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
夜深,設計部的歡迎聚會結束了。站在夜店門口,葉嬰同微醺的衆設計師致別再見,一輛寬大的黑色賓利緩緩開至她的身前。當司機下車為她拉開車門時,一輛紫色的保時捷從她面前開過去。
車窗降下。
後排座臨窗的是森明美,她唇角露出優雅的笑意,向葉嬰揮手。葉嬰亦含笑朝她揮手,目送那輛車漸漸遠去。
車窗玻璃升起。
保時捷內,森明美輕輕打了個哈欠,偎在越璨身旁,閉上眼睛。越璨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撫了撫她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側轉過頭,隔着玻璃向後看了一眼。
夜色中有淡淡的霧氣。
在路燈下氤氲着。
方才還熱鬧着的人群已經散去,夜店門口只剩下值班的小弟,他沒有看到那個人影,黑色賓利應該已經在開往謝宅的路上了。
景物自車窗外飛掠而過。
快如幻影。
越璨緩緩記起,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裏,他曾經每天蹲在一所女校的校門口。那是一所校風古板嚴苛的女校,舊守着早就被其他學校淘汰的各種校規,學生日漸稀少,僅存的一些學生被城裏其他學校戲稱為“修女”們。
因為那個女孩子就在這所學校。
他每天守在她的學校門口,只為能看到她。
但欲望是一件會生根、發芽的東西。
原本只是想再遇到她,然後是想多看看她,因而找到了她的學校,能夠幾乎每天都看到她的時候,他卻又不甘心只是看着她那副冷淡的模樣。
于是當她又一次無視他,面無表情地從他身旁走過時,少年的他惡狠狠地捉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推到小巷的石壁上,咬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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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跩什麽!”
被固定在他的雙臂間,她的眼睛冷得像深井的水,黑白分明。那種冷淡的蔑視,讓他的惱怒頓時如野火般燎原,正不知要做些什麽才好,她卻靜靜地冷聲問:
“你,是在向我示愛嗎?”
他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他是一頭豹子,他會一口将她咬出鮮血來。明明被禁锢得動彈不得的是她,可是,為什麽狼狽得如同赤身裸體般的卻變成了他!
“是又怎麽樣!”
他只能用蠻橫來掩蓋耳根的滾燙。
“你有多喜歡我?”
她面容依舊平靜,漆黑的眼珠靜靜地研究他。
“我……”
手掌下是她單薄微涼的肩膀,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她握成碎片,可是,他只能聽見自己體內血液呼嘯的巨響。
“你可以為我而死嗎?”
猶如曾經用這個問題刁難過很多人,她的眼珠是冷冷的漆黑,雪白的肌膚也被石壁映成一種冷色。
“只要你可以為我而死,”蠻橫地吻上去,将她的身體按在冰涼的石壁上,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生硬地吻着她那比冰還冷的雙唇,然而天生的本能使得這個吻越來越滾燙,在她的唇間,少年的他狠狠地說,“那麽,我也可以為你。”
夜色如霧。
森明美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越璨将手抽出來。降下一點車窗,冷風進來,森明美瑟縮了一下,他望向那袅着霧氣的墨色夜空。
那麽,我也可以為你。
保時捷內,越璨深吸口氣,勾了勾唇角。
