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四十三章

陽光一曬到屋裏,他就跟條件反射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看了眼時間,卻是周六。他最近在一家老牌游戲公司裏做項目策劃,大事小事都輪到他幹,連軸轉了一個禮拜,天不亮就去買咖啡提神。

好不容易一個周末,他剛想縮回被窩就回了神。出了房間,沈望正圍着圍裙熱牛奶,看到他醒了,便笑道:“今天周末,你怎麽不多睡會?”

“跟你醫生約了時間,你忘了?”

“沒忘,”沈望捏着圍裙的細邊,“你真要去?”

“嗯,不是前兩天說好的嗎?”

沈望垂下眼睛,支支吾吾半天。顧重把燒開冒泡的牛奶倒進杯子裏,把手指沾上的奶漬舔了幹淨,而沈望還跟塊木頭似的杵着,顧重故作生氣地搭着他的肩,道:“你是不是瞞我什麽了?沒去看病?還是沒按時吃藥。”

沈望嘟囔了句:“我都照做了,很乖的。”

顧重順着他的脖子摸他的臉,都是骨頭,更別提脖子細得一捏就能碎,就跟摸只營養不良的貓似的。沈望被他摸得耳朵尖都紅了,可惜顧重卻依舊啞着聲音評論道:“我吃什麽,你也吃什麽,我都胖了兩斤,你怎麽還這麽瘦?晚上又吐了?”

“沒,”沈望猶豫了會,別扭道,“你,你去那裏不會想起不好的事嗎?”

“我?”顧重才反應道他在說顧槐堂的事:“想什麽呢,顧槐堂跟個瘋子似的,看見只蒼蠅都要撲,你看見只薩摩耶都要躲我背後,誰會怕你。說起來你都是怎麽給他喂食?”

“趁他睡着的時候。”

“你怎麽跟小偷似的,”顧重揉了揉他眼角的紅,“天天哭也沒見你喝這麽多水,哪來的水分?你要是乖乖的,回來給你帶巧克力。”

沈望很小聲地說:“明明是你自己想吃。”

顧重挑起眉,捏着他的嘴唇,跟鴨子嘴似的。沈望只是瞪了他眼,轉身去幫他熨大衣,等顧重穿好了皮鞋,想接過他手裏的大衣時,沈望紅着眼眶,對他說:“你晚上要回來的。”

“不回來我能去哪,”顧重頗為無奈地捧着他的臉,“你怎麽跟小孩似的天天都要哄?”

沈望環着他的腰,把頭枕在他脖子邊上。那頭發蹭了蹭他的臉,真跟小動物似的。顧重拍拍他的肩:“多大點事,你乖乖地看完電視,眼睛一眨,我就回來了。”

沈望拉開距離,眼睛通紅,撅着嘴唇地盯着他。

這幾乎是明示了。

顧重用大拇指擦了擦他的唇角,低着聲音說:“在你病好前,說好保持距離的。”

顧重揉了揉他的頭發,道:“等我回來,給你看個有意思的東西。”

沈望嗯了聲。

“有事打我電話。”

沈望又嗯了聲,但還是看着他。

顧重笑了下,捧着他的臉,鼻子貼着鼻子:“你都幾歲了,靠這個撒嬌,膩不膩歪。”

沈望說:“不膩。”

顧重貼着他的唇角,輕輕地印了個吻:“吃早飯去。我都快遲到了。”

顧重說罷,就跟逃跑似的下了樓,他手腕上還搭着他的羊毛圍巾,他粗暴地把圍巾随便一系,把通紅的耳朵藏進柔軟的羊絨裏。他忍不住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悶聲悶氣地說:“這麽會撒嬌。”

他擡頭往上看了眼,沈望的身影就是個小小的黑點,靠在窗邊。但他幾乎能想象得出他扒着窗的可憐樣。他朝沈望揮了揮手,終于邁開長腿搭上公交。

沈望的醫生姓蕭,華裔,四十歲左右,但長得年輕,還有點娃娃臉。顧重拉開椅子,坐他對面,倒沒有看精神科的緊張感。蕭醫生兩手交握,道:“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來紐約?”

顧重被問得有點愣:“他這個身份,國內看病不方便。”

蕭醫生笑道:“那還有很多選擇。”

顧重靜了兩秒,道:“你想說,是因為我要來這裏?”

“你對于‘依賴’這個詞怎麽看?”

“是好詞,還是壞詞?”

顧重換了個姿勢,道:“不好不壞吧,人總是要互相依賴的。”

“那你們複合了嗎?”

顧重皺了下眉,忍不住道:“這跟他的病……有關系嗎?”

蕭醫生笑得慈眉善目:“我不建議你跟他複合。”

“什麽?”

“你可能需要看看他的病情報告。”

顧重盯着他蕭醫生遞來的兩張紙,卻沒有立刻翻看。蕭醫生并不催他,相反還給他續了杯咖啡。他捏得手指發白,才翻開第一頁。

第一行字是,病人沈望,患癔症,四次自殺行為。

下面是他們的對話記錄。

醫:現在幻覺出現的頻率高嗎?

