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1)

謝宅花園。

泳池邊。

有一個花亭。

白色的花亭上面,攀爬着茂密的薔薇藤蔓。無數深綠色的葉片,閃耀的陽光裏,簇擁綻放出白色的薔薇花,一團團熱烈盛開着,聖潔美麗,遠遠看去仿佛流瀉而下的花海瀑布。

被白薔薇的花葉遮蔽着。

亭中涼爽無比。

葉嬰坐在石凳上,手中細細削着一只蘋果。一陣陣的風,攜着薔薇的花香吹來,這一瞬間,她覺得世界靜谧極了。将蘋果切成小小的塊,她用銀質的叉子送到他的唇邊,目光輕柔地望着他說:

“吃一點嗎?”

越瑄靜靜坐在輪椅中。

他康複的速度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只是又過了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雖然胸部以下還是癱瘓的,但是他的頸部和雙手已經可以活動,甚至可以偶爾坐起來。

今天是自從受傷後,他第一次來到戶外。

雙唇依舊有些蒼白。

目光從泳池的水面收回來,越瑄緩緩望了她一眼,她溫順得像只小貓,偎在他的身旁,她笑得眉眼彎彎,眼波流轉,舉着那塊切好的蘋果,仿佛會固執到一直等他吃下去。

他微啓嘴唇。

慢慢吃了它,以及接下來的好幾塊。

“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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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嬰笑得像一只滿足的小貓,她趴下來,用極輕的力道,輕輕偎在他蓋着薄毯的雙腿上,眼眸亮亮地瞅着他說:

“看着你一點點地好起來,像奇跡般地好起來,我心裏滿滿的,滿得都要溢出來了,從沒這麽快樂過。你就像是一棵百年的古樹,即使再沉寂蕭索,春風一來,枝葉間的生命力卻是那麽的強韌。”

她眼眸含笑。

望着他。

美麗的面頰輕柔地在他的膝上蹭了蹭。

“有我的關系嗎?”她的眼神輕柔而妩媚,偎在他的膝頭瞅着他,偷偷放肆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認為,我就是那陣春風,是因為有了我,你才會康複得這麽快。”

越瑄神色淡然。

他靜默地望着前方的泳池。

仿佛并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麽。

“你啊……”

在白薔薇彌漫的花香裏,葉嬰低低嘆了口氣。但是她并沒有沮喪,因為他的手指還留在她的掌心,斑駁的陽光從薔薇藤蔓間灑下,映得他冰涼蒼白的手指仿佛是寒玉雕成的。

擺弄着他的手指。

她的睫毛垂得低低的。

“我多希望,你可以喜歡上我。”

俯下頭,輕輕吻着他冰涼的指尖,她的睫毛幽黑幽黑,低低地說:“這樣你也許就會願意幫助我,實現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泳池的水面映着粼粼的波光。

在白薔薇花的亭中。

越瑄眉心微皺。

漫天的疲倦将他湮沒,那種疲倦像深夜的潮水一般寒涼,從她溫熱的唇畔,他抽走了自己的手。

空落落的掌心。

葉嬰呆了片刻,她望着越瑄,半晌,唇角有了一抹苦澀的笑容:“你看,我從來沒有掩飾過。從一開始接近你,我就知道你是誰,也是從一開始,我就告訴了你,我的夢想。”

“我希望能夠成功。”

她咬了咬嘴唇,凝視着他說:

“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成功的機會,我想做一名時裝設計師,我不想默默無聞地從最底層做起,我希望一開始就能站在很高的起點。我想要走捷徑,也許你覺得我很過分,但是……”

她頓了頓。

“……但是我有資格這樣做。”

越瑄的面容蒼白清瘦。

在四垂的白薔薇花蔓中,他靜默地望向前方的泳池,下午的陽光依舊強烈,水波粼粼閃動。

“葉小姐,明天我會安排你離開。”

良久之後,越瑄淡淡地說,他的氣息依舊虛弱,音調卻毫無轉圜的餘地。

“這段時間你對我的照顧,謝平會給你合理的薪酬。至于你是否有資格成為時裝設計師,請向集團遞送你的簡歷和作品。”

啞聲咳嗽了一陣。

越瑄疲倦地阖上眼睛。

“葉小姐,請推我回房間。”

“你生氣了?”葉嬰心中一凜,她失笑,“就因為我說了這些話,你就要趕我走嗎?我懂了,你覺得我是在利用你,對不對?你覺得,你受傷以來,我每天24小時守在你的床邊,就是為了利用你,就是為了剛才向你說出我的期望,對不對?”

