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11

雨滴撲簌簌落在傘上,她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漆黑而冰冷。看到她身上濕透的白衣,越瑄皺眉,一手繼續為她撐着傘,一手将自己膝上的棉毯披在她的肩上。

溫暖的熱氣包圍住她。

唇角冷冷一笑,她反手一扯,将那塊棉毯扔進雨水的泥濘裏!睨着他,她嘲弄地說:

“還要演戲嗎?”

看着被雨水迅速濡濕的棉毯,越瑄沉默。

“很抱歉,我演累了。”她眼睛黑漆漆地盯着他,“麻煩你離開,這裏是我先來的,我想要一個人清淨。”

越瑄繼續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手,她雪白的面頰上尚有着殘餘的掌印,嘴唇依舊微微地腫着。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指腹小心翼翼地輕觸那片面頰的肌膚。

猛地避開他的手,她怒極反笑:

“夠了!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這副模樣!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不是嗎?!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意圖!我的各種心思,我努力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你全都心知肚明!對不對?!”

身形晃動了一下,越瑄猛地一陣咳嗽,面色愈加蒼白,雨水順着傘邊滴濕他的後背。她咬了咬牙,沒有心軟于他的病容,逼視着他,低喝說:

“回答我!”

蒼白的手握緊傘柄。

為她遮住紛紛揚揚的雨絲,越瑄強自壓抑住胸腔中的劇咳,眼底深黯地望着她,久久地,聲音喑啞得仿佛從嗓中擠出來一般:

“……對,我知道你是誰。”

一道閃電劃開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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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葉嬰那肌膚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面龐和那雙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驟然閃過一抹恨意,轉瞬間,又變得異常漠然。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涼涼的,又仿佛是漫不經心的,“看着我整天費盡心思地在你面前表演,就像一個小醜。”

唇角又浮出一個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麽無聊的人。你只是在用我對付越璨。你對我表現得親密,表現得似乎有意,只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嫉妒,看他是否對我餘情未了。可惜,我讓你失望了。他早已不在意過去的一切,那只是年少時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來要挾他,哈哈。”她嘲諷的笑聲冰冷如連綿的雨絲。

“阿嬰……”

越瑄啞聲說。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葉嬰。”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着面前輪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體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漸漸無法握住傘柄,失去了棉毯的溫暖,他的雙腿在一陣陣地抽搐。然而,看着他疼痛的模樣,她心底竟生出一種殘忍的快意。

“……阿嬰。”

眼底有着痛楚,越瑄又重複着低低喚了她一聲。

“我說了!我不是什麽阿嬰!你沒有聽懂嗎?!”突如而來的怒火将她燃燒!明明一切都只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無法容忍看着他這樣寧靜得風輕雲淡的樣子!

“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将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母親的話一遍一遍在耳邊回響,她死死地瞪着他,“記得嗎?你剛碰到我就出了車禍!如果不想死,你就滾得離我遠一點!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厭煩了演戲!我不想再對你演戲,也不想再看見你對我演戲!所以,你有多遠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滾——!”奪過他的傘,狠狠擲在雨地裏,看着輪椅中的他瞬間被雨水打濕,她心中翻湧出殘忍的快感,所有剛才在謝宅被侮辱被傷害的話,她統統還給他!

“……對不起。”

在細細的雨絲中,越瑄唇色蒼白地說:

“我只是以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是你不想讓人認出你是誰,所以……”

“你又在演戲了,”打斷他,她冷笑着說,“你是不是還想讓我以為,你不是在對我假裝,你是真的喜歡我!”

黑夜,雨絲連綿。

“……我沒有在演戲。”

黑發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越瑄低低地咳嗽着,蒼白的面容染上潮紅的病容。

“……我喜歡你。”

她的睫毛猛地顫了下,死死地盯着他。

“……記得嗎……在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

聲音裏有淡淡的苦澀,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彎下腰去,掩住嘴唇,仿佛要将肺也咳出來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見過她。

七年前,在那個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若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還要耀眼的笑容,望着正從對面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對輪椅中少年的他說,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八歲那年,父親帶他去一個生日派對,主角是父親好友的獨生愛女。那小女孩穿着美麗的白色紗裙,被所有的孩子們崇拜地簇擁着,仿佛萬千星辰中最閃亮的存在。

宴會尚未開始,他就離開了那喧鬧的大廳,靜默地等在花園僻靜的角落,等父親帶他回家。白天時醫生跟父母的談話他聽到了,醫生說他有自閉症的傾向,讓父母多帶他出去走走。所以父親強迫他來到這種場合。

