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珑,冷豔獨絕。這還是關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為之心頭一震。平心而論,他所見過年輕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這一位,卻別具冷豔奪人之勢,乍看之下,竟與麥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頭秀發,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細,那麽烏光黑亮,就連枝下來的發式,也幾乎并無二致。同樣的高鼻梁,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樣,只是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點,膚色既白,便顯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豔神姿了。
關雪羽總算看出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由不住心內暗暗稱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對方幾眼,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第二眼已屬多餘,再看下去,可就失态了。
尖臉漢子雖然侍立一邊,臉上神色卻十分怪異,在他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什麽情形下,能夠允許一個陌生人與主人共桌而食?簡直是不可思議。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态,似乎并沒有幾多怪罪對方的意思,尤其是剛才眼前這個人那麽直直地看着她,雖然并無急色之态,照過去往例便已經觸犯了她的私律心規,一旦發作起來,也夠人瞧的。偏偏對于眼前這個人,竟然也忍下來了,這可是透着稀罕。
這一切看在尖臉漢子眼裏,心裏固然奇怪,可卻也不敢現諸表面,只是頻頻眨動着一雙大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動不已。
“鳳姑娘,”他越前一步,彎下身子來,小聲地道,“吃些什麽呢?”
被稱為鳳姑娘的少女,略略點了一下頭:“你看着辦吧!”
尖臉漢子應了一聲,這才向掌櫃的薛托點了一下頭,薛掌櫃連忙趨前躬身聆教。
“小籠湯包十五個,一律用新鮮荷葉包着蒸,另雞湯雪菇細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櫃的一聽可真傻了臉啦,蓋因為對方所點的這兩樣,固然是平常之物,卻并非自己店裏所賣之物。無奈,一來不能回絕,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錠白花花的十兩紋銀,好在特為備做,也并非難事,當下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緊張的局面這才暫時冷了下來。于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繼續。
只是吃歸吃,人們卻再也無能約束住自己那不聽話的一雙眼睛,一個個雖非上來時的“斜眼公雞”,卻也由不住頻頻往紅衣少女座上顧盼。
關雪羽原本是要離開的,只是對方姑娘的來頭,顯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現,是否有什麽不尋常的涵義?再者剛才那尖臉漢子的上前請示時,低低的一聲“鳳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這鳳姑娘三個字,像是在哪裏聽過,卻也一時想不起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關雪羽不能不對“鳳姑娘”這個人存下了好奇。
關雪羽自離開出雲寺,一夜緊趕速行,雖說施展傑出輕功——陸地飛騰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臨淮關已并不甚遠,在他來說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先待機會,暗自觀察一下對方什麽路數,再作決定。好在,他雖吃喝完畢,面前地有熱茶一盅,大可從容品飲,消耗時間。
有兩次,他與對面座的鳳姑娘目光幾乎相對,對方卻巧妙地遁開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鄰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鳳姑娘,卻在後者回敬的淩厲目光裏退卻了,鳳姑娘用這個方法,使得那窺伺者一一目逃——最後她才把那雙無限天真卻活潑淩厲的眼睛,注視向關雪羽臉上。
關雪羽幾乎可以斷定,這位鳳姑娘,絕非等閑人物——這一點,只需透過對方那雙澄波雙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個身懷絕學,尤其是具有驚人內功的人,無論如何巧妙的掩飾,也難以掩飾散諸于瞳孔之內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懷絕等內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鑒察之力。
眼前這位鳳姑娘,一雙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難能的是散諸在她瞳孔的一種隐隐藍光——這便是內功中所謂的“目有藍星”了。關雪羽這一突然的察覺,着實令他暗暗吃了一驚,正因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對方姑娘的注視了。
也許這位鳳姑娘也同他一樣,發覺到了關雪羽的有異,那雙澄波瞳子裏充滿了驚異。
正當關雪羽被她看得臉上有些挂不住,她的目光卻适當地轉向一旁。
兩個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關雪羽雖有一肚子好奇,無如剛才有過一次經驗,生怕對方再不與答理,平白自讨無趣,幹脆也就暫作啞巴,倒看看誰沉得住氣。
所幸,這一段的時間,并不太長,緊接着便由這裏掌櫃的薛托親自侍候着,把剛才那個尖臉漢子,為鳳姑娘所點的“荷葉小籠湯包”以及“雞湯雪菇細面”送了上來。
顯然因為對方的來勢不小,得罪不起,或許是那錠十兩紋銀發生的魔力,總之,這兩樣點心準備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連筷子也是全新的鑲邊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愛器皿都動用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杏目微轉,淺淺一笑道:“你是這裏的掌櫃吧?”
