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來:“疼死我了,你能輕點兒麽?”接着就是淚流滿面。
“你是傻的麽?哪怕就是抓了花瓶砸她一個血窟窿也比你傷着自己的手更好啊。”梁鳳羽覺得朱卿卿應該是真的疼,畢竟指關節都打得紅腫了,這得使多大的勁兒啊,可是她又覺得朱卿卿應該是為了其他的事兒難過,而且是真的很難過,讓她也覺得不是滋味兒了。
“砸她一個血窟窿哪裏比得這樣親自動手揍她更解氣?”朱卿卿抽泣着,低聲道,“鳳羽,你有沒有騙過我?”
梁鳳羽不高興地道:“我當然沒有過,難道你不知道的?”
朱卿卿點頭:“我知道的,所以我最喜歡你了。”
梁鳳羽覺得不對勁,便嚴肅起來:“周嘉人究竟和你說什麽了?我可和你說啊;你別信她的鬼話,她明顯就是故意來搗亂的。”
“我當然不信她,你沒看我已經把她揍得她娘都不認識她了麽?”朱卿卿笑得沒心沒肺的,“你快去替我打探打探,瞧瞧這事兒要怎麽收場?要是周太太忍不下這口氣,不肯和你們家聯姻了怎麽辦?”
梁鳳羽不肯去:“她和你說什麽了?”
朱卿卿不告訴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就對了。快去吧,快去吧,不然我心裏一直都挂着的。”
“得了,你怕什麽?我們家的人別的長處沒有,唯有最是護短。她自己上門找揍,能怪得誰?不狠揍她一頓都對不起她。”梁鳳羽嘴裏說着安慰的話,到底是飛快地往前頭打探消息去了,總不能由着姓周的惡毒女人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她必須得去揭穿周嘉人的真面目!
打過人的指骨一直都疼,火燒火燎的,朱卿卿有點心煩意亂,又厭惡紅花油的味道不好聞,還覺得周嘉人的血污了她的加絲毯,實在是罪該萬死。因此聽到有人收拾東西,她難免有些煩躁:“過會兒再來收拾吧。,,收拾東西的人照舊忙碌着,并沒有搭理她,朱卿卿很煩:“沒聽見我的話麽?,,“聽見了。但這東西留在這裏,總歸有些惡心人。”梁鳳歌将加絲毯卷成一條,交給丫頭和婆子拿出去清洗。
“你怎麽來了?”朱卿卿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人也顯得有氣無力的,“不是說很忙的?”
梁鳳歌慢條斯理地在她身邊坐下來,拉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吹氣:“明日你便要回新城待嫁,我來瞧瞧你。我說你打她也就打了,把自己弄疼就不對了。”
朱卿卿哼哼:“你這是心疼我?”
梁鳳歌捧住她的臉,把她轉過來對着他:“你覺得我不是心疼?,心疼或許有之,更多的是來查看一下獵物是否有逃脫的危險吧?朱卿卿郁躁得很,險些将話沖口而出,終于還是忍住了,輕聲道:“我心情不好。,,“我以為再沒有比能嫁給英明神武、年少英俊、一往情深的小梁将軍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了,難道不是?”梁鳳歌的鳳眼裏透出幾分焦躁,神情卻照舊的不急不緩,閑淡戲谑。
他再不是當初那個喜怒于形的少年郎了,她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傻傻的朱卿卿了。他們都長大了,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朱卿卿仰頭對上梁鳳歌的眼睛,輕聲笑道:“當然是好,只是覺得太過可惜,我父親終究也不能來觀禮。”
梁鳳歌的瞳孔縮了一下,溫柔地道:“這次你回新城出嫁,你的族人能送的都會來送你,不過是缺了至親在一旁觀禮。之前應該給你的伯父和伯母送請柬的,我以為你不想見到他們,要是你想,我設法讓他們趕來?”
朱卿卿果斷地道:“我的确是不想見到他們。”
梁鳳歌嘆道:“你放心,我總會對你好的,我在你母親墳前發過重誓,你還記得麽?”
“記得。”朱卿卿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沒有食譜。”
梁鳳歌怔了怔,十分不高興地道:“我是為了食譜才娶你的麽?”
