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汗。
豈止是他一個人——在場所有的人,在目睹着這個鬼影子出現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說是鬼影子當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這個猝然出現的影子,幾乎可以說真的就是一個影子,影子是沒有實體而僅具形象的,是輕浮飄動的……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驚魂未定,睜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對方注視時,那個形象顯然又一次有了變化。
對于在場所有的人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
一陣風刮起了庭院裏的落葉,也刮起了那個神秘的鬼影。
燈光、月色,兩般迷離。
衆日睽睽之下,那個颀長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閃光的緞子,極盡柔軟迤逦為能事地在空中鼓蕩而飄動着。
只有一匹綢緞或是一件長衣,在風勢裏,才可能顯現出如此波動飄忽的姿态,然而,那卻是一個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人。
在衆人睜大了的眼光裏,這個人顯然已站在了眼前,距離着阮大元當前最多不過三尺開外。
如此近的距離,自然使得阮大元無須掌燈也能約莫地認出了對方。
在一陣激烈的心髒跳動之後,這一霎驚魂甫定,總算能勉強鎮定了下來。
最起碼有一點,他是可以認定的,那就是站在當前的這個形象,是一個确确實實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
散發、修容、高瘦的身材,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長披裏,乍然看去,這個人像是披着整匹緞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跡。
在随風舞動的散亂發絲裏,顯現着清癯、陰沉的一張瘦臉,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雙眸子。現在,這一雙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視着。
阮大元素來是何等氣派?想不到這一霎,在面對着眼前這人的灼灼目神時,竟自顯現出由衷的怯虛,心裏直發慌,一雙膝蓋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顫來。
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臉上,陰沉地點了一下頭。
“你就是姓阮的那個捕頭?”
“不……錯。”
“你要見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後面退了一步,“這麽說……你就是金翅子……金大……當家了?”
“不錯,你猜對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幾乎無需揚聲,也能使在場各人清晰在耳,由于來人的自承,聆聽者全都為之心頭一震,天天防老金雞,候老金雞,如今這一霎,這只金雞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發落了。
阮大元在聆聽到對方自承身分的一霎,或許是緊張之故,一只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對方這位人稱金雞太歲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雙閃爍着精光的眼睛卻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臉上。
阮大元緊握住刀柄的手又緩緩地松開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雞太歲臉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給你三次機會。”
“老當……當家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後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這麽一會兒的工夫,院子裏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開手幹吧,兄弟們接應着你啦——”
說話的是神機營派來的把總張照——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緊捏着他的兵刃——
斬馬長刀。
這兩句話,平空裏給阮大元增添了無窮勇氣,很明顯的是在告訴阮大元說,他的手下已經都埋伏好了,必要時一聲令下,即可亂槍齊發,嘿嘿,老金雞,就算你身上長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飛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裏便踏實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輕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難,還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雞太歲兀自不曾移動地站在原地,夜風裏亂發紛揚,衣襟飄飄。
一絡白發,現出在他的前額亂發之間,使人恍然的意識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歲的人,最起碼已不是個少年人,似可認定。
短短的一會兒工夫,現場已略有變動,排雲翅王子亮,一掌紅侯遷,已經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麥家的五名護院,卻在阮大元身後,一個個的鋼刀在手,躍躍欲試,作為第三線的接應。
另外來自衙門的三名捕快,卻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對方下書人祝天鬥,戰鬥的形勢早已完成,一觸即發。
這一切對于現場的金雞太歲來說,如若無睹,他甚至于連偏一下頭都不願意,那雙炯炯雙瞳,只是直直地注視着阮大元。
“你現在總可以出手了。”
到現在為止,阮大元甚至還不能十分看清楚對方的臉,至于對方的一雙手,自一開始就從來也沒有現出來過,始終掩藏在那長可及地的黑緞長披裏。
“老當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還有幾句話要關照,“得饒人時且饒人,麥大爺——”
“不必多說。”
四字出口,一股淩人的無形剛氣,霍地沖體而出。
