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黛玉她舅之八
那當然是王夫人了。
薛姨媽母子三個剛進京那會兒,一家三口都想讓寶釵踏上“青雲路”呢,別忘了寶釵的父親生前一直都是按照“入宮做貴人”為目标,來給寶釵做人生規劃的。
寶釵心心念念也想着入宮提攜娘家,讓娘家就此飛升——所以就憑這小姑娘高人一等的情商,何至于見到美貌又溫柔的寶玉就能動了凡心改弦更張了?
但在王夫人看來,外甥女才貌雙全,出身又低,偏生家底特別豐厚……這丫頭又慣會讨好人,真要入宮,怕不是給女兒平添敵手?
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肉爛在自家鍋裏”最妙,誰讓她一想起薛家家産都忍不住眼熱心動。
之後寶釵因為她那個“好哥哥”丢了入宮的資格,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薛姨媽和寶釵也就默許了王夫人在榮府大肆“炒作”金玉良緣。
既然想起這件事兒,尚晖趁着大家都在,把這段金玉良緣是怎麽來的又是怎麽弄得阖府耳熟能詳的,大致解說了一遍。
王子騰已死,賈母沒了許多顧忌,便直言道,“老二家的有娘家哥哥撐腰,素來主意大,我縱有兩個出息的侄兒,都要讓她三分。”說着拉了黛玉的手,十分誠懇,“是外祖母豬油蒙了心,對不起你。”不等黛玉回答,她又繼續道,“好孩子,你不用顧及我的面子。兒子兒媳婦孫兒,三個加在一處,我覺得比你要緊,如今看來大錯特錯。沒養出好兒子好孫兒,尤其是你二舅舅,偏向王子騰,疏遠你兩個表舅,我都是默許的!見利忘義,昧了良心,合該落得這樣下場!”
在場衆人,除了尚晖,都是頭一次見到長輩發自內心地向小輩賠不是。
賈政頗有些無地自容的意思:他頭腦不靈光,但比他妻子多了條道德底線。可惜……他也不過是裝作視而不見。如今仔細想想,他若是能硬氣些,家裏又何至于被牽連至此,家底也被抄去了不少。
賈政滿臉悔意,尚晖并不理會,只道,“黛玉,你母親跟你兩個表舅比跟我們兄弟更合得來。”
史鼐史鼎兄弟是賈敏的表兄弟,黛玉自然要管這兩位叫表舅。
這陣子沒上門,是因為哥倆都外任,想來都來不了,但書信早早都着人送了過來——直接送到尚晖手裏,明言“有什麽需要直接說,我們兄弟必然盡力而為”的那種家信。
尚晖并不是為賈母解圍,不過是就事論事,“你母親當時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便一眼看透你二舅母目光短淺又心狠手辣。我和你二舅這麽多年下來也不是不明白,但我在官場上摔了大跟頭回到家裏只想玩樂,你二舅得看着王子騰的面子,不願意為些許小事得罪你二舅母,進而鬧到王子騰跟前。”
賈母是兼而有之,只不過老太太能站出來對着小輩們直言自己的過失,亦能真心自省,尚晖也得給老太太點面子。
賈政聽到這裏已經捂住了額頭,幸好衆人注意力幾乎全在他大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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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了捏眉心,按了按太陽穴,依舊頭疼,卻也能理解他大哥的意思:不破不立。再不把孩子們點醒,自家下一代八成也要廢了。