朱卿卿笑:“你不想要麽?我聽說,那食譜之所以引起這麽多的麻煩,其實是因為它隐藏了一張藏寶圖,裏頭有金銀無數。我知道的,你們家不是很富裕,養兵很是費勁兒,若是有了這筆財富,只怕義陽侯也不在話下了。”
梁鳳歌皺眉道:“周嘉人對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朱卿卿垂下眼,将他的手指掰開又合攏,合攏又掰開,“今年秋天,你受傷那一次,其實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并沒有傷得那麽重,也不是真的就昏迷不醒,水米不進,不然你不會好得那麽快,剛醒來的時候也不會那麽有力氣……”
梁鳳歌沉默下來。
從小到大,他的脾氣都是這樣的,遇到他不想回答或是想要回避的話和事,他就會沉默。朱卿卿的指尖有點發僵:“你母親看我不順眼,逼我即刻和你成親,我害怕難受,你其實全都知道。但你就是那樣冷冷地看着我,看我對你的真心究竟有幾分,看我願不願意陪着你一起去死,當然,因為你并沒有真正地死去,所以你只是看着我是否願意做個活死人罷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梁鳳歌冷笑着将她的手甩開,“朱卿卿,都這個時候了,你別和我發瘋!”
“在你眼裏,說真話就是發瘋麽?”朱卿卿擡起頭來盯着梁鳳歌的眼睛看過去,“其實也不是全都那麽讓人沮喪。你應該知道,我突然要親自給你擦洗,那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事實也還是讓人欣慰的,你總算是良心發現趕緊醒過來了,并沒有趁機讓我灰頭土臉地進了你家的門,一輩子都那麽局促,而是給了我這麽一個盛大的婚禮,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幸運和風光。你要不要繼續否認?”
對着她的眼睛,梁鳳歌突然間狼狽不堪,緊緊扶住她的肩頭,聲音幹澀地道:
“我承認我是想要借機把你早些娶進門,你不知道周嘉先悄悄去見你,你還替他隐瞞的那件事讓我有多擔心害怕,我每天都在焦慮,害怕一覺睡醒過來你就不見了,跟着他一起扔下我走了。就像是那年的秋天,你明明答應過我要回來的,可是你卻跟着他一起走了……我在江裏一直追着你跑,一直拼命喊你,你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船頭看着我……”梁鳳歌低下頭去,痛苦地咬緊了牙關,低聲道,“朱卿卿,你不會懂得的。”
朱卿卿沉默片刻,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梁鳳歌将她緊緊摟住,輕聲道:“可你終究是騙了我。”
朱卿卿推開他:“所以你決定騙回來?”
梁鳳歌忙着解釋:“不是處心積慮,而是靈機一動,就連父母親和鳳羽都不知道。你不會知道,于你是折磨,于我同樣每一刻都是煎熬,不能抱你,不能碰你,不能和你說話,在你喂藥喂湯的時候必須保持一動不動……”
“多得意多享受呢,你煎熬什麽?煎熬我是個傻子?”朱卿卿冷笑,再冷酷地道,“滾!”
梁鳳歌不敢相信,他說了這麽久,坦白從寬了,就只得到這麽一句話?他也有點生氣了,而且覺得自己很有理由生氣:“就算是我錯了,但我最後不是也趕緊醒過來了麽?你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懲罰我,我每天就差和小狗似的對着你搖尾巴汪汪叫了,就連你放個屁我都趕緊說是香的,你還要怎麽樣?”
“原來你都知道。”朱卿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
“所以我一直都在彌補。”梁鳳歌固執地在她面前站着不動,“要是你還覺得不夠,就繼續懲罰我啊,成了親也繼續。我絕無二話。”
清泉進來請他:“侯爺請您出去見客。”又加重語氣強調,“是很重要的客人。梁鳳歌心煩意亂,暴躁地道:“我管他是誰?不去!”
清泉吓得眼淚汪汪地看向朱卿卿,朱卿卿沒辦法,只好哄道:“快去吧,不然這麽多年以來一直的努力是為了什麽呢?興許只是這麽一次就把人得罪了,然後許多年都補不回來。”
梁鳳歌委屈地瞪着她:“我娶你不是為了旁的,只是因為你是朱卿卿,只是因為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我騙了你,也只因為這個,并不是其他。我們這麽多年了,難道你願意相信旁人,也不願意相信我?”