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對方這一笑,簡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連腿都酥了,不知是過于興奮,還是緊張所致,只覺得全身打顫:“是……不敢勞小姐動問……在……
在下正是。”薛托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鳳姑娘可沒心情聽這麽多,黛眉徽颦,一旁的她那個跟班兒尖臉漢子,卻已怒聲叱着:“混蛋,這麽羅嗦,問你是什麽你說什麽,沒問的不許多說。”
別瞧薛掌櫃的站起來半截鐵塔一樣的身材,這會子看起來卻像是豆腐做的。由于這個尖臉漢子剛才現了那麽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兒裏害怕,還是真不敢惹他,這時被他這麽一喝叱,吓得連連打躬,嘴裏連連連稱是,一雙眼睛卻瞧着鳳姑娘,生怕對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幹什麽吓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吃人。”
薛掌櫃的連聲稱着是。
鳳姑娘才道:“我們座兒上明明是坐兩個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麽意思?難道讓人家幹看着嗎?”說到人家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關雪羽,微微一笑,現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齒。
關雪羽想不到她會有此一說,待将分說,對方鳳姑娘那雙美目,又膘向薛掌櫃的。
後者顯然呆了一呆,一時想不通是什麽意思。在他的印象裏,一直認為關雪羽與對方姑娘是敵對的,想不到這麽一會兒的工夫,雙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個尖臉漢子,聆聽及此,也似吃了一驚,只限于主仆之分,心裏盡管大為不忿,卻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只是頻頻地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個不休。
薛掌櫃的總算明白了對方姑娘的意思,嘴裏答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關雪羽正要開口推辭,不意這位鳳姑娘的一雙眸子,卻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兒。
“大四兒,你也別怔在這裏了,一會咱們還得趕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臉漢子又怔了一下,想說什麽,但一接觸到鳳姑娘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說了,退後一步,應了一聲:“是,鳳姑娘。”即轉身步出,在靠門前的一個座頭兒坐了下來。
這會兒,薛掌櫃的又端了一碗“雞湯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來,恭敬地送到了關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關雪羽拿起筷子來,才見那位鳳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幹脆不再客氣。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對方,說道:“姑娘賞賜,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氣了,請。”說到“請”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夾過一個包子來送入人嘴裏。
不意這小籠湯包,內裏湯餡兒原已夠燙,更何況外包荷葉,正是內外均燙,關雪羽一時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實的燙個不輕,鳳姑娘一對妙目凝看他,見狀不自禁地嘤然一笑,便把頭偏過一邊。
關雪羽這才見對方碟內,原已置有一個,卻先用筷子叉開了餡兒,待将熱氣微散才放置入口,這番細心,顯然較自己聰明多了,想不到一時失态,給對方看了笑話,想想也是好笑。
鳳姑娘吃了一個湯包,又用牙筷夾起湯面,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裏。
關雪羽便學樣地吃了幾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結,兩樣點心做得均極可口,先莫說那小籠湯包餡兒多麽細巧,只這碗湯面,便是汁腴味純,倉促之間,成此佳肴,倒是費人思索。
鳳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盡管風情萬種,卻不失大家之風,更不輕挑,至此為止,亦不曾向關雪羽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默默進餐,直到關雪羽放下了碗筷,還不曾交談一句。
“多謝姑娘。”關雪羽抱拳道:“今日幸會,盛情容當後謝,這便告辭了。”
一面說待将站起,不意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關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鳳娘瑩瑩雙眸,含笑凝視着他,說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閣下大名是——”
“我姓關。”關雪羽抱拳道:“請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賜告……”
“你……”鳳姑娘淺笑道,“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關先生是讀書人?”
她似乎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卻不住口地盤問對方。
關雪羽并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個吧!”
“另外一半呢?”