即使沐浴換過衣服,謝平依然聞到了葉嬰身上的酒氣。他眼神不贊同地看向她,告訴她說,一個小時前越瑄的身體疼痛痙攣了一次,剛剛平複,已然睡下了。
房間內亮着一盞小燈。
待謝平出去之後,葉嬰坐到越瑄的床前,細細凝看他的面容。清峻的五官,緊閉的睫毛,蒼白的肌膚,淡色的雙唇,這樣地望着他,她的情緒總是可以變得和緩寧靜。
握住他的手指。
倦意湧上,她趴在床邊,漸漸睡着了。
越來越暗。
窗戶被一塊塊木條釘死,陽光只能從縫隙中漏入,飛舞着灰塵的顆粒,小小的她爬到被鎖死的房門上,拼命地嘶喊,用力地打門,鮮血從她的手上狂湧,她的喉嚨已要撕裂,可是——
一點點聲音都沒有。
靜得就仿佛,那是播出的一張默片。
小小的她又沖到被封死的窗戶前,用流血的手指将木條一塊塊掀開,指甲痛得脫落,剛才的陽光忽然變成黑漆漆的夜色,可是,就要逃出去了,她知道,她可以逃出去的,有人在外面等着救她。
鮮血迸流。
終于掀開最後一塊木條。
窗外是大片大片怒綻的血薔薇,那是第一夜的薔薇,美得觸目驚心,美得讓她心驚膽戰。她突然記起,她好像忘了什麽,驚恐攫住了她的全身,猛地回頭,她看到了那一大片的血泊。
媽媽。
媽媽正躺在那片血泊中。
而窗外,沒有人來救她,也根本沒有什麽薔薇花,那只是猩紅色的血,是用血積成的深淵,等着将她淹沒。
“逃不出去的。”
血泊中,死去的媽媽緩緩睜開眼睛,對她說:
“是你害死了他,你是逃不出去的。夜嬰,你身上背滿了罪孽,不要去怪罪任何人,真正該受到詛咒的只有你……”
驚栗!
那鋪天蓋地的血紅湧滿胸腔,她用力地喘息,粘稠的,窒息的,墜落懸崖一般地跌落,她害怕,她掙紮,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要哭泣,她死死抓住媽媽的手,不是的……
啊!
葉嬰驟然驚醒。
脖頸處汗水淋漓,她微喘了幾口氣,發覺自己還死死地緊握着越瑄的手。擡起頭,越瑄已經醒了,正靜靜地看着她。
“可能是扭到脖子了,做了個噩夢。”
她笑了笑,抱歉地說,松開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回薄被裏。看到他再無睡意的雙眼,她端過水杯來,說:
“要喝點水嗎?”
“……好。”
半躺着喝了幾口水,越瑄問:
“聚會還開心嗎?”
“唔,就那個樣子,”她接過水杯,滿不在意地笑笑,“我喝了點酒,謝平聞出來了,他好像不太開心。”
越瑄唇角一彎。
“你在笑?”葉嬰吃驚地湊過來,“好難得,哎,你笑起來真好看,難怪這麽吝啬你的笑容。”
見她故作小女孩般地逗趣,越瑄又是唇角彎起,伸手握住她。
葉嬰此刻卻真的有些怔住了。
“阿嬰。”
這是越瑄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聲音寧靜,如同窗外的月光。見她微怔發愣的樣子,他輕嘆口氣,說:
“阿嬰,為什麽不在你的床上睡呢?”
“我的床?”葉嬰回眼看向那張多出來的床,“它離得太遠了。就這樣趴在你的床邊,聽着你的呼吸,我會睡得很踏實。”
“你會做噩夢。”
“那只是扭到了脖子。”她辯解說。
越瑄搖頭。
“啊,其實我倒有個辦法,”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你不介意,就讓我跟你擠一張床吧,這樣又可以睡得安心,又不會扭到脖子。”
“怎麽樣,是個好辦法吧!”
看他僵住的摸樣,她趁火打劫,眼底盈盈、笑容壞壞地說:
“拜托,二少,就讓我睡你的床上,好不好?”
深夜。
月光很靜。
窗邊的粉紅薔薇染着夜露。
“好。”
當聽到越瑄這樣回答她時,葉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當她真的躺到了他的身邊,枕着他的枕頭,蓋着同一條薄被,肩膀可以感受到他肩膀的溫度,耳畔就是他的呼吸時——
“為什麽?”
翻身過來,望着雪白的枕頭上越瑄那近在呼吸間的面容,葉嬰心中困惑。他一向疏淡清冷,怎麽會突然容許她如此靠近?