尚晖特地給了點消化時間,才再次繼續,“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不擇手段無可厚非。”他真正想說的就一句話,“別像我那弟妹還有兒媳婦那樣,為了點子銀子,就要使些下作手段。須知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傳揚出去,前程就沒了。”頓了頓他又道,“去者自去還者還,又何必強求。”
當然這話聽在衆人耳朵裏,個中滋味不盡相同。
比如李纨聽着,就是她婆婆和她妯娌回來也沒有管家的那一天了;寶玉黛玉聽起來,就是往後再不用聽王夫人的;而探春賈環聽了,就是不用把她們生母領了銀子開開心心地跑了放在心上。
有尚晖坐鎮,賈家人大多已經能直面現實,等到了邢夫人王夫人以及王熙鳳歸家的時候,全家人剛好忙完了春耕。
這陣子只要皇帝不來找他,他便帶着便宜兒女們一起巡視自家的田地,還讓男孩子們親自試着挖溝,翻地;女孩子們則是親手除草,澆水以及種下秧苗。
孩子們揮灑汗水在田間地頭,不過一個來月,氣質都有了明顯改變。
話說邢夫人本就沒什麽依仗,進了大牢娘家人便避之不及,唯有邢岫煙送過幾次吃食。
回家之前,她便看出丈夫無意休棄自己,安心之餘也是徹底認了命。
卧床養了一天,她就老老實實早起,侍奉賈母,充當布景板,不再以長房大太太的身份自居。
而王夫人其實比邢夫人更聰明一些,當然也就沒那麽容易死心。
她和王熙鳳起先在大牢裏待了足足半個月,雖沒上刑卻也吃盡了苦頭,幸好沒過多久便來人把她們關進了內務府的院子。
在內務府裏待着的日子裏,她們精神上的确是受了罪——幾乎每天又有人前來審問,但是吃喝住穿都能滿足。
所以她和內侄女鳳哥兒都清減了,但身體尚能支撐。
話說她知道大哥暴斃,王家便徹底沒了人,過陣子又聽前來審問她的官員說她外甥判了流放,而妹妹比她更早回家……她足足流了三天的淚,再也不敢指望娘家這邊的助力。
回家後,她跟鳳哥兒又抱頭痛哭一陣,說了好一陣子體己話——誰讓她倆處境相似呢?
商量過後,姑侄倆便下決心伏低做小,任勞任怨,先讨好一下家裏做主的那位再說以後。
不得不說,這姑侄倆眼皮子淺歸淺,但還不至于不識好歹,心裏明白丈夫沒有休妻,已經稱得上仁義了。
如今家裏的少爺小姐不分嫡庶,跟前各有兩個丫頭伺候。
彩霞和彩雲都讓李纨按照尚晖的意思,分給了賈環;而玉钏兒則讓尚晖親自調到了迎春身邊,于是王夫人跟前就剩了金钏兒一個人,而王熙鳳身邊也只留了平兒一個。
金钏兒跟平兒不一樣,她和妹妹玉钏兒都是賈家的家生子。
跟着大老爺搬來京郊的莊子的前前後後,金钏兒已經數不清吃了多少回“洗腦包”。自打搬過來,陛下多次召見金光閃爍的大老爺一起下棋喝茶,金钏兒如何能對導致榮府落敗的“罪人”王夫人一如既往的忠心,言之必從?但分內事兒金钏兒不會落下就是。
王夫人當晚歪在榻上,問起金钏兒這陣子家裏的情形,金钏兒一一答了。
王夫人不知金钏兒的小心思,自然又問起家底還有多少,大老爺是不是真心讓大~奶~奶管着中饋,以及襲人怎麽不見……
金钏兒依舊照實說了,可等王夫人心事重重地讓她退下,她扭頭就找妹妹玉钏兒“告狀”去了。而玉钏兒自然按照姐姐的心意,找機會向尚晖“上報”了。
小丫頭們心意可嘉,其實不用她們“打小報告”,尚晖開着神識,能有什麽不知道的?