朱卿卿的臉微微有些發熱,心情也沒之前那麽糟糕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和梁鳳歌繼續纏下去,不然又要心軟了,便使勁兒把他往外面推: “快去,等你空了我再找你算這個賬。”
“你等我?”梁鳳歌嚴肅地瞪着她,好像只要她敢說一個“不”字,他就得把她給撕了吃掉。
“我等你。”朱卿卿總算是把他推出去了。
又過了片刻,梁鳳羽來報告事情最新進展:“周嘉人被你揍成了豬頭,本以為周家怎麽都會鬧上一鬧的,我哥哥已經發了話,要是他家敢鬧就趁便把他們趕回去,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周嘉人是個什麽貨色。誰知道啊,周太太才見面就給周嘉人一巴掌,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押着她給我母親賠禮,啧啧……這下子,咱們可是什麽話都不好說了,不過我看她真是傷得不輕,這些天是別想出來見人了。”
朱卿卿一點都不意外,似乎隐忍是周家除了周嘉人之外所有人都擁有的共性,周太太當然是很能忍的,而且這一巴掌大概也不是完全打給梁家人看的,而是出于真心憤怒,是為了教訓周嘉人這個不聽話幾次壞了事兒的女兒。
經過這麽多事兒,她也算是比較熟悉周家人的行事風格了。在周家的計劃中,周嘉人應該是趁着這個機會,把她和梁鳳歌之間因為那張紙條存在了好幾個月的膿瘡挑破了,再友好熱忱地把周家的善意表達出來,同時還該邀約她什麽時候抽空見個面,讓她的父親以及周嘉先和她見見面,敘敘舊什麽的。可能接下來還有什麽連環套路,總之不叫她和梁鳳歌順利成親就對了,那本食譜既然有這麽重要,已經慘敗到只能低聲下氣地依附于梁家的周家又怎麽肯輕易放過?可是周嘉人被她激怒得太過了,同時也沒想到原來她竟然有這麽大的火氣,所以并沒有完成任務。
梁鳳羽起身幫朱卿卿收拾東西:“明日就要回新城待嫁,還不趕緊忙着?”
朱卿卿懶洋洋地道:“有什麽好收拾的呢?嫁妝早就送過去了,我要帶的無非就是這身嫁衣和我自己而已。”若她未曾猜錯,周嘉先大概會帶着她的父親在半道上等她。
天又黑又冷,沒有下雪,寒風卻極淩厲,朱卿卿才剛露了個頭,就被迎面撲來的寒風吹得趕緊縮回去,嚴嚴實實地将鬥篷兜帽捂上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小跑着奔出去,一口氣沖上溫暖的馬車才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梁鳳歌跟着鑽上馬車來,淡淡地瞥了清泉一眼,清泉脖子一縮,自覺地下了馬車。
朱卿卿若無其事地朝他笑:“來送我的?我還以為你事多趕不來了。”
梁鳳歌盯着她道:“昨晚我去找你,你已經睡下了。
朱卿卿特別無辜:“我怎麽等你都不來,想到今日要趕路,總不好讓這麽多人等我一個,只好先睡了。但我有叮囑清泉,讓你來了就叫醒我的,不信你問她。”
梁鳳歌淡淡地道:“你的院門都關了,怎麽都叫不開。”
朱卿卿做思考狀:“看門的板子嫂大概是給前頭抓壯丁了,你知道,客人多,人手不夠,清泉那丫頭又是個瞌睡王……”
梁鳳歌微不可覺地低嘆了一聲,有些疲累地道: “不扯這些閑話了,我有幾句話要說給你聽,你聽仔細了,希望你這一路能想明白,我去接親時你能高高高興興地跟我回來。”
朱卿卿奇道:“我是高興的啊,難道我會不跟你回來?”
