亦是不敢絲毫怠慢,尚慎思心知那蘇七郎和手下定是被武功院的人截殺了,自然回不來。聽得四貝勒忽然這般說,他心頭一震,臉上卻依然毫無異樣,輕聲道:四爺,是不是先停下來,再派人打探一下消息再說?
他心知若是極口說前途無異,四貝勒心細如發,只怕會看出破綻,不如以退為進,反而進上一言,四貝勒縱然聽從,身邊随從再走掉兩個,那也更易得手。
四貝勒沉思了一下,道:不必了。蘇七郎是範章京師弟,定不會有誤,向前去吧,不要誤了行程。
那蘇七郎是範輝岳的師弟,也是長白劍派的好手,劍術甚強,輕身功夫則是一派之冠。四貝勒因為信任範輝岳,連他的師弟也如此信任。聽得四貝勒又提起了範輝岳,尚慎思心中泛起的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滋味。
四貝勒一行轉過了山角,尚慎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武功院所設埋伏便在此處,勝負已在此一舉。若是能将四貝勒生擒,那是上上之策,邊患亦可大為減輕。不能生擒的話,若能将他格殺,對後金亦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只怕後金五年之內都不會有大舉措。而若是被四貝勒全身而退的話......
他不敢多想。他在後金呆的日子久了,此番回到中原來,便能清楚看到兩者相差之巨。後金都城赫圖阿拉城盡管簡陋樸素,但在那裏的來去的人臉上都帶着一股朝氣,而一進這大明京城之界,一路看到的村民卻都是面有菜色,神情恍惚。
尚先生。
四貝勒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尚慎思微微一驚,催馬過去道:四爺,有什麽吩咐?
四貝勒看着前面,眉頭卻已皺了起來:有點血腥氣,似乎出事了。
尚慎思差點驚叫起來。這四貝勒久經戰陣,難道被他看出什麽破綻來了麽?他看了看前面,卻也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武功院名下無虛,在前面伏擊絕不會露出什麽破綻的。他放下了心,道:四爺,您多慮了,多半是村民在殺豬宰羊。前面風平浪靜,何況一旦出事,蘇七郎定會來報信的。
四貝勒眉頭緊皺,似是在想着什麽。尚慎思生怕他會說出即刻回頭的話,他們女真人騎術冠絕天下,一旦轉身就逃,多半便追不上了,此役便前功盡棄。正待想個說辭以堅四貝勒之心,卻聽四貝勒道:走吧,還有範章京在接應,多半是我過慮了。
尚慎思心下一寬,心知此言一出四貝勒半只腳已踏入圈套了。以武功院的手段,四貝勒此時帶的幾個随從本事再強,也難逃此劫,只是自己要看準機會溜之乎也,省得發動進攻時遭到池魚之災。
尚慎思雖是文士出身,在關外呆得久了,騎術倒也不差。他胯下座騎也是關外好馬,加鞭之後,他也自信沒人能追得上的。
一隊人慢慢向這山谷中前進。每走一步,尚慎思的心便提上一寸。只消再走一程,到時武功院若是封住谷口,四貝勒就除非拿鐵騎來沖,否則便是個甕中捉鼈之勢。
正在高興,突然頭頂響起了極尖利的哨響。四貝勒一怔,探出頭來看向天空,雍穆珠已然尖叫道:四爺,是範章京!
一個黑點正急速從邊上一個山頭升起。看過去,似是一頭大鷹,但鷹飛得絕沒這麽快法,轉眼間已到近前了,也已可以看清,那原來是個做成鷹樣的風筝,下面還有個人。
那風筝也沒有線,飛得卻是極快,到了他們頭頂,風筝在空中打了個盤旋,待到了兩三丈高時,上面那人突然一躍而下,那風筝失了人控制,登時搖搖擺擺地向一邊飛去。風筝背後原來裝着個鑽天龍一類的爆竹,只是要大得許多,此時火藥還未燃盡,飛得仍是甚快,一頭紮進了松林之中。
從上面跳下那人在空中打了個旋,呼一聲落到了四貝勒車前,輕如綿絮,連塵土都沒揚起多少。四貝勒面上露出喜色,叫道:範章京,你怎的這般出現?
那人正是後金天工府督造章京範輝岳。範輝岳一落到地上,趁勢單腿一跪,道:四貝勒,快走!尚慎思是奸細!
四貝勒對範輝岳極為遵崇,事事都言聽計從,見範輝岳這般驚惶,他仍是面色如常,對一邊的雍穆珠叫道:快走!