“想通了一些事情。”
越瑄靜靜地說,黑色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神情。
“呵,真好,”她啞聲地笑,抱住他的胳膊,将臉偎上去,“就是說,你決定要接受我了嗎?”
越瑄“嗯”了一聲。
“那明天換張更大的床吧,”她閉上眼睛,輕輕靠着他的胳膊睡,呢喃地說,“我怕擠着你。”
老太爺從瑞士回國,在謝氏是一樁大事件。
幾年前,老太爺放手将集團的事務交由大少和二少,大少出任集團的執行總裁,二少暫代集團的董事長之職,他自己閑雲野鶴般隐居國外。而這次二少車禍之後,集團權力的劃分有了一些變化。
素來由二少掌管的紡織時裝産業,被大少接手了過去,再加上最為老太爺寵愛的森明美也改投大少旗下,大少一時間風頭無二。謝華菱同大少之間的争鬥也愈見白熱化。
集團內部紛紛猜測,老太爺這次歸國應該會影響到家族內權力的重新劃分。
周一。
在設計部的例會上,森明美宣布,集團決定進軍高級定制女裝市場,正式角逐時尚界的頂尖奢侈領域。
衆設計師又驚又喜。
他們寄希望于這個項目很長時間了。
高級定制女裝向來是時裝設計市場最頂級的領域,那些精致完美、獨一無二的華服麗裳,将不會是工業化地生産,而是為每一個尊貴的顧客量身制作。可以盡情地使用美麗的鑽石、水晶、珍珠、薄紗、蕾絲種種奢華的材料,可以盡情發揮設計師的想象和才華,可以讓設計師的名字随着那些美麗的作品展現在萬衆矚目的T臺上。
“目前,國內市場上已經有了幾個高級定制女裝品牌,江南春、愛麗舍、鳳格、T&P,”森明美翻一下手中的資料,“但總體來說,它們加在一起的份額也并不大。我們創立高級定制女裝品牌的目的,是要以它為招牌,建立起謝氏集團在國際時尚界的影響力。”
衆設計師群情激動地低聲議論。
在國際時尚界,T臺長期被法國、意大利、美國等國家的設計師占據着,國內的設計師很少有嶄露頭角的機會。
“因為集團非常重視這個項目,所以它将由我親自執行,”森明美目視會議室內的所有設計師,“我會出任高級定制女裝部的首席設計師,品牌名稱暫定為——”
葉嬰擡頭。
森明美含笑說:
“‘森’。”
葉嬰的眼睫動了動,她半垂下視線。
“除了我以外,廖修、瓊安也一并先調入高級定制女裝部,相關制版師和縫紉師的名單過幾天公布,”森明美頓了頓,又說,“至于設計部的其他日常事務,由……”
她的目光落在葉嬰身上。
稍微一轉。
又落在中年設計師簡森身上。
“……由簡森負責,”森明美端起骨瓷的咖啡杯,啜了一口,客氣地對葉嬰說,“阿嬰,雖然你剛來沒多久,但是如果可以幫忙,還請你多多協助簡森。”
散會後,回到葉嬰的設計室。
“這就是你說的機會?”粗着脖子怒視着葉嬰,喬治氣得鼻翼上的骷髅鼻釘一抖一抖。“每天跟着你,在這裏無聊得發黴長毛,我真是瘋了才會相信你!”然後他扭頭就走,重重地摔上門!
接下來的兩天,喬治沒有來上班。
翠西除了每天悶頭畫自己的設計圖,就是呆呆地看着葉嬰,別的設計室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只有這裏像是被人遺忘了一樣。而這天,葉嬰也早早就離開了。
回到謝宅,葉嬰為越瑄沐浴更衣,用毛巾擦拭他的頭發,再幫他換上晚宴的禮服。黑色的禮服,珍珠白的襯衣,領口處淺灰色的絲巾,輪椅中,越瑄眉清目朗,俊雅寧靜。
“可以嗎?”