梁鳳歌垂下眼簾,将她的手慢慢攏在掌中,唇角彎起一勾苦笑,許久才低低地喊了一聲: “卿卿……”
“我在。”朱卿卿盯着他和她的手看,他的手修長有力,微有薄繭,略帶棕色,她的又小又白又細嫩,剛好夠他包住。她想起來,那時候他的手并不是這個樣子的,也是足夠白嫩,但那時候他還只是個雖然頑劣卻心思單純小男孩,而不是如今這個心思深沉且意志堅定的男人。
梁鳳歌看起來有很多的話想要和她說,朱卿卿心想,只要他願意說,她便願意一直聽,她會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聽他慢慢地講,哪怕就是誤了趕路也不要緊。
但梁鳳歌沉默許久,只是言簡意赅地道:“你記住三件事。第一,我從未想要惡意地欺騙或是算計你,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并不願傷害半分的女人;第二,你要相信我,我不管做了什麽,自有我的理由,就算是當時不能和你解釋,過後也能和你說明白,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第三,如果你心裏有疑問,應該直截了當地問我,而不是憋在心裏由着自己胡思亂想。”
朱卿卿想了想,沖他一笑:“我記住了。我會做到的。”
梁鳳歌将她輕輕摟入懷中,啞聲道:“等我。”
朱卿卿胡亂點頭,催他走:“時辰差不多了,趕緊去,這幾天你要把你手裏的事兒抓緊做完,我可不想新婚那幾日就見不到你的影子。”
梁鳳歌拉起她冰涼的手放在唇邊輕輕落下一吻,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記住我和你說的話。”
朱卿卿目送着他颀長的身影緩緩走遠,忍不住使勁咳了一聲,梁鳳歌果然停下來回頭看向她,朱卿卿孩子氣地朝他龇牙咧嘴地笑,梁鳳歌失笑,負手而立,靜靜地看着她。
朱卿卿知道他這是要看她出發,便示意馬車駛動,馬車行到空曠的大街上,她回過頭去看,梁鳳歌果然已經跟了出來,安靜地站在大門口一直看着她這個方向。昏黃的燈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單薄,朱卿卿一陣難過,低下頭去用力揉揉眼睛。相信一個人是件很難的事,不信一個人也是件很難的事,希望梁鳳歌別讓她失望。
送朱卿卿回新城的人是久經考驗的韓光,韓光就像是一頭機警的豹子,全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凜冽氣勢,他把朱卿卿看得很好,就連一只公蚊子,不,一只稍許面生的母蚊子都不能靠近朱卿卿身旁方圓兩丈之內,打尖上路的時間表更是完全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全憑他韓大爺的興趣和心情決定。
朱卿卿知道是為了她好,梁鳳歌都能在這條路上被人設伏襲擊,更不要說她了,好大一只又嫩又白的肥羊,劫了去不但能當衆狠狠抽上梁氏父子一記響亮的耳光,還可能順帶發發大財什麽的。
但是這樣一來,也就意味着周嘉先想要接近她得花費更大更多的心力,甚至有可能一直都找不到機會。她需不需要給他制造機會呢?朱卿卿經過仔細思考,覺得有些蠢事做過一次就夠了,否則她給周嘉先制造了機會,興許周嘉先或是其他什麽人下一刻就把她給擄走了呢?因此她完全沒有必要幫周嘉先這個忙,他們都是豺狼,不需要小兔子替他們操這份閑心。
一路上風平浪靜,新城遙遙在望,接應的人馬和那個大大的“梁”字已經可以看得到,總算是快完成任務了,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氣。唯有朱卿卿即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有點洩氣,原來周嘉先就這麽點本事?
馬車駛進朱氏宗長家的二門,一群朱氏族裏的女眷迎上來,拉着朱卿卿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朱卿卿看到了好幾張眼生的面孔,一問才知道是遠房的宗親特意趕來觀禮。她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是周嘉先,就會把見面的地點選在朱氏宗長的家裏,一則,這是朱家,梁家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安排來看護她的人容易出纰漏;二則,若是她這裏有了其他的想法,正好借助朱氏族裏的力量進行下一步的行動。
果然很快就有人走來湊到宗長太太跟前低聲說了幾句話,順帶偷瞟了朱卿卿一眼。宗長太太有些驚駭,尚不及開口說話,外頭已經亂了起來,有人失聲痛哭:
“爹啊!兒子不孝!二哥,娘子,我來遲了……”
來了。朱卿卿以為是陰謀,結果是陽謀。她的父親,一去好幾年沒露面,不知生死的朱三老爺,就這樣挑着她回到族裏備嫁的時候咋咋呼呼地出現了。
朱卿卿用看陌生人的目光仔細打量着被族人擁進來的朱三老爺,風塵仆仆的男人,一身素服,瘦得皮包骨頭,眼眶深凹,皮膚黝黑,看上去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又難看又蔫吧,還憔悴。和她印象裏的那個豐神俊朗,說話又輕又和氣,總是目光帶笑的父親差別非常大。
朱三老爺試探着喊她:“卿卿?”