病:偶爾,我偶爾會夢到自己殺了人進了監獄,穿着囚服。但我分不清是我做的夢,還是幻覺。

醫:在此過程中,你害怕嗎?

病:不,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是平行世界裏的另一種結局,我也說不出是好是壞。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沉浸在這樣的幻想裏,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醫:比如?

病:做早飯、喂狗這類的(笑),雖然聽上去很沒出息,但做這些瑣碎的事情時,我很平靜。

醫:你做這些事,是為了讨好愛人嗎?

病:不能說是讨好吧,我喜歡照顧他。他吃我做的東西,穿我洗過的衣服就會心安。待在他身邊的時候,我總是很害怕他會丢下我,所以心情總是忽上忽下。有一次他想請家政服務,我都很難過,如果他請了保姆,我豈不是更沒有用處了?我知道他把我留在身邊不是為了這些瑣事,他只是體諒我,但如果我什麽都不能為他做,我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醫:你還會夢到從前嗎?

病:偶爾會,心情很抑郁的時候,就會想到以前的事。

醫:你願意跟他說以前的事嗎?

病:我不知道,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我知道他不會因此厭惡我,可是我怕他因此同情我(笑),說起來很可笑,我想讓他對我好一些,多愛我一些,但我如果把我的事情告訴他,他即使對我沒有愛也會守在我身邊吧?他就是這樣的人,比誰都心軟。我的确想讓他呆在我身邊,但他不開心的話,也沒有意義。

醫:所以你希望他愛上你,而不是可憐你?

病:是的。

醫:你認為自己有哪些優點?

病:(沉默)

蕭醫生待他看完,才輕聲道:“你是個健康的正常人,但如果長時間受他影響,你可能也會有抑郁情緒,比較易怒。而你們是互相影響的整體,你的負面情緒也會帶給他負面影響。所以我不建議你們長時間地相處,如果你一旦離開他,他會再次自殘。”

顧重道:“但事實上,我們沒有一起生活的時候,他的狀态也很糟糕。”

蕭醫生道:“沒錯,像他這樣的病人,能真正走出陰影得非常少。大部分人一生都停留在從前的慘劇裏,沒有辦法對愛和恨做出回應。經我了解,雖然他在娛樂圈中占據一席之地,但他把娛樂圈的工作通通看成賺錢的途徑,沒有因此獲得‘自豪’的情緒。而且他也不願意承認外貌和才華是他的優點。這些都是他沒有辦法走出從前的證據。”

聽完,顧重嘲諷道:“醫生還要勸人分手嗎?”

“我的工作是幫人調節情緒,獲得健康。但沈望的情況很特殊,他把你視為他法則,如果你是個稍稍爛一點的混蛋,讓他去做一些傷害自己的舉動,他也會為了讨你開心,乖乖地去做。但正因你不是,你的壓力才更大。所以我希望你能了解這一點。”

“我能扛得住壓力。”

“那是因為你并不了解從前的沈望,他跟你說起過嗎?他的從前。”

顧重故作鎮定地說:“沒有,難不成還有什麽魑魅魍魉?”

紐約這幾日漸漸轉暖,路上的人服裝也越發輕便。然而顧重卻從未有過地寒冷,他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看似專注,實則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街道,他在路邊買了包煙,抖了抖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裏,等到了人煙稀少的小巷裏,才點上火。

忽隐忽亮的火光照着他的臉,正如他口袋裏的手機。他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沒空管他的大衣有沒有蹭上髒東西。

他想起一件很小的事。

是他們分手的時候,當沈望把他送進機場,他問沈望:“你送我到關口吧。”

沈望頓了兩秒,說好。

他們倆沉默地并排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扭曲得不成模樣。他想大吼,想大哭,想質問沈望你有沒有愛過我。

但這都實在太像惡俗的偶像劇,他的自尊讓他故作沉靜。他故意走得很慢,慢到這短短的路程,像是走過了一生。他多想和他就這麽白頭偕老。

但沈望突然道:“到了。”

他沒動,沈望也沒動。他們就這麽彼此凝視着彼此。顧重想懇求他,不要分手。但沈望的手已先行他一步,握上了他的肩膀,沈望含着笑意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雨珠,道:“你還像小孩似的,也不知道抖抖大衣上的雨珠。”

他說:“重要嗎?”

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的嘶啞。像是一臺跟不上時代的收音機。

沈望道:“別人看了,會笑你的。”

顧重冷哼了聲。但心都快化了。

只要沈望有一點點表現出猶豫,他就能厚着臉皮留下。但沈望卻說:“等到了紐約,跟我打一通電話。”

顧重紅着眼睛,質問他:“以什麽身份給你打電話?”

沈望沒說話,只是看着他。就像看一個小孩。

“你說啊!”

