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
我和洛穆梵回家的時候,家裏竟然來了客人。
勞叔叔帶着勞伊曼和蘇啓陽坐在客廳的沙發裏,茶幾上的茶杯還冒着白色近似乎透明的蒸汽。袅袅升騰起的蒸汽中,我看見了蘇啓陽那幹淨的臉龐。
對于他們的到來,我感到頗為驚訝,可是身邊的洛穆梵卻只是輕輕地冷哼一聲,随意地走進客廳。
我跟在洛穆梵的身後來到了客廳,勞叔叔看見我忙地站起身,老淚縱橫地抱起我說:“雲外,勞叔叔很想念你,龍興的鎮民都很想念你。”
我輕輕地抱住勞叔叔:“我也很想你們。”
這時,坐在沙發另一邊的阿姨笑着和我們說:“你們先坐下來再敘舊,來雲外,坐我這邊吧。”
我走到阿姨身邊,洛穆梵則自己拿了個椅子坐在客廳的魚缸前喂起金魚來。
阿姨尴尬地叫着洛穆梵:“穆梵,過來和叔叔還有你同學打聲招呼。”
我以為洛穆梵會很不高興,因為勞叔叔坐了那張專屬于他的沙發,可是卻沒有想到,他是笑着走過來的,而且還很禮貌地點點頭說:“叔叔好。”
他看看坐在那裏很拘謹的蘇啓陽和勞伊曼:“我們剛剛在醫院已經見面了。”
勞伊曼微笑着回應:“是啊,剛剛才見過面。”
“是一起去看那個自殺的同學了吧?”勞叔叔插話說,“我聽伊曼說那個同學身世挺可憐的,你們都是好孩子,應該多多關心那個孩子。”
可是,聽到“自殺”兩個字,敏感的阿姨睜大了眼睛望着我:“那是誰的朋友?”
“……我的。”我回答地十分膽怯。
也許是感受到了從阿姨那裏傳來的不一樣的氣息,我感覺到阿姨似乎在生氣,只是因為有外人在場而沒有爆發出來。
洛穆梵接着說:“也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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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朋友嗎?”阿姨冷冷地反問道。
我驚愕地望着身體都變得僵硬的洛穆梵,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圈漸漸脹紅起來,他沙啞地說:“我為什麽會沒有?”
“可能是因為家境太不好了,所以才……呵呵,小孩子的,教育一下就好了。”坐在旁邊的勞叔叔尴尬地緩和着現場的氣氛,他喝了一口放在茶幾上的茶葉,卻似乎因為還很滾燙,他猛地收回嘴唇,拿開杯子。
阿姨和洛穆梵對視了好久才彼此移開目光。不過,對方的臉色都十分的差,我坐在阿姨身邊,害怕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之後的談話,我們都盡量避免談到那些敏感的話題。勞叔叔給我們講述着龍興在我離開之後的變化,無非重要的都是曹老師嫁給了蘇啓陽的爸爸,隔壁的趙爺爺去世了,還有就是無數的感謝話語。
晚上八點的時候,我送勞叔叔他們離開了洛家。
我們一行人走在安靜的小巷裏,暈黃的路燈照亮了我們的臉龐,勞叔叔和勞伊曼走在前面,我和蘇啓陽走在他們身後。這是我和蘇啓陽重逢後第一次肩并肩安靜地走在一起,心中會忍不住懷念起很久以前的我們。
還記得有一次,我騎着自行車載蘇啓陽上學的場景,那樣湛藍的天空,那樣清冽的溪水,還有那樣無憂無慮的歡笑。遺憾的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過去了,就真的再也無法複制。
就像當初我們那一段純真又美好的感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潛移默化地變了質。
“……叔叔和曹老師都還好嗎?”我輕輕地詢問蘇啓陽。
蘇啓陽笑着回答:“還好,在曹老師的照顧下,我爸爸現在都能自己站起來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這是愛情的力量啊!”我開心地說着。
蘇啓陽傻傻地撓撓頭:“是啊。”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眼下的幸福生活了,知道嗎?”在蘇啓陽面前,我第一次像個小大人一樣,語重心長地囑咐他。
他顯然吃驚了一下,然後又笑起來:“雲外,你成熟了很多,像個大人似的。”
“嗯,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不想那麽迅速的成長都不行。”
蘇啓陽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從衣服兜裏掏出了一塊棉花糖,他将那塊糖遞給我說:“現在還喜歡這個嗎?”
我低頭地看着蘇啓陽手中的棉花糖,一度想起那個夜晚他給我棉花糖的情景。一路走到現在,我才發現每次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蘇啓陽總會神奇地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塊棉花糖讓我微笑面對生活。
他說,這都是他的習慣了。可是我沒想到,他的習慣竟然會在我離開後一直延續到今天。
心裏滿是感動,但是我卻不想讓蘇啓陽的習慣繼續延續下去。
我擡起頭開玩笑着說道:“這……不會又是勞伊曼給你的吧?”