胸口有緩慢湧上的窒息感。

越瑄握住輪椅的扶手。

“是的,一開始接近你,我确實別有目的。可是,”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是你救了我。”

腦海中回到了白光爆炸的那一刻,車子重重撞在路邊的護欄上,漆黑眩暈地飛出去,是他用力護住了她,将她緊緊箍在他的懷中,在噩夢般的那一刻,她鼻間是他清冽的氣息。

“所以,我只受了輕傷,而你傷得這麽重。”

葉嬰苦笑。

“我本不想說這些。我怕你又會覺得,我是因為報恩,所以留在你的身邊。”

手指握緊輪椅,越瑄蹙眉呼吸。

“留在你身邊的原因有這麽多,”她眼神黯然,低低地說,“難怪你不會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雖然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森小姐,但是,我還是喜歡你。我喜歡你,想留在你的身邊,一輩子留在你的身邊。也是因為喜歡你,我不想只是純粹像傭人一樣守在你身邊。”

“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像森小姐那麽出色,讓你因為我而驕傲,”

“卑微的喜歡,是沒有資格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變得耀眼,變得強大,能夠有讓你欣賞的光芒,能夠一直守護着你,等到你終于喜歡我的那一天。”

白色的薔薇花在陽光下燦爛美麗。

泳池邊的亭中。

葉嬰蹲在越瑄的身前。

臉上有歉疚,她的眼波如春夜的潭水,脈脈而溫柔,仰望着他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如果你就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往後我就不再說那些了。”

越瑄閉目不語。

他的神情有點疲倦,蒼白的雙唇微微抿着。她輕輕靠上去,将自己的臉頰貼進他冰冷的掌心,像乖巧的小貓那樣一下一下輕輕蹭着。見他沒有拒絕,她心中微微舒了口氣,又暗暗嘆了口氣。

氣氛靜谧起來。

下午的陽光照耀着花園中的道路。

路面鋪着鵝卵石。

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無數圓潤的鵝卵石拼在一起,深深淺淺。路邊是一叢叢緋紅色的野薔薇,在綠色的枝葉間盛開着。

臉孔依偎在越瑄的掌心。

葉嬰默默出神。

一定是有某個深愛着薔薇花的人。

在謝宅中,薔薇簡直是無處不在地綻放着。緋紅色的野薔薇并沒有特別的美麗,它是單瓣的花朵,不夠華麗,有些單薄,對于謝宅優美的花園來講,它甚至是有些配不上的。

而就在她望着野薔薇默默出神的那一刻。

花園道路的盡頭。

一輛黑色的房車行駛過來。

野薔薇不夠美麗,然而滿枝燦爛,有種充滿了生命力的倔強,在下午的風中搖曳芬芳。

陽光反射在黑色房車的車身。

映出兩旁野薔薇的花影。

斑駁的輪廓,就如同舊日的電影,她默默地望着,沒有起身,依舊依偎在越瑄的掌心。房車停在白薔薇的花亭前,黑色的車門打開,迎着萬千道刺目的陽光,那人的身姿英挺耀眼,他緩步走過來,卻仿佛世間的光芒都暗下了一般。

望着那逆光的人影。

她微微眯起眼睛。

恍惚是舊日的電影。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薔薇花盛開的第一夜,花刺紮進她的手指,她用殷紅的血去塗抹薔薇的花瓣。花瓣深紅妖美,她看到了躺在薔薇花叢下的那個少年。

仿佛他是用她指尖的血。

幻化出來的。

“小瑄。”

白薔薇的花蔓下,那人的輪廓在星星點點地閃耀,他唇角含笑,英挺的身姿微微俯下,用一種矜持的禮節擁抱住輪椅中的越瑄。

“很高興,你能夠康複得這麽快。”

葉嬰的臉龐離開了越瑄的手掌。

她恭順地低下頭,想要離二少更遠些,才忽然發現,越瑄反握住了她的手掌,沒有任她離開的意思。

她略微一怔。

睫毛輕揚,她看到越瑄正回視着那擁抱住他的男人,那男人也正深深地審視着越瑄,眼底有各種複雜的情緒。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

