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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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龍興鎮依然遠離城市的喧嚣，雖然這裏不像鄉下擁有那麽濃重的風土民情，但是它絕對算得上是世外桃源。鎮上的人們偶爾也會互相往來，偶爾也會從家中搬出一個小圓桌聚在樹蔭下小玩幾把麻将，碰碰運氣。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拽着蘇啓陽的胳膊拉他一起出來在旁邊圍看。蘇啓陽對我的這種行為不理解，可是當他看見我偷偷地幫助隔壁家的劉爺爺做一些暗示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切。
麻将桌散局了，我從劉爺爺那裏跑過來，神秘兮兮地将手中的一枚一元錢硬幣塞進蘇啓陽的手中：“吶，給你。”
蘇啓陽将緊握的手慢慢展開，低着頭久望着手中的一元錢硬幣，然後嘴唇漸漸地抿起一個很不自然的弧度。
當時的我并沒有察覺到蘇啓陽有什麽不對的神色，于是我得意地仰起頭，将手臂環抱在胸前：“蘇啓陽，你不用那麽激動，也不用感謝我，只要你這次英語競賽能拿到第一名就好。”
我以為蘇啓陽會眼含熱淚，重重地點頭說“好，我一定會拿到第一名給你看的”。
可是，這完全是我的想象而已。
蘇啓陽慢慢地擡起頭，眉頭緊鎖，他倔強地對我說：“雲外，如果我拿了這一元錢就能考第一名的話，那我寧可不要去參加什麽全國的英語競賽。”
我茫然地望向他：“為什麽？”
“因為我不能拿這種騙來的錢去考試，我的良心會不安的。”
蘇啓陽像個小大人似的回答我，我卻忍不住輕笑出聲：“蘇啓陽，你才多大，怎麽像個大人似的說什麽良心不安？放心好啦，這是我騙來的錢，要良心不安，也是我，輪不到你的，你就當作不知道好了。”
我邊說邊給蘇啓陽使眼色，示意他把錢收好。可是，蘇啓陽卻愣在原地，緊蹙着眉頭望着手中那銀燦燦一元錢硬幣。
我們頭頂上是一片湛藍的天空，陽光是溫暖的，然而站在金色光線中的蘇啓陽卻仿佛在不停地打着冷顫。我眼睜睜地看着他鐵青的臉漸漸變得慘白，我以為他生病了，想去摸摸他的額頭，他卻狠狠地甩過頭，一副不想理會我的模樣。
“蘇啓陽……你……怎麽了？”看出了蘇啓陽的反常，我小心翼翼地詢問他。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久，我看見他的肩膀在顫抖。我上前一步想要去問個究竟，他卻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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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不耐煩了，将聲音放大了分貝：“蘇啓陽，你到底怎麽了嘛？！”
他終于肯擡起頭，我驚訝地看見他的眼圈紅了，可是他的眼神卻是倔強的。
“雲外，我謝謝你為了我願意違背誓言去騙錢，可是，可是，”蘇啓陽用拇指和食指緊捏着一元錢硬幣放到我眼前，“可是，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施舍。”
盛夏的陽光強烈而火熱，銀色的硬幣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害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睛。在眯起的眼縫間，我看見了蘇啓陽從未出現過的表情。
他的嘴角沒有了以往溫暖的笑容，他的臉色慘白得驚人，緊抿的嘴唇仿佛在隐約地顫抖。
“默雲外，我不願意你為了我去騙人家的錢……你忘記奶奶是怎麽教育我們的了嗎？你忘了你曾經發過誓要做英雄，要做一個天底下最誠實最善良的人了嗎？”
“可是，可是……”聽見蘇啓陽有些嚴厲的問話，我委屈得快要落下淚來。
“我不能接受這種錢，你還是趕快還給勞叔叔吧，這是他的錢。”說着，蘇啓陽将手中的一元錢硬幣硬生生地塞回我手中。
我覺得他無理取鬧，明明這一元錢可以買來兩節電池給他用來聽英語聽力的，明明他馬上就要參加鼎陽市的英語競賽。我心裏很清楚，最近這些日子他為了這兩節電池矛盾了多久。
“蘇啓陽，你到底要倔到什麽時候啊？奶奶給你錢你不要，我幫你掙來的錢你又嫌髒，你到底要怎樣啊？”
“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一次，蘇啓陽根本沒有理會我流出來的眼淚，他說完轉身就離我遠去。