路過的人紛紛看他,他卻不管不顧地盯着他,眼睛紅得像是燒個洞。沈望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在排隊了。”

“我不想走。”

“別開玩笑了,快去吧。”

顧重把護照捏得變形,而眼前的人卻依舊平靜得可怕。他咬緊牙關,轉身離開。當空姐核對過他的護照,讓他前行時,他卻忍不住回頭看去。沈望沒有走,也這麽靜靜地看着他。

像是充滿愛意。

他第一次看到這樣沈望的眼神。

仿佛人群中只有他。

他在等沈望叫住他,哪怕只是一個名字,都好。但沈望沒有,只是看着他。他幾乎都要以為眼前的沈望是錯覺,他還在等。然而空姐卻走到他身旁,問他:“怎麽了,先生?”

“沒事。”

沈望一言不發。

他最終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到了紐約,他沒有給沈望打電話,沈望也沒有問候他。他一邊哭得忍不住,一邊換了電話號碼。他無數次想問沈望,你當年,有沒有一刻想留下我?

但他現在,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掐斷了煙,重新走進蕭醫生的辦公室,吸了吸鼻子,道:“我想清楚了。”

蕭醫生笑容不變:“挺好的,再聽過他的從前後,你做出了正确的決定。你不需要有任何壓力,這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做的決定。而他也會找到新的生存方式,你不必擔心。”

顧重抹了把臉,笑道:“對于我們這樣互相傷害的捆綁體,您有沒有什麽建議?讓他去學個樂器,是不是對社交和建立自信心都比較有效,我想您比較專業,所以想問問您。”

蕭醫生道:“你認真的?”

“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顧重看着他,“不是什麽偉大的愛情,我們就是比平常人蠢,放不下。反正還年輕,再試幾年也沒事。”

“即使你知道了他的從前?”

顧重笑道:“又不是他的錯,倒是徐斯,以前我還把他當成情敵,現在想想,他還真就是個傻/逼,怪不得沈望從前說他喜歡誰都不可能喜歡徐斯,誰會喜歡上從前的加害者?至于那個院長,死在牢裏倒是便宜他了。”

蕭醫生深深地看了他眼,笑道:“那我給你個建議。”然後拿起鋼筆,在紙條上寫下一段醫囑。顧重拿起紙條,道了謝,等到了路燈下,顧重眯着眼睛看上面的英文,忍不住笑了。

【永遠愛他,不要離開。PS:每周一起來複查。】

“四十歲的人了,耍什麽文藝腔。”

回去的路上,經過中餐館,顧重買了只燒鵝。

顧重準備上樓時,倒是在樓底下看見了一家新開的寵物店,本着給狗兒子看看糧的心态進去,卻沒想到被一只貓吸引住了目光。

明明是寵物狗店,一只貓軟綿綿趴在沙發墊上,問了才知道,原來是被壓斷腿的小流浪貓,黑色一只,左腿瘸了,走路一頓一頓的,跟電腦卡屏了似的。顧重問店員:“這貓賣嗎?”

小姑娘眨眨眼,又打量他一圈。可能沒想到他品味這麽獨特。

“它,它喜歡你的話,不要錢,這是我們店主救下的貓,正愁找不到人領養呢,你以前養過貓嗎?”

“算是養過。”

會唱歌拿過獎的那種。

顧重蹲下身,朝小貓張開手。

但黑貓看了他眼,沒理他。顧重有點拉不下臉。只好拿剛買的燒鵝放在它眼前晃,小黑貓也無法拒絕名餐館的味道,喵了兩聲,伸出舌頭。顧重朝他拍拍手:“跟我走,保證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黑貓又喵了聲。

“而且你還有兩個伴。”

黑貓又喵了聲。

“燒鵝也給你吃。”

小黑貓竟然翹着腿,朝他慢慢走來了。顧重少爺脾氣發作,又買貓糧又買貓爬架的,花光了半個月的工資。

小貓倒是很乖地待在他左邊的大衣口袋裏,伸着脖子看他左手領着的燒鵝。顧重到了家門口,還沒敲門,就看見一團黑影蹲在家門口。

顧重看都不看把沈望拽起來,沈望抱着他就哭。

“你怎麽不接電話?”

“手機沒電了,”顧重問他,“你在外面幹嘛?”

“等你,你手上的是什麽?”

“燒鵝,”顧重摟着他的肩進屋,拖鞋,“我給你帶了小禮物。”

沈望哭得一抽一抽的,道:“巧克力?”

顧重說:“叫巧克力土了點。”

兜裏的小貓也探出了頭,喵了聲。沈望睜大了眼睛,道:“你、你買了只貓?”

“嗯,給你找個伴。”

“我?”

“你的小夥伴,你負責取名字,不過我提議叫燒鵝,”顧重把買來的燒鵝裝進盤裏,端進廚房,“它對這只燒鵝情有獨鐘。”

“你怎麽把碗放進廚房了?”

“店員等會要來送貓爬架,全是灰。”

沈望盯着那只小黑貓,說:“你給它買這麽多東西?”

“嗯,以前它被車撞過,瘸了一條腿,買個貓爬架做複健。”

“可是客廳沒地方放了。”

“你搬來我房間,把你那房間理理幹淨不就行了?”

沈望抱着貓,一人一貓乖順地盯着他。

“不是說保持距離?”

聲音很輕。

顧重撐着門框,道:“中間放碗水,以防你行為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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