男人向她看過去。

盛開的白薔薇花中,男人先看到了她和越瑄握在一起的手,在那裏停留了幾秒,然後,視線漸漸上移,他看到了她。

她的肌膚潔白如薔薇花瓣。

幽黑的睫毛遮掩住她的雙眼。

長發亮如黑緞,遮在她的額角和臉頰兩旁,她的臉低垂着,有一個陰影的角度,如同夜色中的深潭,只能看到閃動的波光,無法看清潭水的美麗。

時光凝固了一般。

葉嬰一動不動,她能感受到男人久久的視線,她克制着不讓自己去擡頭。然而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也許是因為胸口某種要奔湧而出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太過濃烈的薔薇花香——

她還是望向了他。

謝家大少。

越璨。

傳聞中謝氏集團的掌舵者。

燦爛如花瀑的白薔薇中,越璨英挺高大地站在她的面前,帶着無比強烈的壓迫感,他的存在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他的皮膚略黑。

五官輪廓是陽剛的,仿佛是用鋼鐵鑄成,卻又剛極近柔,有種近乎豔麗的、濃烈的美感,那種美甚至是有殺傷力的。仿佛他可以輕易地将你摧毀,也可以輕易地讓你為他燃燒。

這是一個危險的存在。

危險又陌生。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嚣張狂野的少年拉着她的手,狂奔在深夜的街頭。那夜下了雨,她被他抱在懷中,心中擔心的卻是那些薔薇的花苞會不會被雨水打落。

“跟我走!”

少年暗烈地逼視着她。

“我會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跟我走!”

最漆黑的雨夜,少年的吻狂野地落在她的頭發和面頰上。

而面前的這個男人。

是陌生的。

葉嬰垂下目光。

“哥,你回來了。”

越瑄的聲音很靜,目光也靜靜的,似乎沒有情緒的起伏,唇角卻染出一個微笑,如同他身後靜雅的白色薔薇花。

越璨的目光也從葉嬰身上移開。

他談笑着同越瑄說了一些話。

這時,車內又猶豫着走出一個人。

是森明美。

森明美今天打扮得格外優雅,她身穿一襲有着希臘女神褶皺的米色長裙,肌膚潤澤動人。看到花亭中的越瑄,森明美的表情略有些尴尬,越璨含笑回頭,向她伸出手。

“聽說,你和明美的婚約已經解除了。”

握住森明美的手,越璨和她仿佛璧人一般并肩站在一起,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輪椅中的弟弟,聲音中有歉意:

“小瑄,對不起。”

越瑄淡淡一笑。

靜聲說:

“哥,以後明美就拜托你照顧了。”

森明美臉色緋紅。

越璨攬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一下,笑着說:“你放心,我會讓她幸福的。”

越瑄點了點頭。

他松開掌心中始終握着的葉嬰的手指,低聲說:

“我累了,回去吧。”

葉嬰應了一聲,她站起身,仿佛渾然沒有在意其他任何事情。

“大少正式接手了Brila項目,将會請森小姐出任亞洲區設計總監,明天就會在董事會上宣布,”站在越瑄的床邊,謝浦垂眉斂目地彙報說,“這是老太爺親自下的決定,前幾天,森小姐剛剛從瑞士飛回來。太太很憤怒,同老太爺打了半個小時的越洋電話……”

越瑄倚躺在床上。

面容比在花園中時更加蒼白了一些,他靜默地望着窗外,仿佛在想什麽,又仿佛只是一種疲倦的狀态。

葉嬰為他按摩雙腿。

他的腿部肌肉有些緊繃和輕微的不自覺抽搐,這是他的身體已經疲累的表現。她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幫他的腿部敷上一塊溫熱的毛巾。

“另外,太太今天上午收到一份調查,是關于你的車禍,”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文檔,謝浦眉梢輕揚,“這是我拿到的調查副本,主要內容是在暗示,大少跟這場車禍有一定的關系。”

謝平神色一凜。

從謝浦手中抓走那份文檔,謝平一頁頁地翻看着,越看臉色越黑,手筋爆出。

“二少!”

謝平怒不可抑。

“不是他。”

望着落地窗外的粉紅薔薇,越瑄的眼珠淡漠疏離,他緩緩搖頭,聲音很靜:

“不會是他。”

“二少,”謝平努力平穩了一下怒火,沉聲說,“我知道您一直顧念大少是您的兄長,所以事事退讓。但是,大少的手伸得越來越長,胃口越來越大,他的野心不是您繼續退讓和包容就能滿足得了的。這次您去法國,已經在對他示弱求和,他卻依舊步步緊逼,連您的性命都想要。巴黎的管家和釀成車禍的司機,都是兩年前由大少暗中調換過來的,您知道得很清楚!”