蘇啓陽搖遙頭。
我也微笑着說:“我現在已經不吃棉花糖了,你們給我的夢已經很多很多,可是我已經長大,我知道我不能再繼續做夢了。”
聽見我的回答,蘇啓陽苦笑一下,然後将棉花糖的包裝紙撕開,一口塞進了他自己的嘴裏:“那輪到我做夢好了。”
昏黃的路燈下,我看到蘇啓陽的眼睛裏流動着失落的透明液體。
而路的前方,勞伊曼同樣安靜地站在那裏,沖我們揮手,微笑。
回到家的時候,我聽到從客廳裏傳來了阿姨和洛穆梵的争吵。無數不堪入耳的數落讓我對阿姨有了新的認識,她不斷地責怪洛穆梵交了戚菲菲那樣的朋友,她不斷地命令他遠離戚菲菲,甚至阿姨還要讓洛穆梵離我的朋友都遠一點。
然而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竟然是:“洛穆梵,我不想讓當初的悲劇再一次發生!”
我怔怔地走進客廳,阿姨狼狽地摸去臉上的淚水,整理了一下掉落在額前那些淩亂的劉海。
“……雲外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才。”
“哦,”阿姨拿走茶幾上早已經放涼的茶杯,“那你們洗漱後就早點休息吧。”說完,阿姨轉身走進了廚房。
原本還充斥着責罵聲的客廳頓時安靜得令人心驚。
我望向站在我對面的洛穆梵,他低着頭,右手緊緊地握住戴在他手腕上那只粗帶的手表。我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才看清楚他的模樣。
他居然哭了,晶瑩的淚水散發着微涼的光。
“洛穆梵……”我輕輕地喚着他的名字。
可是,洛穆梵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他似乎把自己定格在過去某一段傷心的往事中,無法自拔。我擡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搖晃着他的肩膀。
“洛穆梵……”
他恍如從一場噩夢中驚醒,睜着孩童般無助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麽了。”我輕聲詢問。
洛穆梵長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他還是什麽都沒說便轉身走上了二樓。
望着空蕩蕩的懸梯,我的心仿佛也一時間沒了着落。
年少的我們,都有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這些如同秘密一般被我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裏的某個角落。我們總是會害怕突然有一天這些秘密被人掀開,被人知道,再一次讓自己沉浸在那些秘密的悲傷之中,不停的疼痛,不停的難過。
就像我,我害怕奶奶與自己的回憶被人們提起。因為一提到奶奶,我就想要流淚,就會止不住地流淚,那些所謂失去的悲傷是任何人都無法體會到的情感。
我想洛穆梵也是如此。今天晚上,阿姨也許提到了他們最不願意再一次面對的秘密。于是,當那些被塵封已久的往事突然被掀開的時候,洛穆梵毫無準備地面對了這一切。所以,他才無措地流下眼淚,無措地不知道說些什麽,無措地只好選擇逃避離開。
夜深的時候,我沒有睡覺,因為從隔壁傳來了洛穆梵無法控制的哭聲。
我終于忍不住走下床,輕輕地敲開了洛穆梵沒有上鎖的房門。
當我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我仿佛看見了當初的自己一樣,當面對巨大的悲傷時無助的我們只能選擇一個人孤獨地蜷縮在被子裏不停止地流淚哭泣。
我走過去,下意識地輕輕拍着蓋在洛穆梵頭上的被子。拍的時間久了,洛穆梵的哭聲就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緊接着,從被子裏就傳來了他沙啞的幽幽的聲音。
他說:“雲外,你知道嗎?兩年前我曾經也割腕自殺過……”
聽到他的話,我的心咯噔一下突然收緊起來。
“兩年前,我被一個朋友欺騙,他利用我得到了關于我爸爸的很多事情……他将那些秘密全部告訴了他的爸爸,後來他的爸爸用這些來威脅我的爸爸,導致爸爸主動退出進入中央的選舉……爸爸開始不斷地責罵我,所以我就割腕自殺,可是自己沒有死卻吓死了自己的奶奶……其實,我的奶奶也是心髒病突發去世的……”
我不由自主地拉下洛穆梵的被子,仿佛是內心的驅使,想要自己如同照鏡子一般看到彼此最為破碎的表情。
昏暗的臺燈下,洛穆梵滿臉都是晶瑩的淚水。
他伸出他消瘦的左手,然後慢慢地将那只粗帶手表摘了下來。我清楚地看到了手腕上那道深深地傷疤,模糊的視線下,按倒傷疤更像是一條縮小的毒蛇,在洛穆梵蒼白的手腕上不停地蠕動着。
我一把握住洛穆梵的手腕,然後勉強微笑起來。
我說:“洛穆梵,相信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洛穆梵與我對視了好久,終于也堅定地點下了頭。
那個夜晚,兩顆受傷的幼小心靈彼此安慰,彼此鼓勵。因為,我們都相信,在我們的小時光裏,堅定,是家的方向,而相信,則是夢想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