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三十五章
直到回到酒店,沈望的眼眶還紅着,沈望重複了很多遍“徐斯不想住在酒店,只是暫住在我那裏,但你要是介意的話,我會讓他搬走的,你別生我的生氣”,他把對不起三個字翻來覆去地說,但顧重始終很冷靜地開車,像是沒有受到他的影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壓住對他的嘲諷、挖苦。
沈望總是有這樣的本事,讓人把記憶翻出來鞭打從前的美好,一點懷念都不留。
他想起他們從前吵架,沈望每次都很茫然地說“那我下次不這樣了”,下次他的确不再喝醉喝到別人的懷裏去,但會變成和別人喝到一張床上去。
即使他知道他們沒有上床,但他依舊對他的低道德界限感到疲累,他們之間的争執更多的是觀念的不合,若僅僅是這樣,顧重也不至于投入四年,然而恐怖的是,沈望對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他只是什麽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
更何況他無法原諒那次下藥,也更不能理解之後的玩弄。回到酒店的房間後,沈望很自然地跟着他進門,卻被他攔住。
“你自己去開一間房間。”
沈望像是預料到他的無情,攥着手指問他:“我不能住在這裏嗎?”
顧重道:“我不像你,不會随便讓人住我的房間、睡我的床。”
沈望看他的眼神,就像一條濕漉漉的流浪狗,烏漆漆的瞳孔倒映了他一張冷漠的臉。但顧重卻不想再受他的鉗制。
所以他們就這麽對峙。
然後薄情自然會戰勝一切。他把那張濕漉漉的眼睛關在門外,只要不去注視他纖細的身體和淤青的手背,他就能一直薄情。只是真當看不見沈望時,他那無用的多情又升了出來,反複拷問他的靈魂。
他想起那次醉酒的第二天,當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時候,沈望也是這麽看他的,就像是被扔在路邊的小狗,但脖子上還挂着他的銘牌。
他進浴室沖了把澡,換上幹淨的襯衫和西裝褲,卻在行李箱裏的夾層裏看到了一顆銀色,他拈着那枚金屬質地的袖口,最終還是把它放在了桌上。
等到太陽落下,他才準備去外面解決晚飯,卻在進門的地毯上看到了一張薄薄的紙片,估計是從外面塞進來的,沒想到五星級酒店都管不住這個?他撿起紙片,上面卻是白紙黑字的一段話,那熟悉的字跡讓他立刻沉下臉,他猛地拉開門,果然抓到了還沒有收起紙筆的沈望,他蹲在他房間的門口,仰頭傻傻地看着他,手裏還攥着一支馬克筆。
“你想讓我叫保安嗎?”
“我、我馬上走。”沈望輕輕地說。
“你寫的是什麽意思?”
“都是我想跟你說的。”
“你不想再玩這些小把戲。”
顧重繞過他想走,沈望又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甩都甩不掉,顧重起初還能無視他,但那張紙片上說的話的确灼傷了他的冷漠,忍不住回頭兇他:“別跟着我。”
“我們順路。”
沈望看了下他的臉色,又心驚膽戰地補充了句:“不、不行嗎?”
顧重冷起臉,根本不想理他。然而沈望就這麽厚臉皮地跟他走進了同一間酒吧,他坐下來剛點了一杯威士忌的時候,沈望坐在旁邊東張西望地打量了一圈,等看到幾個西裝筆挺的侍者時才恍然大悟般地說:“你怎麽飯都不吃就來喝酒?這樣對身體不好。”
顧重不理他,只是餘光瞥到他拿着單子翻來覆去地看,最終跟酒保要了杯鮮榨果汁,顧重在心底嗤笑,但沈望似乎不怕他的冷淡,還跟他說:“這裏只有橙汁,其實我比較想喝西瓜汁的,你想不想喝?我剛剛在路邊看到了,我可以去買。”
顧重只問:“這麽多位置,你偏偏要坐我旁邊?”
他以為沈望會找個借口,但實際上沈望卻很直白地舔了下幹燥的嘴唇,道:“我只想和你坐。”
他被這樣的直球堵得說不出話。
然而沈望還補充道:“兩個意思上都是。”
“這是調情?”
“是真心話。”
“你跟我的工程師、闫懷、徐斯都是這麽說你的真心話的嗎?”