阮大元猝當之下,身子打了個閃,這才知道厲害,他生平辦過多少紮手的案子,會見過多少黑道煞星,卻是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主兒相提并論,令他感覺到打心眼兒裏生出怯意。
話是不必再多說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過是個閑客,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麥家幫場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對方竟然認定了自己,非要追着自己出手不可。由于自己在官場上的特殊身分,一上來弓拉得太滿了,這會子再想洩勁,打退堂鼓可都來不及了。
四周的氣氛是那麽的陰森,肅殺……沉悶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聽見的只是自己心髒的跳動聲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刀柄。
這第一刀可是真難。
大家夥的眼睛,全都注視在他身上,情勢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遷,左右相切,前者是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只萬字奪,四只眼睛狼也似地瞧着那只老金雞,暗地裏卻是照顧着拜兄老龍頭阮大元,只要他略現敗象,立刻左右齊人,同時出手,制對方于死地。
一陣夜風襲過來,場子裏枯葉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頓,施了一式“虎撲”,直撲向對方金雞太歲當前。
對付像金雞太歲這般可怕的強敵,他可不敢取巧弄險,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
刀鋒下處,劃出了猛銳的一股刀風,直取對方天靈頂蓋。
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風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預測的威力,至于第三招“怒卷長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這一連三刀有個名堂叫奪命三刀,如果說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舍此便無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雞太歲,身子紋絲也沒有移動,就在這口刀的刀鋒幾乎已将觸及他頂門的剎那之間,猛可裏這顆頭顱卻向着一邊擰了開來。
身随頭轉,長披“劈拍!”一聲,飓風橫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開外。
阮大元一聲喝叱,刀面上鋼環子“嘩啦!”一聲暴響,第二招“風扯大旗”由下而上狂卷而起,大片刀光裏,直取對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為阮大元的刀風所激起。
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幾乎與對方刀鋒所連接,當得上間不容發,仍然是落了個空。
阮大元向後拉刀收勢,對方黑衣人夾着一股淩人的奇大風力,飄然現身面前。
刀勢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長虹”想不出也不能夠了——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畢一役于一刀之勢,刀勢斜着劃出去,在中途“劈啪!”
一聲,抖出了兩片刀影,連同着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嘯聲中,直向着金雞太歲身上招呼了過來。
于此同時,兩側的王子亮、侯遷,也不再俟機以待,雙雙搶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雙判官筆,抖出了兩點寒星。
候遷的萬字奪有如銀光一線。
前者直取敵人雙瞳,後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逦一刀,金雞太歲以一擋三,驚險萬狀當可想而知了。
三個人的勢子都夠快的,由于事先早已有過類似的操練,這一中二偏三個走勢,算得上勢猛力勁,搭配得更是天衣無縫了。
無奈他們的對手,金雞太歲這個人,确實太過于神奇莫測,功力尤其是驚人。
三個人的感觸是一樣的。
一刀、雙筆、萬字奪,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實上卻又全都落了空。
現場所有目擊者,無不大感納罕,一時真有點鬧不清楚,自己這雙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個人閃躲一件兵刃,不足為奇,若是同時間進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簡單,尤其是像眼前這人這般的閃避法兒,卻是前所未見的稀罕。
像是一個紙人兒那般地輕飄,在猝然間揚起的身勢裏,只見三般兵刃全都走了個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識裏可就覺出了不妙,面前輕風一陣,對方當面而立,直到他向後收刀之際,才發覺到掌中刀敢情重若萬鈞,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動。
王子亮、侯遷一左一右,石頭人也似的呆呆站立着——表情至為木吶,由他們睜大卻又失神的神态看來,八成兒是被人點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這一霎卻平平地貼在對方金雞太歲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麽平平地貼在掌心上。
雖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起不動那口慣用的鋼刀。
對方掌心裏分明像遞出了一種奇怪的力道,這種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針般地吸住了鋼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連串的關聯,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這一尴尬場面。
阮大元一連幾次運力,卻未能起脫手上鋼刀,反倒是透過刀身傳過來的陣陣力道震撼得他五內如摧,肝腸寸斷,極短的一霎間,已是面紅心跳,氣喘如牛。
“姓阮的,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後這句話一經出口,阮大無只覺得刀上一松,算是脫開了對方手掌,卻有一股旋風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開外。