朱卿卿緊抿着嘴,一動不動。
朱三老爺既局促又窘迫,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摸出一只包得很嚴密的布包,打開了,讨好地朝她笑:“看,我給你帶回來的金水菩提玉髓。可惜道上艱難,弄碎了。”
很多年以前,朱三老爺每次出門回來,總是會給她帶點小禮物,這些禮物幹奇百怪,有時候甚至會是一塊醜陋的石頭或是一根奇怪的樹枝。朱卿卿看到朱三老爺這個熟悉的舉動,終于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父親回來了。
“對不起。這些年苦了你。”父女倆面對面地坐下來說話,朱三老爺很感慨,“沒想到我還能活着回來。”
“我也沒想到。”朱卿卿沖口而出,對上朱三老爺複雜的神色又有點後悔,“我不是那個意思。
朱三老爺苦笑:“也不怪你,遇到了這麽多的事,每一次我都不在你身邊。當年的事……”
朱卿卿不想談當年的事,她更感興趣的是他這幾年到哪裏去了: “您就沒有想過回來麽?”
朱三老爺道:“我誤入賀蘭山,被突厥人關了幾年,直到去年年底才得了機會逃出來,一路上兵荒馬亂的,八月時才好不容易走到這邊。”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略帶憂慮地看向朱卿卿,“你是不是非嫁給梁鳳歌不可?”
朱卿卿平靜地道:“我沒有理由不嫁給他。”
朱三老爺皺起眉頭:“可是,他們父子把我關了起來。甚至對我嚴刑拷打,用你的性命安危來迫問我食譜的下落和所知道的一切。我身上到現在還留着傷痕呢:
你确定還要嫁給他?” ‘
看麽,周嘉先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面,就可以借由她的父親來把這樁親事給攪渾了。朱卿卿擡眼看向窗外的夜色,低聲道: “您确定是他們麽?”
朱三老爺憤怒地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又不傻。”
朱卿卿再接着問:“您親眼瞧見他們了?”
朱三老爺憤恨:“他們不敢和我相見,但我聽見梁亦寬的聲音了,确實是他無疑。他的聲音化成灰我都認得出。”
“那您是如何逃出來的?”朱卿卿給他倒了一杯水,并沒有跟着他一起憤怒,她只是很平靜很冷靜地幫他分析還原事情的經過。
朱卿卿倒的水是冷水,三九的天兒喝下去,再熱的心也得冷上一冷,朱三老爺總算不那麽激動了:“是周家二公子帶人把我救出來的。之前一直沒有機會來找你,直到這次實在不能再拖了,我們才想辦法混了進來。”
朱卿卿無聲嗤笑,慢吞吞地道:“關于我和梁鳳歌的事,他是怎麽和您說的?”
關于朱卿卿和梁鳳歌的故事,就是個處心積慮的男人,利用兒時的情意蒙蔽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的故事。這個男人不但心狠手辣還很無恥,把這個小姑娘哄得團團轉,親手算計将她推入到絕境之中,再将她從義陽侯府裏撈了出來,然後一路行騙,美人計、苦肉計、借刀殺人、趁火打劫全都挨個兒使了一遍。
朱卿卿聽完她爹的陳述,很為故事中的那個她着急,原來她是這麽傻這麽天真這麽蠢蛋的人。朱卿卿深吸一口氣:“是周嘉先告訴您的?”
朱三老爺看上去對周嘉先的印象很好:“他從未告訴我過這些,這些都是其他人告訴我的。”
朱卿卿繼續問他:“那他們有沒有告訴您我在周家三年,都經歷了些什麽?有沒有告訴過您,我為什麽會去申州?”