“不要這麽挖苦我,你不是這樣的人。”
顧重感到很反感:“少說得好像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
沈望不再跟他辯解,但顧重知道他的潛臺詞,“你太心軟了”,這是沈望從前最愛跟他說的話,但後面往往跟着的是“可我不喜歡心軟”,然而現在的沈望卻要把他的心軟利用到底,他怎麽能不憤怒。
酒保把橙汁推給沈望,沈望嘬了一小口,整張臉都蜷了起來。沈望還跟他抱怨了句,說“好酸”,但他卻不想搭理他,只是拿手指沿着酒杯的杯壁畫圈。他剛喝了兩口時,一盤漢堡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朝侍者皺起眉:“我沒點這個。”
那年輕的侍者了然地對他說:“你旁邊的那位先生替你點的。”
沈望朝他溫和地笑笑,而那位侍者似乎也第一次見到用漢堡搭讪的招數,很是八卦地打量起他們倆,顧重幾乎對沈望的新招數感到疲軟,可憐不管用後,就開始高中生般的稚嫩追求?顧重對他說:“沒有人會在酒吧裏吃漢堡的。”
沈望說:“怎麽沒有?你看隔壁人不就在吃漢堡?還吃薯條。”
顧重掃了眼那副青澀的裝扮:“那是兩個高中生。”
沈望說:“你也才二十六。”
兩人面面相觑,顧重剛想糾正他是“已經二十六”,這個年齡意味着顧重不會為他放棄自己的尊嚴、安定的生活以及再次愛上他。他想這麽告訴沈望,但是他的目光在停留在沈望瘦弱的背脊後,打消了這個想法。他殘忍的那一面被他冒出來的善良壓倒了,又一次。
然而旁邊那兩個高中生聽到動靜後,卻轉了頭,其中一個很是面熟,臉頰兩側都是雀斑,而跟他接上視線後,雀斑有發熱、發脹的趨勢,而另一個則看上去開朗随性不少,掃過他們兩眼後,就停留在沈望身上,沈望也吃驚地說了聲“你也在這裏”,顧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少年是和沈望搭讪的那個,不滿二十,或者正好二十,是沈望一向留情的類型。
他曾經一度自嘲,沈望不和徐斯在一起的理由或許是徐斯太成熟了,而沈望先天地喜歡稚嫩的少年,對那種蒼老的大叔興趣不高。
那現在,出現了更年輕的人。
沈望果然很熱情地跟那個少年攀談起來,兩人的視線還總是朝他投來,沈望的臉終于有了些許緋紅。
顧重客氣地跟他們打了聲招呼,那少年沒有敵意地說:“你就是他的……沈說的沒錯,你的确很酷。你是中德混血?Leon也是德國人。哦我忘了說,我叫Alan,我們是來新西蘭畢業旅行的。你們願意跟我們拼桌嗎?我們倆無聊得很。”
沈望看向他,很是緊張。
顧重拿起酒杯,說:“當然可以。”
那兩個少年很是驚喜地幫他們叫了幾瓶酒,但沈望依舊喝果汁。叫Leon的雀斑少年很是恍惚地被安排在他的身側,哆哆嗦嗦地向他問好,當他提起沖浪時的初遇,顧重才想起這樁事。
他長了一張很平和的臉,只是在一衆姣好的面容裏顯得過分普通,但一雙眼睛灰得比顧重要地道得多,但他比顧重見過的絕大多數德國人都要腼腆,只有湊近他,才能聽清他說的話。
Leon起初是跟他說沖浪,後面便讨論起了他的初戀,Leon很挫敗地說,他喜歡的人不喜歡他,他很苦惱,顧重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地說起自己的心裏事,但可能是喝了點酒,他跟顧重說:“他跟你一樣,也很會沖浪。”顧重注意到他用的是“He”,Leon意識到後很窘迫地說:“你反對Gay嗎?”
顧重道:“怎麽會,我自己也是。”
Leon的眼睛亮了又亮,顧重笑着說道:“但初戀向來是要吃苦頭的,我的初戀回憶也很難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也是暗戀?”