碰到他的手有點冰,葉嬰還是不太放心。雖然這段時間越瑄的身體恢複得不錯,已經可以每天在輪椅中坐半個小時左右,但是今晚是謝家老太爺的壽宴,人多喧鬧。
“嗯。”
越瑄反握住她的手指,看向她:
“陪我一起去。”
葉嬰怔了怔,謝家老太爺回國後并沒有直接回來,而是先跟老友們聚在一起,今晚的壽宴也是謝家老太爺第一次在謝宅出現。
“我想把你正式介紹給爺爺。”
越瑄靜靜地說,将她的手握進他的掌心。
當晚,謝宅香車鬓影,各界名流顯貴都來到了這裏,很多國外的世家也專程派子弟前來為謝家老太爺賀壽。謝華菱一身雍容華貴,她穿着傳統樣式的藕荷色旗袍,戴着價值連城的整套翡翠首飾,笑容滿面,寸步不離地陪在父親身邊。
宴會廳特意布置成了中西合璧的形式。主席臺的背景,是金光閃閃,由書法名家親手書寫的偌大的“壽”字。精彩的舞獅表演,将氣氛渲染得熱鬧無比。
“謝翁,祝您長命百歲,福如東海,哈哈哈哈!”
統禦黑道幾十年的蔡鐵聲如洪鐘地說,他今天穿得西裝筆挺,但是脖頸左側的猙獰紋身還是讓他看起來跟這個場合十分不搭調。
“阿鐵,最近生意做得不錯,”謝老太爺謝鶴圃已是一頭白發,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铄,“想當年,你這臭小子拿着一把槍指着我的腦袋,現如今,你也不得了了!”
“哈哈哈哈,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蔡鐵大笑,又介紹說,“謝翁,這是我那不争氣的閨女,她比我那會兒還不懂事,往後您多教導着她一點。”在他身後,站着一身緊身黑衣,短發直豎,滿臉陰霾的蔡娜。
“快喊爺爺!”
蔡鐵一掌掄向蔡娜的後腦!
蔡娜側首閃過,眼神狠厲地瞪向父親,蔡鐵僵着手,蔡娜梗住脖子,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謝鶴圃,說:
“謝翁好。”
謝鶴圃撫須而笑,對蔡鐵說:“果然虎父無犬女。”
“謝翁,”這時,寰亞集團大中華區的總裁楊慎帶着一位俊美得令人側目的年輕人走過來,“我來為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孔翁的小公子,孔衍庭。衍庭以前主要負責寰亞在北美和日本的業務,現在剛剛調來本城,今晚衍庭是專程前來為您祝壽。”
“祝謝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孔衍庭笑得彬彬有禮,一雙桃花眼卻明媚得好像春水秋月,他雙手奉上一只狹長的錦盒,說:
“這是父親囑我帶給謝翁的壽禮。父親說,他近年卧病在床,但一直甚為思念當年與謝翁把臂同游的時光,望謝翁日後若途經匈牙利,一定要多停留幾日。”
“好,好。”
謝鶴圃慈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孔衍庭。當年孔翁的續弦幫孔翁高齡添了稚子,随着稚子的長大,寰亞內部争鬥得很兇,孔翁幾個年長的子女都曾經請他出面調解,他卻一直沒有見過這個令寰亞風雲變幻的孔衍庭。
謝華菱替父親接過錦盒,稍微打開,裏面是一只羊脂白玉的玉如意,通體瑩潤,古樸精美。她略通些古董,識得那應該是唐朝的禦品。
陪着謝老太爺容光煥發地同賓客們寒暄。
謝華菱心情也很好。
直到越璨攜着森明美走入宴會廳。
“爺爺!”