“當然都告訴我了啊。”朱三老爺嘆氣,“你爹我再不濟,也不是傻子。你和周嘉先的事,還有你大伯父大伯母、周嘉人的那些事,都是周嘉先親口告訴我的。
他一直說他對不起你,希望能借着把我救出來補償你一二。
說梁鳳歌壞話的事由別人來做,檢讨自己和自家人的事則由周嘉先自己來做,任誰都會覺得他人品真是好啊。可是朱卿卿覺得有點厭煩了,她直截了當地道:
“有些事情您沒有親自經歷,不是很清楚內幕。這樣吧,讓周嘉先來見我。”
朱三老爺睜圓眼睛,否認:“他如何會在這裏?”
朱卿卿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朱三老爺敗下陣來:“好吧,不過不知道他有空不。”
朱卿卿道:“您放心,他有空得很。”臨了再補上一刀,“爹,您被關這幾年,給關傻了。”
朱三老爺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垂下頭去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來的,和牛羊同吃同住……算了,我不想和你說,提起來都惡心。”
朱卿卿有點內疚:“您想吃什麽?我做給您吃,我如今手藝可好了。”
朱三老爺欣慰地道:“知道,但我不餓。”
不知是誰家的雞打了個鳴,朱卿卿起身道:“夜深了,您去歇吧。既然您回來了,咱們明日就商量着先把老宅收拾出來,總不能一直都住在別人家。”
朱三老爺很是歡喜:“你不嫁梁鳳歌了?”
朱卿卿沉靜地道:“若我堅持要嫁,您會怎麽樣?”
朱三老爺的目光有些黯然,把臉轉開了去低聲道:“我是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朱卿卿追問:“不然呢?”
“沒有不然,我斷不會答應。我此番敢出現在這裏,本就沒想過要活,不甘心的不過是不想你一直都被蒙在鼓裏而已。”朱三老爺的語氣裏帶出~絲铿锵, “梁鳳歌不是你的良人。他們父子只是為了那本食譜而來。”
是不是她一定要嫁,他就要死在她面前?為了什麽理由去死都可以,就是不能因為這個死。他消失幾年,未盡到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一來就打算以死相逼?朱卿卿忍無可忍,反問道:“周嘉先難道不是為了食譜而來?”
“所以他們都是一丘之貉。”朱三老爺悲苦地道,“這天下之大,居然沒有我們的容身之所。”
朱卿卿從來不知道何為傷春悲秋,當然也就沒有朱三老爺的這些感嘆,只一根筋地追問他:“您被綁架并拷問了很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綁您的人的面,只是根據聲音才自己推測出是梁氏父子綁架了你,對不對?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反間計?”
朱三老爺發怔:“什麽反間計?”
難道和牛羊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腦子裏裝的就只有草了嗎?不對,不對,她不應該這樣說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是和梁鳳歌那個說話刻薄的人學的,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卿卿暗自罵了自己幾聲,耐心地道:“也許是周家的人最先發現了您,再借梁家父子的名義綁了您的呢?他們見實在從您這裏問不出什麽來,才又讓周嘉先做好人把您救出來,送到這裏來阻撓我和梁鳳歌成親,為的還是那本食譜。我沒法兒不懷疑他們,我一想到他們處心積慮地騙了我那麽幾年,我心裏就瘆得慌。”
朱三老爺皺眉道:“可是梁亦寬的聲音我不會聽錯,你要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友……”
“爹您沒見過口技藝人麽?”朱卿卿不滿地道,“據我所知,梁家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卻沒能得到任何消息,只好和我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周嘉先卻在今年夏天時告訴我,有人曾在賀蘭山一帶見過你,你很好。您不覺得既是周家先發現您的蹤跡,又是他們最先把您救出來的,實在太巧了嗎?他們現在勢微,正想和梁氏結盟,就不怕救了你、毀了我和梁鳳歌的親事這兩樁事會得罪了梁氏?所以其中必然有利可圖。
“我再問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讓我不要嫁給梁鳳歌,那是要我怎麽辦?他家父子既然如此猙獰兇狠,豈不是要将我父女二人給逼死?您說逃,能逃到哪裏去?全天下的人者知道我們有食譜,出去就得死。不然就只有投靠其中一家人,您要投靠誰?周家?義陽侯?還不如投靠梁家呢。至少咱們全族的人都在人家的地盤上。”
朱三老爺不說話了。良久才抓了抓胡子,道:“那你說要怎麽辦?”