“阿平。”

低低咳嗽,越瑄的胸口有些起伏,疼痛也從腿部蔓延上來,他略一擡手,阻止謝平再說下去。

謝浦與謝平互視一眼。

謝平沉默下來。

謝浦微微一笑,秀麗雅致,如春風拂面,說:

“太太已經将調查文檔派專人送去瑞士的老太爺那裏,如果大少是無端被牽涉,相信老太爺的繼續調查,會洗脫大少的嫌疑。”

“出去吧。”

躺在雪白的枕頭上,越瑄疲倦地咳嗽着說。

他的神情和面容淡淡的,沒有任何痕跡,然而薄薄的棉毯下,冷汗已如密雨似的覆上他的身體。他的雙手緊緊絞住床單,克制住一陣又一陣飓風般抽搐的疼痛。

謝浦和謝平退出去。

房門甫一關上。

越瑄再也熬不住,他痛得眼神渙散,劇烈的疼痛徹底席卷他的全身,一波一波如洗髓刮骨般地痛。饒是葉嬰已經見多了他這樣的發作,此刻也看得膽戰心驚,她急急站起來,想要去按床邊的緊急呼叫鈴,一只冰冷濡濕的手握住了她。

那手心滿是冰冷的汗。

如同是冬夜結冰的湖水。

“過一會兒……就好了……”

面白如紙,越瑄抓住她的手,吃力地說。他的身體痛得一陣陣顫抖,汗水沁濕了枕頭和床單,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劇烈,漸漸發出尖銳的哮鳴音。

冰冷的手将她握得很緊。

心內掙紮片刻,葉嬰重新坐回床邊。

她用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痛出的冷汗,試圖讓他可以稍微舒服一些。是的,這樣的疼痛并沒有太多的辦法可以緩解,只能等待肆虐的疼痛自己離開他的身體。

終于疼痛稍稍有所緩解。

她将他環抱起來,讓他半坐着,舒緩他胸口緊迫的喘息。冰涼涼的,疼痛的冷汗還沁在他的身上,有種井水寒洌的氣息,她環着他,一下下拍撫他的後背,聽着那尖銳的哮鳴音漸漸和緩。

粉紅色的薔薇花靜靜綻放在玻璃窗外。

越瑄疲累地睡着了。

經過一番疼痛的折磨,他的嘴唇有些幹裂蒼白,面頰卻有着餘韻般的潮紅,比薔薇的粉紅色要濃一點點。

葉嬰默默地望着他。

良久。

她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在他的唇片上印了一個吻。雖然是蒼白幹裂的,然而他的唇依舊清涼柔軟得如同春夜的井水。在他備受疼痛折磨的時刻,她是那樣希望能夠替他承受。

是因為他在車禍中保護了她嗎?

這些疼痛也許原本是應該由她來承擔的。

心髒緊縮起來。

走到窗邊,看着窗外那純潔甜美如少女般的粉紅薔薇,她的眼神又逐漸冰冷。手指撫上額角,那裏有一道長長的微凸的疤痕,漆黑的深夜,薔薇花綻放的第一夜,漫天的血紅,手指緩緩摸着那道傷痕,她的心終于變回冰冷如鐵。

接下來的幾天,葉嬰更加小心翼翼、慎言慎行。

大少的回來如同一閃而過的幻影,葉嬰再沒有見過他或是森明美。謝華菱來看望越瑄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次出現,面容中總是有幾分隐忍不住的焦慮。

仿佛有什麽正在發生。

但葉嬰并不了解。

随着越瑄的身體逐漸恢複,謝浦不再像以前那樣口述文件,而是直接将相關內容呈給越瑄翻閱。落地窗外的粉紅薔薇依舊是盛放之态,無論是審閱怎樣的文件,越瑄的眉宇間永遠淡然無波,看不出任何端倪。