一襲玫瑰紅色的絲質鮮嫩長裙,細細的肩帶,胸前有希臘女神般浪漫垂地的皺褶,森明美高雅美麗得如同玫瑰花瓣一樣,眼含喜悅地疾步走來,撲進謝鶴圃的懷中。
“好孩子……”
謝鶴圃大笑着,拍撫森明美的後背,周圍所有的賓客都可以感覺出來謝翁對她的寵愛。
“那便是森明美小姐。”
旁邊,楊慎低聲對孔衍庭說。
“哦,”孔衍庭笑着晃晃酒杯,一雙美目瞅着依偎在謝翁身邊像親生孫女一樣的森明美,“早就聽說謝翁寵愛她,遠盛過寵愛自己的兩個孫子。”據悉森洛朗能夠得到謝氏的鼎力支持,當年強勢進入國際時尚圈,也跟謝翁對其女兒明美的愛屋及烏頗有關系。
“她目前執掌謝氏集團設計部,剛剛成立高級定制女裝部門。以她在時尚界的名氣,以及在名媛界的地位,由她帶領的高級定制女裝将會是我們最大的競争對手。”楊慎說。
孔衍庭笑得不置可否,眼神一瞟,看到站在森明美身側那個高大俊挺,卻渾身充滿危險感的男人,問:
“他就是謝家二少,謝越瑄?”
看起來并沒有傳聞中的病弱,反而如同草原上最嗜血殘忍的獅王。
“那是大少,謝越璨。”楊慎頓了頓,“據說森小姐已經同二少解除了婚約,即将同大少訂婚。”
“哦,有趣,”孔衍庭笑得眼睛眯起來,“看來謝翁家裏也很是熱鬧。”
“爺爺,祝您身體健康。”
一身黑色晚禮服,在輝煌的水晶燈下微微閃出一點光澤,襯得越璨身形高大筆挺,五官俊朗,狂野中帶出一點華麗。他含笑送上手中的禮物,那是一只紫色錦盒,盒身便已美輪美奂。
謝華菱冷笑一聲,并不伸手去接。
“爺爺,”森明美嬌嗔地将錦盒拿過來,“這是璨哥哥親手為您挑選的,知道您喜歡珍藏鼻煙壺,他用了足足一年的時間從各處收集來這些。”
“璨兒有心了。”
謝鶴圃撫須而笑,對越璨說:
“這段日子瑄兒身體不好,辛苦你了。”
謝華菱又是一聲冷笑,說:
“确實有心了,不僅處心積慮将瑄兒手中的業務搶走很多,連父親您為瑄兒定下的未婚妻也接手了。瑄兒這場車禍,對大少爺可真是及時啊。”
“華菱!”
謝鶴圃沉聲呵斥,謝華菱讪讪地哼了一聲。
“爺爺,”森明美咬了咬嘴唇,望着謝鶴圃說,“關于婚約的事情,請您不要責備璨哥哥,是我……是我喜歡上了璨哥哥。瑄哥哥那裏,他說,他原諒我們,他祝福我和璨哥哥。”
當輪椅中的越瑄被推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時,所有賓客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來。這是謝家二少車禍之後首次公開露面,看到越瑄坐姿挺秀、淡然寧靜地被推向謝翁,那些相傳他已是植物人、或是全身癱瘓的流言頓時不攻自破。
推他進來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淺灰色的晚裝裙,單肩細帶,露出細致潔白的肌膚,她的黑色長發亮如絲綢,垂下來遮住兩側的面頰。但是那秀美的鼻梁和下颌,黑絲絨般的長睫毛,漆黑的眼眸,修長的脖頸,曼妙的身姿,還是令人忍不住多看她幾眼。
“她是誰?”
孔衍庭饒有興趣地問。
“她是二少身邊的特護,近來也進入了謝氏集團,跟森小姐同在設計部,任副職,”楊慎想了下,“名字叫做葉嬰。”
“她只是二少的特護而已嗎?”