關雪羽點點頭:“算是半個佛門的居士吧!”
“噢——”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美麗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瞞關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還在習禪打坐,我也讀過一些佛門的經典,對于人世深抱懷疑,如果不嫌棄,我倒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二。”
“那就不敢當了。”關雪羽一笑道,“只是這裏好像并不适合……”
“當然,我并不是說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關雪羽的随身行囊,“你不但讀書,而且學劍?”
“只是帶來防身,玩玩而已。”
“這就不容易了。”鳳姑娘別具慧心地點點頭,道,“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頓住,看向對方,“恕我冒昧,關先生可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誰人之口麽?”
關雪羽道:“這是越王問劍的幾句開場。”
鳳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幾句你可知道?”
關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概是這麽幾句話吧。”
鳳姑娘櫻唇輕啓,含笑道:“的确高明……可惜我面前沒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說時,關雪羽舉杯喝了一口,已有離去之意,只是對方姑娘,卻沒有結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搖搖頭道,“這茶太澀,不好。我身邊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雨前旗槍,雖不若‘玉掌緣’名貴,卻也不差,你可要嘗嘗?”
“這就不敢當了,再說——”
“有事要走?”鳳姑娘目光凄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強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倒也不是什麽急事,好在時間還多。”
鳳姑娘一笑道:“這就承請了,”一面說,玉手輕點,那邊座頭上的尖臉漢子,立刻應召面前。鳳姑娘說,“我與這位關先生一見投緣,快把你帶來的茶葉,交給他們,好好泡上兩杯,快去吧!”
尖臉漢子即時愕了一愕,目光裏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這才應喏而去。
關雪羽道:“貴管家頗不為然,似乎對我方才占了此席座位還有餘恨。”
鳳姑娘道:“別管他,要是他對你有所失禮,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什麽,應該道歉的是我,反勞姑娘請客,太不公平了。”
鳳姑娘道:“你如有心請客,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這聲“是不是?”确實說得妩媚之極。雙方經過一番對答,關雪羽已由對方含有吳侬軟語的口音,約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蘇人氏,也必然與該處有所淵源:“姑娘是蘇州人氏?”
鳳姑娘笑着搖了一下頭:“你猜錯了,不過,我在那裏住了很久。你是聽我說話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點頭,冷笑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我倒要對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對答裏,關雪羽确實很仔細地在觀察着她,頗能“見微知著”。
第一,對方姑娘玉指纖纖,尖尖十指都留有晶瑩透剔的指甲,這雖然無足為奇,但在她舉杯飲茶時,指尖上似有銀光一閃。因此,他猜想對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種奇特的暗器,或是“彈指飛針”一類的細小之物。這位姑娘毫無疑問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于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腳,當是“劍客”中人。
第二,因此,關雪羽也便推測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個長方形的錦緞包裏,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對方的随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長劍了。
第三,直到目前為止,關雪羽所能知道對方的仍然只是“鳳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于連姓氏都不輕易示人,這一點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設想,對方之所以隐瞞姓氏,必然是有相當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隐瞞原來之“燕”姓一樣——因為那個姓氏,武林罕見,又負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經出口,便很容易為人所猜出出身來歷,所以她幹脆連姓氏也不輕易吐示旁人,這樣便無慮為人測知了。
一時之間,關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論之,亦是屈指可數,像對方這般绮年五貌,年紀輕輕的人,卻是沒有聽說過。她又是誰呢?
“你在想什麽?”鳳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裏透着神秘。
關雪羽點點頭,幹脆單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來歷,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啊?”鳳姑娘微微笑着道:“結果呢?”