尚慎思臉色變了兩變,心知定是被範輝岳看破底細。如今還未進入武功院的埋伏,四貝勒即刻轉頭,只怕便要功虧一篑。此時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騎術雖過得去,卻不會武功,聽得範輝岳之言,吓得拼命打了一鞭,反向前沖去。幸好範輝岳對他也是置之不理,仗劍跳上了車後的踏板。
羅辟邪見空中突然出現了那只風筝,初時還是一怔,只道是武功院新制成的什麽武器,看了看唐其玉,卻見唐其玉也是一臉茫然,他腦中一亮,叫道:不好!
唐其玉道:大人,出什麽事了?
羅辟邪叫道:定是走漏了消息,快動手!
武功院本身沒有多少人,此番伏擊,羅辟邪将歸自己統轄的四個禦椅百戶都帶來了,終嫌人手不夠,又調了二十個神機營的鳥铳手過來。他知道人多嘴雜,容易走漏消息,此事直到要出發了才對衆人說明,連陽關三疊也只知道要阻擊範輝岳,卻不知他們碰上的是不是真的範輝岳。沒想到,消息守得如此之秘,仍然是走漏了。此時四貝勒尚未進入鳥铳手射程之內,那些神機營士兵卻沒有瞬息千裏的輕身本領,難道真個要功虧一篑麽?
他話音剛落,手已按在腰間,嘩一聲,十二重樓槍重新連綴成槍,他以槍攥往地下一柱,便已追了過去。此時陽關三疊已到了他身邊,羅辟邪一沖出去,三個緊随其後也沖了過去。只是羅辟邪速度太快,他們只覺眼前一花,羅辟邪已在他們前面數丈開外了。
尚慎思拍馬逃了過來,羅辟邪兩個起落,已到他跟前。尚慎思心下一寬,叫道:大人......話還未說完,羅辟邪已一躍而起,人如流星斜墜,落到了尚慎思那匹馬後股上。尚慎思只覺後背一緊,人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竟是被羅辟邪拎着扔了出去。
人一到空中,尚慎思吓得尖叫起來,只道這番定會被摔得粉身碎骨。哪知等身體一觸地面卻覺得背後生出一股力來,将這般大力抵銷了大半,雖然也摔了個渾身酸痛,卻并沒什麽外傷。他掙紮着爬起來,只見羅辟邪一騎如飛,直向那輛載着四貝勒的大車沖去。
範輝岳一手攀在車後,緊緊盯着來人。
羅辟邪扔下尚慎思奪馬沖來,每一個動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心知此人定是平生未見的大敵。他自投到後金以來,也曾領兵打仗,但與這等高手對敵還是第一次。上一次為了趙士謙的事與錦衣衛十三太保惡戰,卻不曾與王景湘見面,羅辟邪武功如此高法,實是平生僅見。
雍穆珠一騎跟在大車邊上,也聽得有人追了上來,伸手從腰間摘下了短弓,取下了三支箭。女真人最注重騎射之技,他與範輝岳學劍,長白劍派的風狼雷龍箭練得更為出色,他年紀雖小,亦能在馬上開弓。風狼雷龍箭練到極處能一發九箭,雍穆珠尚未到這個境界,只能一發三箭。
這三箭如迅雷疾電,弓弦響處,直射羅辟邪面門。雍穆珠只道羅辟邪縱不受傷也要受阻,哪知羅辟邪卻連頭都不擡,長槍一舉,槍頭已舞出一片槍花,當一聲,三箭齊齊激回,來勢雖不如去勢那般迅疾,卻也足以驚人。雍穆珠吃了一驚,他萬萬料不到羅辟邪單憑反激之勢便能将三箭擋回,驚得目瞪口呆,待回過神來,那三箭已到了他身後,他身在馬上,躲閃已難,咬了咬牙,趁勢在馬上向後一仰,讓過三箭,左手疾伸,一把将箭攥到手裏。箭一入手,只覺一顆心也在劇跳,仍有後怕。
羅辟邪将三箭激回,卻見那個少年輕輕巧巧又收了回去,心中不由喝了一聲采:好個鞑子少年!他雙腿一夾,馬匹又快了一步,眨眼間便又趕上了兩三丈,大喝一聲,人從馬上一躍而起,挺槍便搠向車後的範輝岳。
這一槍還帶着烈馬前沖之勢,槍尖上已激起尖利的聲響,範輝岳雖已有防備,也沒料到這一槍竟會有如斯之威。羅辟邪這一槍是刺向他前心的,若是閃開,那這一槍定會刺入車廂後坐。四貝勒雖然騎射功夫精絕,但若是被這人沖進車裏,十個四貝勒也不會是他的對手。到了此時,他雖知手中只是一柄長劍,定擋不住這般金剛大力的猛撲,但也不得不硬擋一擋了,随即從車上一躍而起,喝道:且住!