看到輪椅停在謝翁身前時,謝瑄回首望向那美麗的女子,輕輕握住她的手,才開始同謝翁說話,孔衍庭喝了一口紅酒,繼續感興趣地問。
“據說,葉小姐能夠直接進入設計部任副職,是因為謝夫人欽點她為二少的未婚妻。”
楊慎同樣察覺到了謝越瑄同那女子之間微妙的親昵氣氛,暗暗有些詫異。他以前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幾次二少與森明美,那兩人之間客氣得體,卻沒有絲毫親昵之感。
不遠處。
蔡娜也回過頭來。
目光越過幾重人影,落在葉嬰溫柔望着越瑄的面容上時,蔡娜眯了眯眼睛,足足用了一分多鐘來仔細辨認,眼底閃出森冷陰厲的神色。
“爺爺,她是葉嬰。”
送完壽禮之後,越瑄依舊握着葉嬰的手,他對謝鶴圃介紹說,聲音裏有種寧靜的溫柔:
“我喜歡她。”
如同一個炸彈靜靜落地,森明美心中五味雜陳。
越瑄能夠另有所愛,她和越璨之間會順暢很多。可是,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被越瑄隔在遠遠的距離之外,而葉嬰出現沒有幾個月,越瑄就當衆承認喜歡她。
謝華菱的心情也頗為複雜。
對于阿嬰細心照顧瑄兒,幫助瑄兒身體康複,她是感謝的。如果瑄兒此生都要癱瘓在床,阿嬰肯一直照顧下去,她也願意對阿嬰做出補償。但是瑄兒的身體眼看在恢複,一切就又不同了。
“呵呵,”謝鶴圃撫須而笑,目光慈祥地打量葉嬰,“是,我聽華菱說過,阿嬰是個好孩子。”
“謝爺爺好。”
葉嬰垂首問好。
“好,好,你跟瑄兒他們一樣喊我爺爺就行了,”謝鶴圃笑得精神矍铄,“改天我們一起吃個飯,讓我好好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照顧瑄兒。”
看着越瑄和葉嬰始終握在一起的那雙手,越璨的面容是平靜的,他側首在森明美耳邊低語幾句,兩人先離開了。陸續有賓客過來向謝鶴圃祝壽,葉嬰推着越瑄也暫時離開了。
“你累了,回房去吧。”
走出宴會廳,葉嬰見越瑄的面容有些倦色。
“再過半個小時,爺爺還要致辭。”越瑄望向夜色中的花園,“我想去外面走走。”
葉嬰猶豫了一下。
透過走廊處的整面落地玻璃,能看到花園中月色很美,夜風輕輕吹動花葉。她蹲下身幫他蓋好膝上的薄毯,叮囑說:
“只去一小會兒,好嗎?”
越瑄溫聲說:
“好。”
月光靜谧柔和,灑照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輪椅的輪子碾在上面有靜靜的聲響,茂密的樹葉在夏日的夜風中沙沙作響,混合着一點泥土和花香氣息,不涼也不熱,很是舒服。
遠近的樹影下。
也有其他賓客們出來納涼,侍者們端着托盤送些酒水過來,夜風中不時飄來歡愉的談笑聲。
知道越瑄喜歡清靜,葉嬰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路,稍遠處游泳池前的白薔薇花亭中空無一人,她推着越瑄走過去。月光下,路邊的緋紅野薔薇熱烈怒放,枝葉茂密得遮擋住視線,寂靜中,突然傳出幾聲令人面紅心跳的嘤咛聲。
那呻吟就在前面,葉嬰只得低咳一聲。
一個少女面色緋紅慌亂失措地從花叢旁站起身,不敢往這邊看,一邊拍打着長裙上的草葉,一邊匆匆朝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跑去。葉嬰剛才見過她,那是地産界大亨沈翁的孫女。
野薔薇花叢旁,又一個人影站起來。
緊身黑衣,高大健碩,身體凹凸健美,一望就知是女性,卻短發直豎,如同剽悍的男人,正是蔡娜。蔡娜的眼底帶着抹狠厲,先掃了一眼輪椅中的越瑄,然後目光陰陰地落在葉嬰身上。
野薔薇緋紅如血。
葉嬰握緊輪椅的把手,推着越瑄繼續往前走,就像沒有看到蔡娜一樣。
“見到故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嗎?”