“結果是一片茫然……”
鳳姑娘說:“因為你一開始把我當成了名人,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了。”
“難道你是無名之輩?”關雪羽搖搖頭,“我卻不信。”
“為什麽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後呢?”這句“名人之後”一經出口。鳳姑娘忽然警覺到語中有病,蓋因為對方只說自己不是“無名之輩”,卻并沒有說什麽“名人之後”。
一言之失,幾乎已将暴露了身分,真所謂“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雙妙目瞟向對方,細細觀察着關雪羽的神态,看他察覺了沒有。
關雪羽似乎沒有異樣,鳳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臉漢子大四兒送上了香茗。
兩只細瓷蓋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盤裏一并端出,一望即知這不是本店的東西,當是對方鳳姑娘自備的茶具了。出門在外的人,還有這麽多的講究,越知這一主一仆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連關雪羽平素并不講究喝茶的人,也覺出了好來……他喝了一口,由不住誇贊,道:“好茶。”
鳳姑娘微微點頭道:“你原來是北方人。”
關雪羽心內一動,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鳳姑娘笑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時候的姿态與南方人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關雪羽道,“譬如說,南方人生長在北方,他的一切習性也就與北方一般無二的了……”
“但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嗎?”她笑得這麽甜,潔白的牙齒,閃爍着點點晶光。似乎一個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齊的牙齒,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聰明!”關雪羽道,“被你猜對了,我的确是北方人。今天謝謝你的盛情,我現在必須要走了。”說着,他離座站起;向着對方微一抱拳,待将離開。
鳳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我想一定會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即轉身步出,掌櫃的薛托在門口打躬作揖道:
“相公慢走……以後請常來啊!”關雪羽笑應着,一路來到了店外。
來時天方黎明,此刻東方早已日出,陽光刺眼,不用說又是個大晴天,“知了……
知了……”不息的蟬鳴聲,四下裏響着,落葉蕭蕭,已有了幾許秋的寒意。
關雪羽沒有騎馬,仍然是琴劍一肩。當他繞過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條村道時,忽然正前方樹影裏人影微晃,現出了一個高瘦的人來。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吊梢眉,高個頭——正是那位鳳姑娘身邊的跟班兒,大四兒……他竟然繞到前頭,意欲何為?
關雪羽眼中乍見,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已幾乎可以測知他的來意,腳下并不少停,仍然繼續前進。
尖臉漢子大四兒老遠就怒睜着一雙三角眼瞪着他,這時見狀幹脆橫過身子來阻住了他的去路了。這麽一來,關雪羽只得停了下來。“姓關的,你停一停,我有話問一問你。”
“啊?”關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鳳姑娘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說這句話時,他頻頻回顧。就憑着他這一個小動作,關雪羽斷定他沒有說謊,他的确有所顧慮,生怕他主子鳳姑娘會随時出現。
“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準備,只要這小子存心不良,膽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實不客氣地施以顏色。
“姓關的,”大四兒頻頻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我知道你是個練家子……可是……哼哼,你還差得遠。”
“你不妨說清楚一點。”
“哼哼……好吧!”大四兒一對眼珠子,閃爍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勸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們再碰上……我沒有時間跟你多說……”回頭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許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聽見了沒有?”
關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還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願意了。”
大四兒怒瞪着兩只眼,喋喋怪笑了兩聲道:“很好,我不過是這麽警告你一聲罷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話聲一完,即見他雙肩一聳,怪鳥也似拔了起來,卻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陣衣袂聲,大片陰影裏,尖臉漢子已自空而墜,來到了關雪羽背後。就在他身子将落未下之際,一只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開,活似一把鋼鈎似的,直向關雪羽背上猛抓了下來。
關雪羽雖不欲過早暴露身手,但是對方鳳姑娘主仆二人顯然大非常人,眼前這個奴才剛才表演了一手按銀入桌的手法,足可證明他功力不弱,是以關尋羽也就不能太過輕視,況乎他這一手“雪中現爪”大異常招,确實詭異莫測,關雪羽尤其不能小觑,他決計硬硬地接他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關雪羽用“玄烏劃沙”的式子,陡然間推進了左掌。
兩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兒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筝般地飄了出去。
關雪羽不欲與他多糾纏,是以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兒吃受不住了。
總算這個對方身手不弱,同時自其主子門中,學會了世所罕見的化解身手。雖然如此,看上去卻也夠狼狽的了。只見他身在當空骨碌碌一陣打轉,那副樣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龍卷風,“噗通”摔倒地上,緊接着他單手在地面上盡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來,卻也由不住一連打了兩個踉跄才拿樁站住。力道雖說是化解了,那陣子遍體奇熱,卻是一半時消除不盡,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脈裏起伏不已。大四兒可是嘗着了對方的厲害,只驚得臉上一陣子發青,卻是不敢開口出聲,心裏頭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出聲,保不住大口的鮮血,就得噴了出去。他只是遠遠地怔在那裏,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輕捋虎須了。
關雪羽現了一手絕活兒,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只怕吃受不住,難免受傷,這時見狀,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對方一個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驚異了。
四只眼睛對看之下,關雪羽點頭道了一聲:“幸會了。”即快速閃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占地頗大的竹林子,綠陰陰地延續下去,足有數裏之遙,關雪羽一經隐入,便頓時無蹤。
時間竟然是那般巧法——關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紅影微搖,鳳姑娘已現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關雪羽的去蹤。大四兒臉上立時現出了驚惶之色,慌不疊向着鳳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卻是仍不敢馬上開口說話。
鳳姑娘一雙剪水瞳子該是何等銳利?眸光輕瞟,已看出了大四兒的尴尬神态。“你怎麽啦?”