人剛躍起,正待以劍斬向羅辟邪的槍頭,哪知長槍突然如長蛇一般,整條槍都成了弧形,槍尖竟然轉向了下方。範輝岳心知不妙,但人在空中,哪裏還來得及閃避,右手長劍猛然變招,向下疾轉,身體也在空中轉了個身,一腳飛踢出去。
他變招雖快,卻還是來不及了,劍尖只在槍竿上刮得一下,長槍已經鑽進了車下,砰一聲,竟然從車下直刺而上。這一招是三無漏槍中的三惡道,三惡道是地獄道、惡鬼道、畜生道合稱,本是佛家所謂衆生依所造惡業堕入的三種惡處,此招變化莫定,明明力量向前,突然轉而向下,令人防不勝防,正與三惡道相仿。
羅辟邪一槍出手,範輝岳那一腳也已踢到,他手無寸鐵,只覺範輝岳這一腳勁力非凡,伸肘一格,砰一聲,範輝岳腳面正中他的前臂,羅辟邪渾身一震,氣息一滞,登時落下,範輝岳受到這一震之力反激,也如斷線風筝般落下地來。
此時十二重樓槍刺透馬車底板,一聲響亮,從車頂穿出,直射雲霄。那馬車受這一槍之力,發出一陣異響,拉車的兩匹馬長嘶之下,車廂竟然裂成兩半。雍穆珠驚叫一聲,從馬上一躍而起,一把搶過從車中跌出的四貝勒。四貝勒身體靈便,那車廂雖然裂成兩半,他竟然只一個踉跄,便已穩穩站到地上。
這時那枝長槍才直直落下,啪一聲刺入地面,恰在羅辟邪身邊。
這一槍威力如此之大,範輝岳也不禁駭然。此時那陽關三疊已在加緊追來,後面隐隐的似乎還有一陣人,他心急如焚,面上卻無異樣,盯着羅辟邪道:遼東範輝岳。不可知閣下是何路英雄?
羅辟邪拔起十二重樓槍,道:大明武功院羅辟邪。閣下武功絕倫,失身鞑子,實是令人扼腕。
四貝勒身邊還有幾個侍衛,那些都是女真人,聽得羅辟邪之言,登時火暴三丈,一個脾氣大的叫道:叫你嘗嘗鞑子的厲害!拔出長刀催馬疾沖過來。這人名叫達德,是四貝勒的貼身侍衛,最擅惡戰,聽羅辟邪語含譏刺,早已忍耐不住,沖出來時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着,卻已是本族的話了。
烈馬長刀,迅捷如火。這達德沖鋒之力最強,平時練刀時,躍馬猛沖,做靶子的木樁往往被他一刀斬為兩段。哪知一沖過羅辟邪身邊,也不見羅辟邪作勢,達德嘴裏的污言穢語戛然而止,那柄長刀也沒有往下劈落。待沖到羅辟邪身後數步,馬已緩了,他在馬上晃了晃,一頭摔了下來,背後卻多了個槍眼。
羅辟邪如何出手,除了範輝岳,沒人看得清。範輝岳卻看得清楚,達德沖到羅辟邪眼前時,長刀正待下落,羅辟邪懷中所抱長槍突然一伸一縮,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在達德前胸刺了一槍。四貝勒這四衛號稱白山四鐵衛,此番來中原,身上雖不能如戰陣上一般穿重甲,衣內也仍然套着件皮甲。羅辟邪這一槍也不見他如何作勢,槍力已透後背,雖然也借了達德前沖之力,但他力道拿捏之準、槍勢之快,實在駭人聽聞,便是範輝岳自己,此時想來也沒自信能閃過這一槍。
達德中槍倒地,另三個侍衛一陣鼓噪,便要沖上前來。範輝岳喝道:小珠,快護着四貝勒退走。
雍穆珠已将四貝勒扶上了馬,聽範輝岳這麽說,急道:師傅,那你呢?
範輝岳笑道:範輝岳哪裏是這般容易受擒之人。
羅辟邪冷笑道:不錯,受死吧!