朱卿卿輕聲道:“我們家的災難起源于這本食譜,如今你我父女的困境也還是因為這本食譜。其實要擺脫這個麻煩很簡單,把食譜獻出來。”
這話說出來,朱卿卿那顆從秋天起就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突然間就安寧了。她找到了焦躁所在,她甚至不知道,梁鳳歌和周嘉先這兩個人,究竟是愛她還是愛食譜。從前知道周嘉先愛食譜更甚于愛她,她便毫不猶豫地丢下了他;梁鳳歌願意為她以身赴險,但他也說過他不會拒絕那本食譜,他的心思太複雜深沉,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個梁鳳歌,見不到他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懷疑一切。
她一直都知道的,梁鳳歌受傷昏迷不醒時,那張引起她的猜疑和不悅的紙條是周嘉先弄的,她知道他并沒有真正地放過她。在她和梁鳳歌相擁對望的時候,在她和梁鳳歌喁喁私語的時候,周嘉先和那本食譜一直都夾在他們中間,它們無聲無息地隔離着他們,讓她不快活。
“我想賭一把。”朱卿卿微笑着,眼睛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就如兩顆璀璨無瑕的寶石,“我想知道,食譜和我在他們的面前,他們會選誰。”
朱三老爺覺得事情在向他想象不到的方向發展,他沖動地站起身來,走到朱卿卿跟前歪着頭盯着她看:“你要幹什麽?我不許你拿你的終身開玩笑。”
朱卿卿低聲道:“我不是開玩笑。如果我不這樣做,我怕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問梁鳳歌,周嘉先當初用婚事來逼我,沒有食譜就不能嫁進周家,那麽粱家是否是反其道而行之,先無條件地娶了人,再囊括一切,終歸還是為了那本食譜?我如果不弄清答案,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所以,食譜和她,他們只能選其一。如果都要食譜,那就去比武力,誰的拳頭硬,誰的刀硬,食譜就是誰的;如果都是要她……好像不太可能,她又不是傾國傾色的絕世大美女,誰會不要江山只要她?
朱卿卿自嘲一笑,終于覺得自己有了點尋常閨閣女兒傷春悲秋的感覺。若是梁鳳羽知道,再不會說她不正常了吧?可是梁鳳歌啊,梁鳳歌,朱卿卿惡狠狠地想,要是早點拿定主意,他送她來新城之時,她就應該使勁咬他一口,讓他疼一輩子的。
朱三老爺見她一時惆悵一時兇狠的,有點弄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麽,只能歸類為女兒大了,做爹的弄不清她的想法了。感傷許久,才問了個問題:“你更喜歡梁鳳歌吧?”
朱卿卿沒有否認,大概從他像小狗似的偷舔她的指尖開始,關于他的一切記憶就在她的腦子裏自動複蘇了。她是愛他的,很愛很愛,所以她就連假裝都裝不下去。
朱三老爺嘆了一聲,不無擔憂地道:“那要是梁鳳歌那臭小子選了食譜,周嘉先選了你呢,你咋辦?”
朱卿卿怒目而視,有這樣當爹的麽?這麽多年面見着面,一句好聽話都不會說,盡挑着惡心憋屈她的話來說?
锲而不舍這種精神通常都是有遺傳性的,朱三老爺完美地體現着他是朱卿卿她爹的這種特性,锲而不舍地追問朱卿卿:“你咋辦?難道你真的要嫁給周嘉先?”
朱卿卿瞪他:“您就不能說句好聽的麽?”
朱三老爺很是愁苦:“做人要講信用的,你想想,要是你騙了周嘉先,讓他放棄了食譜又得不到你,他會饒了你麽?只怕就是他肯,周家也不肯,不然陳州周家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你憋着嫁給他,你豈不是很難受?你們一定會成怨侶的,不如不嫁。”
朱卿卿氣憤地道:“那我陪他一起去死!”
事實上,真相會如何呢?
興許梁鳳歌根本就食譜也要,她也要。周嘉先如果要了食譜,大概連新城都走不出去;如果要了她,大概會血濺當場。這才是真正的梁鳳歌。朱卿卿披散着頭發坐在床上抱着膝蓋笑,她就是陳紹藏說的那個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