顧重糾正他,說:“是識人不清。”
“這樣啊,我都不知道他怎麽知道我喜歡他的,我明明藏得很好。”
“喜歡是藏不住的,但愛可以。”
只要足夠謹慎。
十八歲的德國少年茫然地看向他,顧重卻是雲淡風輕。喝了些酒的少年軟趴趴地癱倒在沙發裏,但很固執地想再開一瓶酒,顧重按住他開瓶的手臂,少年卻半推半就地倒進了他的懷裏,那是一具很年輕很健康的身體,骨頭并不尖銳,氣息也是軟軟的溫和。
坐在他對面的沈望突然說道:“我想走了,這裏的音樂好吵。”
顧重依然沒有推開那個少年,擡頭看了他眼:“你可以先走。”
沈望盯着他,顫抖着聲音問:“你呢?”
顧重點了支煙,道:“我有我想做的。”
兩人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Alan便大氣圓場道:“現在才十點,不如我們一起來玩點游戲?真心話?我室友是個中國人,他喝了酒總愛跟我們玩這個。”
沈望帶着刺說:“你的朋友都醉倒了,怎麽玩?”
Leon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是有點暈,但是現在沒事了。”
顧重道:“這個游戲很無聊。”
Leon便乞求道:“每個人都有秘密的,來玩吧,好嗎?”
沈望看向他,像是在給他投遞一個暗號,他明知道那是什麽,但還是碾滅了煙,道:“那來玩吧。”
Alan去借了個空酒瓶,然後很順暢地轉了起來,那空蕩蕩的酒瓶就像是一個黑洞,轉向每一個心懷鬼胎的人。當他停在顧重面前時,Leon顯得很高興,顧重本來準備喝酒的,但Alan說這樣實在是太無趣,一定要他選擇秘密,所以他只能任由兩個少年提問,Alan不知道該問什麽,而Leon卻是脫口而出:“你有戀人嗎?”
Alan下意識地看向沈望。
但他挑了挑眉,最後說,沒有。
沈望的把戲陡然演不下去了,顧重瞥到他通紅的眼角,就像是暈開來的胭脂。接下來他們又玩了好幾把,都是少年自以為秘密的秘密,他對那些誰喜歡誰、誰不喜歡誰的秘密絲毫沒有興趣,只是麻木地參與到他們無辜的青春裏去。
只是在第五次的時候,瓶口轉到了沈望那裏。
Leon問:“第一次是幾歲?”
一個很無聊的問題。
18?或者17?當然也有可能16,畢竟是沈望。
但沈望遲遲沒有回答。
顧重回頭去看沈望,他整張臉蒼白得就像是一張紙片,肩膀也在顫抖。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他的不安,Alan提議讓他喝酒,但沈望卻不肯喝,Alan就說算了,但Leon很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說是游戲規則。
他向顧重投以求救的目光。
顧重知道那是求救的意思,因為沈望每次看他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眼神,好像在說“救救我”,但顧重這次卻不準備幫忙,沈望得知他的無情後,只能垂下了頭,張了張嘴,說:“我……”他的手伸向代表懲罰的酒杯,但最終卻依舊沒有喝,像是被一個無形的承諾所約束住了似的。
多好笑,一向嗜酒如命的人卻不肯喝一滴酒。
顧重掃到了他的手背,那個不大不小的淤青,浮在他蒼白的手背上。他身上已經沒有多少肉了,只有骨頭,再也不能浪蕩地跟他調情了,連撒嬌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刺骨。
顧重眼神暗了暗,接過他手裏的酒杯一杯飲下,然後朝下晃了晃。兩個少年怔怔地看向他,他說:“我明天還有事,該回去了。”
Leon遲疑道:“按照游戲規則,是不能代喝酒的。”
顧重說:“游戲是游戲,生活是生活。”
走出酒吧後,外面下了小雨,顧重擡頭看向天空,月明星稀、滿目蒼涼,正如沈望給他寫的那首詩。
世界都濕了
星星亮得怕人
我收起傘
天收起滴水的雲
時針轉到零點
了上帝的腳跟
你沒有來
我還在等
大約等了十秒鐘,沈望也出來了,顧重卻下意識地說:“我沒有等你。”
然而沈望看到他後的第一句不是“謝謝”,也不是代表無力的“嗯”,而是“對不起”。
顧重撐起傘,反問他:“為什麽要跟我道歉?”
沈望還是白着嘴唇說:“對不起。”
他滿是哽咽,眼眶裏的兩個黑眼珠子正在燃燒,他說:“他說的是真的,我一點都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