這天傍晚。

在謝浦出去之後,越瑄告訴葉嬰——

他準備和家人一同晚餐。

餐廳是白色的。

華美奢麗的宮廷式紫色窗簾,蠟燭狀白色水晶吊燈,長長的餐桌,琉璃花器裏插滿美麗的白色玫瑰花,水晶般透明的高腳杯,銀質的刀叉,白色鑲着钴藍色花邊的骨瓷碗碟。

葉嬰推着輪椅中的越瑄走進去的時候。

餐桌旁,太太謝華菱、大少越璨和森明美似乎已經落座等候了一段時間,見得越瑄過來,越璨起身相迎。

“我來。”

身上透出一股濃烈的氣息,如同是煙草混合着花香,越璨從葉嬰手中接過越瑄的輪椅,葉嬰低眉斂目,靜靜跟餐廳內其他的傭人們站到一起。問候着越瑄的身體情況,越璨将他送至餐桌的主位。

“葉小姐。”

回首發現葉嬰站在傭人的行列中,越璨眉峰一挑,從越瑄身旁拉開一張座椅,笑着說:

“葉小姐太客氣了,您請坐在這裏。”

葉嬰看了看越瑄。

然後她才靜步走過去。

而越璨等在那裏,體貼地幫她輕推座椅,直到服侍她坐好,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瑄能恢複得這麽快,葉小姐功不可沒。”舉起水晶酒杯,越璨朝葉嬰示意,“這一杯酒,為你而飲。”

啜下紅寶石般的殷紅酒液。

越璨含笑凝視着她,眼神濃郁得仿佛有葡萄酒的香冽。

“咳。”

謝華菱重重咳嗽了一聲,譏諷地瞟一眼越璨和森明美,說:

“大少爺,明美還在你身邊坐着,你就迫不及待地向阿嬰獻殷勤,不怕傷了明美的心?”

“哈哈哈哈。”

左手松松地搭在森明美的椅背上,越璨聞言大笑,笑容有些放肆,還有些惡意,他斜睨着謝華菱說:“母親大人,莫非你是擔心,小瑄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地喜歡上我嗎?”

“果然是寡廉鮮恥、讓人震驚!”謝華菱狠狠擲下餐巾,“野種就是野種,你就跟你那個賤貨媽媽一樣,不發浪就活不下去!”

“是,她不如您。”

越璨繼續笑。

眉梢眼角有抹不開的濃豔。

“只可惜,她活不下去,父親也就活不下去了。您倒是活得好好的。”

“哥。”

輪椅中,越瑄默然出聲。

越璨望了他一眼,笑容慢條斯理地從唇角收走,向他舉了舉酒杯。謝華菱的面色從紅轉白,從白轉紅,勉強吃了幾口,終于還是霍地起身,離席走了。

場面變得極度安靜。

葉嬰留意到越瑄只是喝了幾口湯,吃了幾片蔬菜,并不如以往在房間裏吃得多。

“葉小姐。”

過了一會兒,森明美放下刀叉,望向葉嬰。

将盛好的那盅湯放到越瑄手邊,葉嬰回應她說:“森小姐,您叫我阿嬰就好了。”

“阿嬰,”仿佛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森明美微微一笑,“阿嬰,我要對你說聲抱歉。上次我說的那些話,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當時我是怕你為了某些目的,趁機接近瑄,所以才故意說那些,來試探你。”

葉嬰看起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瑄能夠一天天好起來,我跟璨的心情一樣,很感謝你。”側首對越璨笑了笑,森明美懇切地繼續對她說,“希望你能一直陪在瑄的身邊,幫助瑄盡快地完全康複。”

“是,森小姐,我會的……”

“明美。”

越瑄的聲音打斷了她們兩人的對話,森明美不解地看過來,見他正目光寧靜地看着自己。

森明美怔了下。

心底仿佛有幽長的回聲,森明美只怔了一秒,便又笑得娴靜得體:“嗯?瑄,你說。”

“為什麽?”

晚餐結束後,将輪椅中的越瑄推回房間,葉嬰便忍不住般地半跪在他的膝畔,她仰着臉,不解地問:

“你不是不喜歡嗎?那天我說了那些話,惹得你不開心,你甚至要趕我走。我已經知道錯了,不敢再有那樣的想法。只要能夠陪在你的身邊,讓你的身體早些康複,我就已經很滿足了。為什麽,你竟然又會跟森小姐提出來,讓我跟随她去做服裝設計師呢?”

越瑄沉默着。

他的目光靜靜在她的面容停留了片刻,然後又望向窗外,夜色中大片大片盛開的粉紅薔薇。

“它們還能再開多久?”