我狠狠地将手中的硬幣朝他的後背扔過去，卻正好打在了他的頭上。可能是周圍太過安靜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硬幣打在他頭的清脆響聲。
蘇啓陽一只手捂住後腦回頭憂傷地望着我，但是他明亮的雙眸裏依然泛着倔強的光。
我伸出手，咬牙切齒地指着他，歇斯底裏地喊道：“蘇啓陽！你就倔吧！我再也不管你了，就算你餓死了，我也不會管你了！你自生自滅好了！”
說完，我用手背狠狠地抹去我臉上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蘇啓陽也沒有回家。蘇爸爸從家裏用一只手推着輪椅出來了，當他出來的那一剎那，奶奶正在廚房裏炒菜，差點沒把油鍋掀翻了。
“小蘇啊！你怎麽自己出來了？你怎麽能自己下床出來呢？”奶奶把火閉了，連忙小跑過去查看蘇爸爸有沒有受傷。
蘇爸爸一臉憨厚地笑着，連連說着沒事，沒事。
可是我那熱心腸的奶奶怎麽會聽進去他敷衍的話語呢？奶奶還沒等蘇爸爸反應過來就直接将蘇爸爸的背心擄起來，看看身上有沒有擦傷。
“呦，你看看這個口子怎麽這麽深？在哪裏刮的？”奶奶神色緊張地說道。
然後她轉頭看向我：“雲外啊！快去把咱家的醫藥箱拿出來！”
我愣了一秒鐘。不，應該說心裏愣了很長時間。
因為在奶奶轉身的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蘇爸爸身上的傷痕。新傷，舊傷，渾身都是，有的甚至還在流血。傍晚呈紅色的餘光下，那鮮紅的血仿佛散發出一股腥鹹的味道。
我迅速地将醫藥箱遞給奶奶，然後不敢再去看蘇爸爸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有那麽一段時間，我甚至都有想要要嘔吐出來的沖動。
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凳子上，背對着奶奶和蘇爸爸，而奶奶那邊也沒有了聲音，只是偶爾能夠聽到蘇爸爸因為疼痛而發出的“斯——”“斯——”的聲音。
這麽說來，蘇爸爸似乎一直都夢想着要重新站起來，我心裏清楚，蘇爸爸一定不忍心看着蘇啓陽生活得如此疲憊，如此得痛苦不堪。
蘇爸爸他已經癱瘓好久了，聽說只有一只手臂還能活動，其他部位根本就沒有知覺。記得他剛剛出來的時候，我就有看見他的臉上還有□□在外面的手臂上有瘀青和輕微的擦傷。原本我是想要去幫忙的，可是一想到蘇啓陽我就氣，他和他爸爸一樣倔，總是逞強做一些自己根本做不好的事情，到最後弄得遍體鱗傷。
蘇啓陽不也是嘛！之前為了買到一個随身聽竟然去工地幹活，每天晚上都能聽見他痛不欲生的□□聲。如今，為了買兩節電池，不知道他又會去做什麽。
哼，管他呢！以後他的事情，與我默雲外無關了！
“雲外啊，你知道啓陽去哪兒了嗎？為什麽這麽晚了還沒有回來呀？”身後傳來蘇爸爸的問話。
蘇爸爸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口氣裏充滿了擔心與關切。
手中的紙飛機已經被手心裏滲出的汗水浸濕一片，我緊咬住嘴唇，狠狠地将紙飛機揉成一團扔到我右前方的垃圾箱裏。
“雲外，蘇爸爸在問你話呢？你怎麽不回答？”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我的面前，手裏拎着醫藥箱，有些責備地問我。
“他去哪裏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她的保姆還要天天看着他呀。”我倔強扭過頭去，回避着奶奶的目光。
“你這是什麽話？”我用餘光看到奶奶下意識地向前邁近了我兩步，滿臉疑惑的神色。
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我想此時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我的嘴巴一定撅得老高。
我說：“奶奶，也許人家不需要咱們的幫助，咱們為什麽還要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呀？”
“默雲外，你說什麽呢？”奶奶的身音變得嚴肅起來，我生平第一次聽見奶奶這樣嚴厲的聲音，不由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裏。
我不敢再看奶奶的表情，于是，轉身拿起小板凳準備逃離現場。我抱起小板凳迅速地挪動着步伐，就當我馬上要走進屋子裏的時候，院子門口傳來了蘇啓陽爽朗的聲音——
“爸爸，奶奶，我回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