熱鬧的聲浪從燈火通明的不遠處傳來。

那晚的花園,栽種着一叢叢美麗的白色薔薇花,像花海一般,它們正在綻放着,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他靜靜地看着。

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和這些純白色的薔薇花。

“你是誰?”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當八歲的他緩緩回首看過去時,初夏的月色中,潔白的蓬蓬紗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長卷發,那個美麗的小女孩看着他,她的面龐潔白如初初綻放的白薔薇,眼瞳卻是烏黑,烏黑得如同閃着波光的深潭,有着與她的年齡并不匹配的倨傲與審視。

沒有回答她。

他繼續望向那片盛開中的薔薇花。

“給。”

将一碟精致的小點心放到他的身邊,小女孩仿佛也沒有什麽興趣再追問他。兩個孩子并肩坐在那塊大石上,望着白薔薇的花海漸漸盛開,淡淡的香氣彌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靜聲說: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有沙沙的聲響,八歲的他扭頭看去時,小女孩正用一根樹枝在花叢旁的土地上畫着什麽。混着花香的土壤氣息,寥寥幾筆,小女孩手中的樹枝畫出一朵薔薇花,染滿了靈氣,在月光下似乎泛着銀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無旁骛地畫着,畫完一朵,又畫了一朵,直至那裏也盛開了一片薔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着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擡頭想讓她繼續畫下去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初夏的夜風輕輕吹過。

只餘清淡的薔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頭上的點心。

後來,那小女孩的父親自殺了,公司破産,搬出了那座像法國宮殿一樣浪漫的宅邸。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孩,只是每到看到薔薇花的時候,腦中會浮現出那片畫在地面上的泛着淡淡銀光的薔薇。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小女孩的面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女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隐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仿佛是能夠将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着她雪白美麗的面容,在黑夜裏,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原來——

他一直都記得她。

無論是童年時的他,少年時的他,還是現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雙濃黑得如同暗夜漩渦般的雙瞳。

“你喜歡我?哈哈哈哈!”淅淅瀝瀝的雨絲中,葉嬰笑得彎下了腰,“小時候你曾經見過我?難道你要說的是,從小你就喜歡我,一直喜歡到現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騙你,你還是喜歡我?”

越瑄靜默地望着她。

“你難道想讓我相信,你是一個情癡?”她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光,她笑吟吟地斜睨着他說,“可惜,二少,我不喜歡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在巴黎的相遇,是我制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故意在讨你的歡心。對你的溫柔,對你的細致,也全都是我僞裝出來的。包括剛才,我故意可憐兮兮地走在大雨中,也只是在刻意引你可憐我。”

笑容妩媚地湊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的耳畔說:

“我的情癡二少,那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被她口唇中的熱氣缭繞着。

越瑄眼神漸黯,眉頭緊了緊,拉開同她的距離。

“哈哈哈哈,這就受不了了嗎?就這樣,你還敢說你喜歡我?!”眼中閃過厲芒,她的笑容妩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歡我,我住院的時候,你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打了無數電話給你,你一次也沒有接!一次也沒有打回來!你覺得我究竟是怎麽樣的傻瓜,才會相信你所謂的喜歡?!”

他依舊靜默着,手指握緊輪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線條,她僵硬着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蒼白濕透的身影,冷硬地說:“從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橋。過去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計較。再見。”

雨已經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濘雨地裏的行李箱,一只蒼白清冷的手卻握住了她,那手指冷得令她升起一陣寒意。

“……告訴我……”

聲音喑啞清冷,那只手無意識地握緊她。

“……你還愛他嗎?……如果……如果他還愛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邊嗎?……”

“如果我的回答是,對、是的、我愛他、我願意回到他的身邊,”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挑眉嘲弄地說,“你要怎麽樣?你會幫助我?會幫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蒼白的手指漸漸地——

漸漸地——

松開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沒有、不願意、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你又會如何呢?”眯起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難道你就會心甘情願地讓我利用你了嗎?”

輪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仿佛無法透過氣,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緊,仿佛有某種顫抖,令她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什麽定住了,她腦中瞬時空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她盯着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麽可能是真的……

緊緊地盯着他。

她漸漸心驚,屏息,就像走到絕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開的山谷,那是如此美好,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為她已經全盤皆輸,必須重頭再來,而頃刻間,竟發現自己已入寶山!