聲音靜得如同薔薇花瓣上的月光,越瑄問她。

葉嬰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片粉紅薔薇的花海,有些花朵已經凋謝,有些花苞正待綻放,她猶豫了下,回答說:

“大約還會有半個月的花期。”

“你去吧。”

月光中的粉紅薔薇,甜美得近乎幻覺,近乎詭異,花瓣上染着一點夜露,沁涼沁涼,越瑄閉了閉眼睛,眼神淡漠地說:

“一直以來,這都是你最想實現的。我只希望,你會懂得适可而止。”

葉嬰心中一栗。

她的眼瞳轉暗,腦中飛閃出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以前好像見過你。”難道,他真的曾經見過她?不,不會的。即使曾經在哪裏看到過她,這麽多年過去,也不應該會認出她。

“那……”

她咬了咬嘴唇,仰着頭,有些擔憂地說:

“你會趕我走嗎?”

越瑄默默地看着她。

“是的,我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我想要成功,想以一種成功的姿态,光芒萬丈地站在你的身旁,”她跪直身體,去親他的雙唇,“可是這些跟你比起來,全都不重要。如果,萬一,我做錯了什麽,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而不是趕我走……”

越瑄眉心一皺。

避開她吻過來的嘴唇。

她眯了眯眼睛。

伸出雙臂,她箍住他的後腦。因為他頸椎的傷,她不敢用力,可是她的手掌也使得他無法再躲開她。她湊上去,吻住了他,如同一股清涼的山泉,在吻住他的那一瞬間,她心中翻湧的各種不安,被清清涼涼地壓了下去。

“我喜歡你。”

她吻着他,腦中漸漸一片空白,那雙唇清涼如泉,讓她如同入了迷,反複地吻着,輾轉地吻着。她的呼吸漸漸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快,她想吻熱那雙唇,仿佛只要将它熨熱了,心底那塊像黑洞一樣的地方,就會不再那麽空得難受。

“越瑄,即使我做錯了什麽,也不要趕我走……”

吻着他,她的眼珠烏盈盈的,一邊輾轉纏綿地吻着他,一邊顫抖哀求着在他的唇邊說。

望着夜色中的粉紅薔薇。

越瑄的嘆息也被她吻了下去,漸漸地,他閉上眼睛,任她灼熱地吻着自己。而他的手,也慢慢撫上了她烏黑如緞的長發。

夜,越來越深。

越瑄已經沉沉地睡去。

床邊,望着他沉靜蒼白的睡顏,葉嬰心中有種混亂的情緒。他仿佛随時都可以看穿她,卻又仿佛是在不動聲色地保護她,而她找不出他會這樣做的原因。

手指無意識地拂上額角。

那道細細長長的微凸傷疤,使她心定下來。

換夜班的護士進來,葉嬰離開了房間。從隔壁客房的衣櫃裏,她找到了自己那個綠色的畫夾。很久沒有摸過它了,她輕輕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畫夾上烙印的銀薔薇隐約閃光,似乎還留有巴黎的香水味。

這幾個月來都沒有畫畫了。

她猶豫一下,放下了畫夾,只拿了素描的簿子和筆,關上房門,向花園走去。

深夜的謝宅花園。

仿佛被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着。

她走在鵝卵石的道路上,兩旁是一叢叢怒綻的野薔薇。野薔薇的香氣異常濃郁,如同帶着野性,有種張牙舞爪的嚣張,緋紅色的花瓣在夜色中紅得近血,像是多年以前,那個狂野的少年,狠狠在她的肩頭咬了一口,肌膚上沁出的點點血珠。

毫無預警地——

一股危險的訊息使她的後頸忽然戰栗起來,還沒來得及回頭,她整個人就已經被緊緊地擁進一個熾熱的懷抱中!

頸部傳來滾燙的呼吸!

襯衣的袖子松松挽起,那雙屬于男性的手臂緊緊箍着她的腰,那力量之大,像是要将她的腰部硬生生箍斷!

濃郁的薔薇花香。

混合着一點泥土的氣息。

還有濃烈的煙草味。

那男人緊箍得她透不過氣,聲音在她的耳邊暗烈低啞:“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認不出你嗎?”

那聲音中有着暴風雨般的濃烈,滾燙的氣息,貼在她的耳畔,她的心神不可抑制地恍惚了下,仿佛頃刻間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明明雨水是冰冷的,然而呼吸和肌膚都是火熱的。

輕吸了口氣。

夜風染着薔薇香,她靠在他的懷中,沒有掙紮,任由那危險熾熱的氣息将她包圍。

“認出來又要怎樣?”