相對于還在肖想管家的王夫人,王熙鳳才是真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王熙鳳回房後就一心守着巧姐兒,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沒問。
罕見的賢妻良母模樣,讓本來要跟她嚴肅聊一聊的賈琏都暫且放下心事,先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話說王夫人仍存有“鬥志”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元春在宮裏還好好的。
元春能時常見到皇帝,對娘家能保全且開始了另一種層次的風光的緣由心知肚明,因此她絕不會亂說話亂插手,也不會冒着得罪大伯的風險要給母親撐腰。
當然,尚晖就算要看在元春的面子上,也不可能慣王夫人的臭毛病。
于是過了一天,尚晖就把王夫人和王熙鳳特地叫到眼前,吩咐道,“既然回來了,我得翻一翻舊賬了,不然老天怎麽饒過你們。”說着他故意屈指一彈,天空便響起雷聲,王夫人和王熙鳳臉色驟變,他繼續道,“想吃飯先把你們腳下的這塊地種上瓜菜再說。”
尚晖說這番話時,寶玉剛好戴着鬥笠拎着鋤頭經過,聞言他便插言問道,“侄兒這就去叫單管事?”左近這幾頃地都在單管事職責之內,“母親總是瞧不起莊家人,只差教我讓我也道一聲何不食肉糜了,如今正該親身體會一二人間疾苦。”他揚揚鋤頭,“兒子這陣子頗有長進。”
話說神瑛侍者下凡歷劫托生成寶玉,而那塊化為通靈寶玉的補天石就是在搭人家神瑛侍者的順風車。
神瑛侍者在仙宮沒什麽排面,但下凡總能帶點靈氣,因此寶玉始終都顯得比較聰慧——沒擔當這一點屬于家學淵源,嚴格來說不能把鍋都讓寶玉這個忘記前世的少年背了。
而化為通靈寶玉的補天石在作為寶玉護身符的同時,也在悄悄吸取些許靈氣。當寶玉陷于兒女情長而把立業徹底丢開時,補天石不僅沒有提醒反而和寶玉一起沉迷……
尚晖把補天石要走,靈氣消耗驟減,寶玉憑剩餘的靈性已經足能在一衆兄弟姐妹中成為最先看透人情世故的那個,而他看透的不僅有襲人自然也有他以前又敬又愛又有些怵頭的母親。
寶玉搖了搖頭,又笑了笑,不等王夫人開口便道,“母親不要說什麽委屈,您自始至終都是為了您自己,我的喜怒哀樂您又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就不細說吞了林家百萬家産,您小筆銀子往宮裏送,大筆往舅舅家送,卻舍不得給黛玉用好東西調養身子,好似故意不想她長壽一樣。只說我有什麽好歹,您擔心怕也只是擔心将來能不能做個作威作福的老封君。既然您一輩子都只操心自己一個,如今正該按大伯說的,好生為自己贖罪為來世積福才是。”
王夫人打了一晃,才勉強站定,定睛望向自己的兒子:她最為憂心的事情發生了,她在兒子的眼裏看到了明晃晃的輕蔑……
王熙鳳臉都僵了,卻不忘眼疾手快地扶住搖搖欲墜的姑母王夫人,她偷偷掃了眼對寶玉面帶贊許之色的公爹……她立時手下用力,低聲對王夫人道,“認了吧。”
王夫人哪裏有心思理會王熙鳳?她滿腔惱怒和愁苦,多種心緒相互交織,腦子嗡嗡作響,本就嘴拙一時之間更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而尚晖顯然沒興趣對這姑侄倆多費口舌,只是吩咐站在他身邊随時待命的胡大郎,“傳我的話下去,不完成任務只有素菜,不給飯吃。”
傍晚時分,王熙鳳緊趕慢趕當真種滿了分給她的那一小塊地,而王夫人大半天都癡癡呆呆,種田任務自是無從談起。
王熙鳳等平兒找來,一起把王夫人扶回了住處,把人扶到了榻上,金钏兒便端着晚飯過來。
王夫人今晚只有一碟鹹菜,一碟腐乳,兩樣時蔬,饅頭米飯粥湯一概沒有。
王熙鳳跟着莊戶做了一天的體力活兒,一見這菜色,只差把胃裏的苦水都嘔出來。她疲憊不已,肚子已經咕咕叫,當即便向姑母告辭,拉了平兒就跑了。
金钏兒也很有意思,關好門窗,勸起心不在焉的王夫人,“二奶奶原先跟您最是一條心,如今也……各自飛了。”
王夫人眼珠子轉了轉,低聲道,“娘娘……”
金钏兒站得近,聽清這倆字幹脆笑了起來,“您啊,真該多打聽打聽。咱們娘娘能得陛下另眼相看,全靠咱們大老爺。”
王夫人猛地坐直身子,擡手就把眼前的桌子掀了。
金钏兒眼睛都不眨,“寶二爺剛才回來就說您要不服氣,晚上許是要作妖。”她擡腳就走,繼續“告狀”去。
這次金钏兒直接告到了尚晖這裏。尚晖的回複就倆字: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