阮大元固是心膽俱寒,待要逃走,哪裏還來得及?眼看着對方五指箕張,向外輕輕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個閃,緊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現場所有人,除了對方那個跟班兒祝天鬥以外,幾乎沒有人能看清那是怎麽回事。
總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卻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金雞太歲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揚武林的絕技“鐵手穿牆”,看起不過是在空中虛接了一下,精湛的內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嗚呼。
緊接着阮大元之後,王子亮、侯遷兩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繼倒了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早就死了,只不過延遲到現在才倒下來而已,致命之傷俱在喉頭,不過是寸許長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雞太歲如何巧妙的運施長披,以一指掄衣角掃過二人的喉頭,這番驚人的身手,現場竟是沒有一人看清,莫怪乎衆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雖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門裏第一流身手,設非如此,也不會要他們來辦這件紮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陣,連對方姓名面貌都還沒有弄清,不過是照臉的當兒,竟然全都喪失了性命。
金雞太歲這一手殺着,不啻産生了“殺雞儆猴”的作用,以至于現場十數條漢子,全都像木頭人兒似的呆住了,繼而哄然作鳥犬四散分開。站立在亭子裏的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更是吓直了眼,他所以還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張皇失措,是因為他還有厲害的殺着。
這當口,他顯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槍身一舉,張照大吼了一聲:
“射!”就勢一個虎撲之勢,搶倒地上。
火繩子一亮而熄,耳聽得“轟隆!”一聲,大片槍子兒,有似萬點飛蝗,呼嘯着直向現場發射過去。
現場也只不過剩下兩個人罷了。
金雞太歲和他的那個奴才祝天鬥。怪道的是,這兩個人絲毫也不見得張惶。
“噗嚕嚕——”随着金雞太歲轉身擰腰的一剎那,一領黑緞長披已自展現了開來。
先時披在身上,并不顯現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輕掄施開來,黑壓壓有似烏雲一片,足足有兩丈方圓,天空中基地激蕩出狂風一陣,形成了極大的一聲氣波爆炸之聲,震得人耳鼓發麻。卻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聲裏,那為數千百的火槍散彈子兒,竟是無一命中,一股腦兒地來,一股腦兒地去,來無影,去無蹤,倒也幹脆。
“轟!轟!”一連又是兩聲槍響。
槍子兒劃過夜空,掃過枝梢,嘩啦啦作響。
對方又自直直地伫立着,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樣的邪門兒,随着對方轉動的那襲長披影裏,大風一陣子狂旋,一轉,一旋,其勢又何止飛砂走石而已,就這樣,來犯的火槍子兒,接二連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卷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後,才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剝剝散落了下來。
伏在地上的張照簡直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半天才明白過來,一時吓得魂飛魄散,心裏卻是清楚得很,一連三聲槍響,證明埋伏在側的三杆槍都開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來上膛燃撚子,可是半天耽擱,對方若是乘着這個空檔,向自己發難,那可就糟糕透頂。
一念之興,張照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哪裏還敢逞能發威,抽個冷子,由地上猛地竄起來,一頭紮向暗影之中。
大敵當前,豈容他來去如意?
張照一頭紮向暗處,但迎接他的卻是冷森森的一把鋼刀,刀身不大,不過尺把來長短,頭尖帶翅,是把模樣兒奇怪的匕首,噗嗤一聲,可就紮進了他的心窩。
刀拔,血湧,張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緩緩地倒了下去。
臨死以前,他倒也沒有忘記打量一下對方,看看殺死自己的是誰?
一心只以為是那只老金雞。
他猜錯了——是祝天鬥。
大廳裏光同白晝。
麥七爺強打着精神,向老天爺借了一個膽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時說他不完……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奪命金雞……說來一大串,其實只不過是一個人。
現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帶半點兒殺氣。
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着十來具屍身,包括衙門派來的人,麥家的護院,張照以次的幾名火槍手等……這些人,竟是無一幸免。
玉兔高懸,金風送爽,郁郁的袖子花香裏,間雜着刺鼻的血腥氣息,氣氛之不協調,一如現場這般。
麥七爺雙手抱着精致的江西景德鎮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說了一聲“請”,語音含糊,兩只手直打哆嗦,碗蓋相磕,格格響作一團。
“請……請……請喝……茶……”
客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虎頭燕額山林秀,地閣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儀表。這副儀表看在任何人眼睛裏,也難以令人相信對方竟會是操幹着沒有本錢,殺人越貨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