他腳下一錯,長槍已端平了,身形一閃,眨眼間槍尖便到了範輝岳身邊。這一槍力量之在,槍尖過處,離地雖然還有将近三尺,卻将地面的浮土激開一條痕跡。範輝岳盯着槍勢,待長槍到了身邊三尺許,身形突然一閃,順着槍勢卷了進去。十二重樓槍乃是長兵,一旦進了槍身的長度之內,威力便大打折扣。
人剛卷入,羅辟邪嘴角一抽,猛地大喝一聲,十二重樓槍忽然寸寸斷裂,竟然成了一柄軟槍,槍尖往回掃來,竟是打向他背心。範輝岳不知道這十二重樓槍可硬可軟,不曾想到還會有此變化,只覺背心一陣冷風如刀而至,饒是他藝高膽大,也不禁變色。百忙中反手一劍撩去,正擊在槍杆上,長槍一把卷住了劍身,卻仍是向他後心擊來。
範輝岳本事實并不下于羅辟邪,但是羅辟邪這柄十二重樓槍太過厲害,一時不察,竟然只是一招便着了道。他心知以羅辟邪那等內力,這一槍打上來,縱然槍頭不割破身體,這力量也定能讓自己五髒六腑盡皆破碎。但此時已到絕境,他再無辦法可想,人一躍而起,心道:想不到武功院中人竟是如此厲害。眼角掃去,只見雍穆珠正拉着四貝勒上馬,四貝勒卻仍在看着自己,心中不覺一熱。
這般飛躍閃避實已犯了大忌,人在空中時已成俎上魚肉之勢,若羅辟邪長槍倒卷上來,自己倒再也無法閃躲,只能任人宰割了。哪知一躍之下,只見長槍卷着自己的劍從腳下掠過,竟被自己安安穩穩地閃過,自己已經準備好的這一槍并沒受上。範輝岳大感驚奇,待站定了,只見羅辟邪站在他面前,臉上亦嗔亦憂,也不知是什麽神色。
他正不知羅辟邪為何不乘勝追擊,卻忽聽得羅辟邪道:範兄,你這一身本領端的了得,為何竟為鞑子效力?
範輝岳定了定神,只覺背後冷汗仍在涔涔而下。他也只作不知,微笑道:羅兄此言差矣,太史公曰士為知己者死,大汗乃天下英主,治下萬民安康,範某不過是審時度世,願輔明主而已。
他口中侃侃而談,心中卻在打着轉,暗自尋思道:他要做什麽?他說這些話究竟何意?
正在想着,羅辟邪手一抖,那根成為十二截的長槍嘩啷一聲響,重又連成一根,槍頭上卷住的長劍也掉了下來。羅辟邪喝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
範輝岳被他喝得心中一抖。這話乃是《論語》八佾篇中所言,他本是諸生,自然也是聽得熟了。只是自事大汗之後,這話便想都不敢想,此時突然從羅辟邪口中聽到,他的手不由微微一顫,馬上又微笑道:良禽擇木而栖,亦是古人明訓。
那把長劍正在他身邊數步外,此時那陽關三疊已沖了過來,範輝岳心下一顫,心道:我連這羅辟邪都鬥不過,再加三個來,那可更加不成了。本來知時務者為俊傑也是古之明訓,知道打不過就轉身便逃,在範輝岳看來并無羞恥之處,但羅辟邪站在面前,若是轉身便逃,那他的一槍定然會勢不可擋。他躇躊之下,仍是不知該進該退。
這時譚海天已拍馬沖了過來,他見羅辟邪竟然紋絲不動,與範輝岳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話,那邊的四貝勒卻已逃出了數十步開外,心中大急,叫道:羅大人,還和他多說什麽!雙腿一夾馬,便要沖過去。
範輝岳見譚海天直沖過來,羅辟邪竟是動也不動,突然間腦中雪亮,他伸手向前,一把抄起長劍,心道:若是這姓羅的一槍刺來,我可不易抵擋。他雖已成竹在胸,但真在做時仍是忐忑不安。但長劍入手,卻仍不見羅辟邪有動作,他心中大喜,知道自己猜想無誤,自己在武功院中布下的這一個子終于發作,沉聲向譚海天道:留步!
譚海天正在催馬疾追,範輝岳突然出現,竟敢來阻住自己去路,他心中一驚,在馬上喝道:好個鞑子!拔刀向範輝岳劈來。他練的雖然主要是外家拳術,刀法也頗為高明,這一刀乃是湘中彭家的五虎斷門刀,連攻帶守,頗為高明。哪知刀甫出手,手腕上忽然一疼,那柄大刀便已握不住了。
範輝岳一劍刺中譚海天腕上穴道,已知此人刀法平常,他的步虛聲身法不下于蘇七郎,身形輕如鴻毛,一腳已将譚海天的腳踢出馬蹬,左手一把刁住了譚海天手腕,道:閣下,借馬一用。正待用力甩出,卻聽譚海天悶悶地喝了一聲,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直湧過來。
譚海天刀法平常,他的武功全在八極拳上。大刀落地,反而更能發揮,範輝岳欺得太近了,竟然敢如此奪馬,他暴怒之下,一拳猛地擊出。譚海天的拳力在七禦椅中可謂第一,範輝岳沒料到這人刀法沒什麽奇異,拳法卻如此厲害,一個托大,譚海天一拳正中他的前心。
這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