“我……”只吐了一個字,已由不住面紅心跳,趕忙地就閉上了嘴。
“不要出聲。”四字出口,鳳姑娘已閃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兒的脈門。
大四兒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見尴尬。
雖然是隔着一層袖子,鳳姑娘卻能領略到對方血脈裏的緩慢湍急,從而就知道了怎麽回事兒。
“哼哼,這一回可碰在釘子上了吧?沒出息的東西。”
大四兒臉色一陣發紫,忍不住便要開口。
“別張嘴!”鳳姑娘淩厲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麽?”嘴裏雖說是這麽狠,手底下卻不無恻意。一股暖流透過了她的掌心,直襲向對方血脈之間,頃刻之間,便已将大四兒怒濤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勢,大大地緩和了下來,大四兒這才喘上了一口長氣;“鳳姑娘,我我……”
“哼!”鳳姑娘仍然淩厲的眼神兒,怒視着他,“叫你備馬去,你跑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知道瞞不過,也只好實話實說了:“是……剛才的那個……姓關的……我……”
“我知道了。”鳳姑娘緩緩地點着頭,“哼,不用說你是去綴着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數……”
“結果呢?”
“結果……”大四兒面如死灰地搖搖頭。
“你這就知道了吧!”鳳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東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爺子身邊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這雙賊眼。”
大四兒吓得身子打了個抖,慌不疊後退一步,顫聲道:“姑娘開恩,我再也不敢了。”
鳳姑娘冷笑着道:“怎麽着,我跟人家一個桌上吃頓飯,你就看不順眼了?告訴你,不管老爺子怎麽交待你,跟着我就得聽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點兒……”
“我……小的是為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當。”
“上你的頭!”鳳姑娘娥眉倒豎,杏眼圓睜,這一發起脾氣來,可真夠辣的,大四兒服侍她了一路,焉能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吭氣兒了。
“姓關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兒走啦?”
“這……”大四兒豎起手指了一下。
鳳姑娘看了當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謂“打狗看主人”,盡管這個姓關的在自己心裏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可是他不該臨走時,以重手法幾乎傷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這裏,鳳姑娘可就氣兒不打一處兒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兒,更叫大四兒在一邊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話……”大四兒結結巴巴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轉之功,別是,別是……”
鳳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說呀!”
“小的以為……他別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別是那只老金雞吧?”
鳳姑娘驚得一驚,搖搖頭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聲,挑動着她那一雙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兒職責所在,可不能不說,“老爺子臨走交待……說是這只金雞……暫時招不得。”
“我心裏有數,你就別多管了。”
“是,姑娘……”嘴裏說着,大四兒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這一會兒,她更是有些失神兒地發呆了。他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只‘奪命金雞’?不像,爹見過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姑娘心裏這麽嘀咕着。雖然,她不知道那只傳說中的金雞,與她家門有過一段什麽樣的淵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牽連,要不然父親不會一談起就無限氣餒,雖說如此,臨行之前,他老人家卻取出了他心愛的劍,囑咐自己“劍不離人,人不離劍”,特別還關照了幾句話兒,那是不得已之時對付“奪命金雞”用的。
“哼!”她冷笑了一聲,心裏盤算着,不管這個姓關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那只金雞,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們的馬呢?”
“在……”大四兒答應着道,“我這就牽去,姑娘,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回臨淮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