轉過臉看他,她的睫毛如黑色羽絨般幽長,眼瞳烏盈盈的,她低低地說:

“而且,隔了這麽多年,你還能認出我,璨少爺,我很感動。”

箍在她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

葉嬰痛得面色發白。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聲音喑啞,手臂熾熱,越璨緊緊地盯着她,箍住她的身體,“為什麽你的名字叫‘葉嬰’?你是來找我嗎?為什麽又會在越瑄的身邊?”他以為,他早已将她忘記,那只是年少輕狂時的一段過往而已,他不再是那個會在薔薇花叢旁緊緊擁抱她的少年。

六年的時間,他變得心冷如鐵。

然而,在手機屏幕上看到她的第一眼,縱使她的模樣已經有了改變,他還是認出了她。

她回來了。

那些鋪天蓋地的痛,那些鋪天蓋地的恨,他使她墜入了深淵,自己也從此留在那深淵的最黑暗處。

“我是來找你的。”

身體柔軟地靠在他的胸前,她笑容妩媚,瞅着他說:

“一別這麽多年,我時時刻刻都念着你。可是現在的你如同在雲端,不是平常人可以随意靠近的,我只能先接近二少,才能走到你的身旁。”

越璨緊緊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中有些微的失神,只是一瞬,他低笑幾聲,目光又變得鋒利。他湊過去,帶着十足危險的氣息,在她頰邊印上一個吻。她的背脊驟然繃緊,卻一動不動,繼續用妩媚的眼神望着他,如同有萬般柔情。

“現在我又懷疑,是不是認錯人了。”将唇久久印在她的面頰,越璨呢喃般地說,“這麽熱情,又會撒謊,怎麽可能會是我那朵長滿了刺的小薔薇呢?”

夜風微涼。

她靜靜笑着,既不閃避,也不再說什麽,仿佛無論他做什麽,她都由着他。擁着她柔軟微涼的身體,那線條美麗的右肩就在越璨的面前,美如凝脂的肌膚,隐約印着一個曾經被人用力咬噬過的舊年印痕。他盯着那個印痕,眼底仿佛有火焰滾過。

猛地松開她!

越璨走到盛開的野薔薇花叢前,他的手指撫弄着緋紅色的薔薇花瓣,聲音裏有一點壓抑的殘酷:

“你想做什麽,我很清楚。”

葉嬰微微一笑:

“是,瞞不過你。”

“如果你不在這裏,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幹涉,甚至或許會助你一臂之力,”手指将薔薇花瓣上的夜露抹去,微濕的晶瑩染上他的指尖,“但是謝氏,不是你的踏板。”

“這是謝家欠我的,不是嗎?”她笑容淡淡。

沉默片刻,越璨說:

“森明美将會是我的未婚妻。”

葉嬰回答說:

“恭喜你。”

“所以,我不會看着你,從她的身上踩過去。”撚了撚指尖的露水,越璨面無表情地說。

她又笑一笑:

“森小姐又不是我的敵人,我為什麽要踩她?”

越璨挑了挑眉。

“而且,你也不是我的敵人,”夜色中彌漫着薔薇花香,她走去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額角,“雖然你失信于我,阿璨……”

他的指尖還留有薔薇的香氣。

涼涼的。

握着他的手指,她帶他去摸隐藏在她長發下的、額角處的那道細長微凸的傷疤。仰着頭,她的眼睛烏沉沉地望向他,說:

“當時,我一直等你,你一直沒來,窗外的薔薇花都開了,你還是沒來。你摸,這道疤有多麽長。那一夜,我被他推撞到桌角,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鮮血讓我的眼睛都無法睜開,直到那時,我還盼着你來。”

那道長長的、微凸的傷疤。

越璨的眼瞳暗烈收緊,他的手指顫了一下,她卻牢牢握住他,不容他挪開分毫!

“我恨過你,阿璨。”

她沉沉地說。

“在那裏度過的前兩年,我恨你,恨透了你。”看着他,她的眼睛烏黑幽沉如同一口深井,“但是,阿璨,我不想成為你的敵人,我也不想你成為我的敵人。我需要謝家,我需要有人幫助我。”

“幫助你進入謝氏集團?”

“對。”

“如果你直接來找我,我未必不肯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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