“難道……”

她緊緊地,緊緊地凝視着他,遲疑地問:

“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對大少舊情難忘?你以為我還喜歡他?你以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腦中飛快地閃現出壽宴的那一晚,他問她,是否希望他與森明美結婚,這樣她就可以……

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嗎?

當時他沒說完的,就是這句話?

“……你……還愛他嗎?”

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執的火苗,凝視着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沒有立刻出聲,思忖着,半晌才緩慢地回答:

“不愛。”

越瑄久久地望着她,漸漸地,眼底升起某種令她越來越心驚的東西。她整個人呆在了那裏。她是一個心狠的人。然而當真正看到他終于徹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樣徹底的、純淨的、深邃到甚至帶着鮮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縱、任由她擺布,從此可以任由她傷害和踐踏。

她卻害怕了。

後退了一步,“啪”,在泥濘的雨地裏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亂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這裏!夜風涼涼地吹過,輪椅中的他沒有再試圖阻止,只是黯然閉上了眼睛。

拉着行李箱走出去幾米之外,茫茫黑夜,葉嬰猛然發現,發現自己并無任何地方可去。心一橫,她又轉過身,瞪着他說:

“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對不對?!”

“……對。”

“你知道我并沒有真的喜歡過你,對不對?!”

“……對。”

“……我殺過人,我進過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過,我腰上曾經有一枚紋身,是被那個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還有,從十三歲起,我的身體就不幹淨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她眼神漆黑地說,“現在這些你全都知道了,還會喜歡我嗎?”

越瑄的聲音低沉痛楚:

“……會。”

“而且,我讨厭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着他,“我讨厭你這麽幹淨!我想把你變髒!把你變得像我一樣髒!”說着,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氣彌漫在兩人的口腔中!

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纏綿,她狠狠地瞪着他,冰冷地吻着他,甚至強硬地将舌頭擠入他的口中,帶着屬于黑暗的惡女氣息,兇狠翻攪他的舌尖!她在等待他的厭惡!等待他的拒絕!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是以前那個溫柔的葉嬰。現在的這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眼睛也始終望着她。

蒼白着面容。

卻溫柔忍耐地任她咬噬深吻,被她弄痛了,就伸出雙臂,輕擁住她的後背。他的唇片幹淨得不可思議,即使染上了帶着鐵鏽味的血腥,也依然清冽得如同高山上的溪水。

用力地深吻着他,她的心底翻湧出火般的熱流,越來越燙,無法熄滅,抱緊他,仿佛渴極了的人一般,她拼命地吻着他,吻着他,吻着他,然後用力一扯,抱着他滾進泥濘的雨地中!

頃刻間,兩人的身體都裹上了泥巴。

“哈,你髒了!”

在泥濘裏翻滾着,看着他一塵不染的衣衫被弄得髒污不堪,看着他蒼白清峻的面容染上了一道道污泥,她肆意地大笑,翻身趴在他的身上,雙睛亮得驚人地直勾勾盯着他,挑眉道:

“二少,你現在跟我一樣髒了。”

被她壓着,仰躺在深夜泥濘不堪的雨地裏,如同是躺在春日的草地上,越瑄靜靜地說:

“嗯。”

“這樣你也不發怒?”她眯了眯眼睛。

他靜靜答道:

“嗯。”

她良久地打量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最後,凝望着那雙始終溫和靜遠的眼睛,她臉上依舊帶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緩緩低下頭。湊近他的雙目,在他那薄薄透出體溫的眼皮那裏,如某種儀式般,她一左一右落下兩個吻,低聲說:

“好,那就讓我們在一起吧。”

夜風吹散厚厚的陰雲。

露出明亮的星星,一顆一顆,閃閃爍爍。

不遠處始終停着那輛黑色賓利。更遠處,有一輛銀白色的蓮花跑車也一直停在那裏,卻似乎誰也沒有發現。

一陣陣夜風吹拂過只剩下枝葉的野薔薇,葉嬰倚在越瑄的手臂上,望着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她懶懶的,即使是涼意深深的黑夜裏,也一動也不想動,倦意湧上,漸漸快要睡着了。

“阿嬰……”

靜靜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嗯?”

打個哈欠,她閉着眼睛呢喃。

“……對不起,”低低地咳嗽着,盡力讓她靠得更舒适些,越瑄也閉上眼睛,抱歉地啞聲說,“我可能要睡一下了……”

說完,他蒼白着臉昏厥了過去。

淅淅瀝瀝的雨夜,盛開着緋紅色野薔薇的街心花園,少年的他狂野地将她壓在花叢下,兩人翻滾在雨夜的泥濘中。狂野的喘息,滾燙的肌膚,青澀沒有章法,在那一重重接近綻放的極致中,當最後最美的煙花沖上雲霄,少年的他低吼着死死抱緊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點點血珠!