聲音陰厲冰冷,蔡娜環抱雙臂擋在小路前面,她的目光沉沉,從葉嬰的頭發、五官、露出潔白右肩的淺灰色長裙、足上的銀灰水鑽高跟鞋,再一路望上去,陰陰地盯向葉嬰的面容。
“我不認得你。”
葉嬰皺眉回答她說。
“哈,”蔡娜冷笑一聲,她邊走近葉嬰,邊冷冷地說,“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啧啧,打扮得好像淑女名媛一樣,寶貝,你可真有本事。”
陰冷的聲音距離葉嬰的耳畔很近。
冷得就像是鐵。
昏暗的地方,一張張猙獰着逼近的面容,冷硬的床鋪,暴雨般揮向她的一雙雙拳頭,胸腹間翻湧撕裂的痛,冰冷如鐵的手指掐痛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的那些話……
“蔡小姐。”
輪椅中,越瑄的聲音不高,但眼底的不悅和威勢令得蔡娜氣息一滞。葉嬰于是推動輪椅,從蔡娜身邊走了過去。
“他知道你是誰嗎?”
身後,蔡娜譏諷地說:
“他知道你是從哪裏出來的嗎?你敢不敢給他看看你腰上的那枚刺青,敢不敢告訴他,那枚刺青是什麽意思?”
葉嬰手指冰冷。
她沒有回頭,推着越瑄徑直離開這裏。
看着葉嬰漸漸消失的背影,蔡娜陰冷地笑了笑,她轉頭望向另一邊的樹影。從樹幹處閃出一個女子,嬌嫩的玫紅色長裙,璀璨的鑽石項鏈,月影下,森明美手中握着香槟酒杯,笑着舉向蔡娜。
“她是個瘋子。”
游泳池內的水波在月光下粼粼閃動,白色薔薇花的涼亭下,葉嬰凝了凝心神,對輪椅中的越瑄說:
“我知道她叫蔡娜。三天前,她去過設計部,她說她對我做了調查,還說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話。我把她趕走了,因為她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而且她的那些話,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嗯。”
越瑄望着池面的波光。
看着他平靜無波的面容,葉嬰咬住嘴唇,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部,說:“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可以來看看,我的腰上到底有沒有紋身!”
“阿嬰,”越瑄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我只會聽,你自己告訴我的。”
白薔薇花溫柔得如同月光。
他的手有着溫熱的溫度,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是一句應該會讓她感動的話,然而在此刻微涼的夏風中,她的心底卻恍惚升起一種感覺。
“你并不在意,對不對?”
掙開他的手,葉嬰微微苦笑,說:
“你并不在意我是誰,不在意我是從哪裏來,不在意蔡娜說的那些話。我懂了,你容許我靠近你,只是因為我出現的時機是對的。”
越瑄看向她。
“世人都以為,謝家二少性情淡漠,”她唇角勾了勾,“原來,你卻是最重情的。你讓大家以為,你對我有了感情,所以并不介意森小姐同你解除婚約,也不介意大少奪了你的未婚妻。
“你是為了成全他們,對不對?雖然不知道,你這麽做究竟是為了森小姐,還是為了大少,還是兼而有之。”
她安靜地說:
“我很感動,你是如此善良的人。只是,你應該告訴我才對,那樣我會配合得很好,也不會誤以為你是真的接納了我,誤以為——”
她閉了閉眼睛。
“——你喜歡我。”
月光下的涼亭。
純白的薔薇花靜靜吐着芬芳,越瑄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右手,将她的身子拉低。凝視着她比薔薇花還要潔白的面容,他的眼眸深處有暗暗濃烈的東西,凝視着她,他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該怎樣使你相信呢?”
花間碎碎點點的月光。
越瑄吻住了她。
那原本只是清淡的一個吻,他略嫌冰涼的唇吻在她的唇片上,她漠然地受着,以為他在下一秒就會離開。他的唇卻久久地印着她的雙唇,靜靜地印着,沒有厮磨,沒有碾轉,就那樣清淡地吻着,溫度卻越來越燙。
她忍不住睫毛顫了顫。
擡眼看向他。
吻着她,清清淡淡的花香中,那原本清如遠山的眼底有些迷亂,瞳孔處映着她的面容,他的臉頰微微暈紅,耳廓也微微紅着。伸出手指,他略顯窘意地掩住她的眼睛,然後像一個從未經事的男孩子,拘謹地深吻了下去。
他的舌尖是溫柔的。
是清香的。
有種幹淨得令她心底微顫的東西,仿佛是一聲悠長的嘆息,她環住他的脖頸,回吻住他芬芳如薔薇花香的氣息。呼吸越來越急促,滾燙的心跳分不出究竟是誰的,他越來越緊地擁住她,一切如同失去了控制,那滾燙的體溫,越吻越深的顫抖,被他吻着,也吻着他,就像一泓清泉,她吸吮着他,翻攪着他,在将他逼得越來越滾燙的同時,她也無法再控制自己的呼吸,體內仿佛有什麽在不斷地上湧、上湧!
他面色緋紅地驟然推開她!
胸口有急促的起伏,他仿佛在克制着什麽,又仿佛終究無法克制,他伸臂緊緊抱住她,喘息着将頭偎在她的肩膀上。而她裸露在空氣中的右肩,瑩白透着粉色的色澤,使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吻了上去。
肩膀處傳來的痛感。
一路酸軟地蔓延到她的胸口。
環擁着他黑發的頭,感受着他不同尋常的呼吸和體溫,她忽然有些恍惚,游泳池水面的波光在月光下層層蕩漾。
不知過了多久。
兩人還是如舊依偎在一起,安靜中有絲絲的甜,也有微微的心慌,仿佛有什麽從此變得不一樣了。白薔薇花盛開在夏夜的涼亭,如火如荼地攀爬蔓延着,一枝枝從四面垂下來,綻開着重重累累的花朵,如同純白的花海。
“二少。”
通往花亭的小路上,謝平的身影出現。
“老太爺馬上要致辭了。”
回到宴會廳,所有的賓客們濟濟一堂,謝華菱、越璨和森明美都已出現在發言臺的後方。葉嬰将越瑄推過去,謝華菱向旁挪了下,使越瑄的位置在她和越璨之間。
一束閃亮燈光的照射下。
謝鶴圃紅光滿面地走到發言臺的話筒前。
葉嬰退到臺下的賓客中,在謝鶴圃致辭的時候,她的視線緩緩掃過在場的人,沒有看到蔡娜的身影。仿佛有人正在等着她的目光,當她的視線掠過時,大廳右側一個俊美得令人側目的年輕男子朝她微微一笑,舉了舉酒杯。
她略怔,也颔首回禮。
但她确信自己未曾見過這個人。
致辭的最後,謝鶴圃撫須而笑,對在場的賓客們說:“我年紀大了,最大的心願是看着小輩們成家立業,能早點抱上曾孫,所以……”
預感到了接下來的話将會是什麽,葉嬰緩緩朝那人望去。隔着如此遠的距離,那人站在燈光閃耀的發言臺後方,卻也似乎正望着她。年少時的往事,如同深夜裏薔薇花瓣沾染的露水,早已消失無痕。
“……下個月12號,就将舉行瑄兒與明美的婚禮,屆時還希望大家都能賞光來觀禮!”話筒前,謝鶴圃笑得容光煥發,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大廳中賓客們錯愕的表情,和立刻響起的一片交頭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