四周彌漫起濃濃的白霧……

那兩人依舊在泥濘的雨地中翻滾激吻着,他卻抽離到了很遠很遠之外,只能遠遠地看着,卻無法碰觸到她!

濃濃的白霧。

少年的他狂野地掙紮着,死命地大聲呼喊,不,她吻錯了!那不是他,那個被她親吻着的不是他!他在這裏!那個被她濃烈地深吻着的,不是他!

閃電炸開夜空!

那雨地裏,被她深深擁吻着的,卻是他的弟弟,是輪椅中那個永遠清峻蒼白的越瑄……

胸腔急劇地顫動着,猩紅色的沙發中,冷汗密布額角,越璨的身體死死僵住,“霍”地睜開眼睛!樹影婆娑,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是一場噩夢。

可是這噩夢如此逼真,胸腔急促地喘息着,有種恐懼将他緊緊攫住,越璨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外,良久無法晃過神來。

“你在這裏。”

休息室的房門被推開,看到越璨的身影,森明美松了口氣。她在卧室和書房都沒能找到他,手機也關機了,沒想到他會一個人待在這裏。

這幾天,因為越瑄和葉嬰的事情,謝宅裏氣氛壓抑。當晚越瑄冒着大雨追出去尋找葉嬰,結果病重暈倒被送入醫院搶救。期間越瑄的病情幾度危重,謝老太爺、謝華菱和她都趕去醫院。謝華菱怒火沖沖地想要去斥責葉嬰,卻被謝平的手下攔在病房之外,無法接近葉嬰。

越瑄竟對那個女人擺出如此保護之态。

“爺爺和謝夫人在找你。”

在猩紅色的沙發中,森明美看到越璨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他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雙眼黑沉沉的,面容有抹近乎病态的蒼白。

“璨,你生病了嗎?”

森明美懷疑地問,探出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

“沒有。”

閃開她的手,越璨漠然地将視線從窗外轉回,看向她問:

“找我什麽事?”

“自然是因為葉嬰的事情,”森明美勉強笑了笑,慢慢将手指收回來,盡力掩去心中的不安,“瑄的态度似乎很堅決,已經在整理在他名下的另一所住宅,謝平正在陸續地将這裏的物品搬過去那邊。”

“嗯。”

越璨應了聲,腦中又浮現出剛才噩夢中的畫面。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暴雨的夜晚,他坐在車中,隔着白茫茫的雨霧所看到的一切。

那是屬于他和她的街心花園,屬于他和她的緋紅野薔薇,她卻在那裏去吻越瑄。四肢和身體如同被烈火焚燒過一般,虛弱無力,自那夜起,他也一直在連綿地發燒,她卻始終在醫院陪着越瑄。

越瑄……

在越瑄親口說喜歡她的那一刻,他是不相信的,他以為那只是越瑄在耍的另一個花招。直到,在那場瓢潑般的大雨中,看到越瑄用蒼白的手為她撐着傘,用那樣的眼神凝望着她……

他終于明白——

越瑄沒有騙他,越瑄是認真的。

“璨,我越來越覺得,葉嬰那個女人的心機太重了!”森明美皺眉,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你看,她出車禍的時機這麽巧!我剛剛警告她,如果三天內她還不離開謝宅,我就把她入獄的過去公布于衆,然後偏偏就在第三天,她竟然出了車禍!

“那算什麽車禍,看似狀況很嚴重,卻幾乎沒有受什麽傷!只是讓自己變得楚楚可憐,讓瑄對她更加心軟!我講出她過往肮髒的事情,反倒好像我是對她落井下石!

“然後,她又偏偏選擇在大暴雨的夜晚過來這裏,被趕走後,在狂風暴雨中顯得無依無靠倍加可憐,瑄怎麽可能忍心不去追她!”

咬緊牙關,森明美站定在地毯上,痛心說:

“為什麽瑄竟然會被這樣一個蛇蠍般的女人迷住?他明知道,她只是在百般做作,她只是在利用他!我相信,她這次來找瑄,肯定是懷着什麽目的,肯定是要求瑄去幫她做什麽事情!”

窗外夜色漆黑,越璨沉默地聽着森明美的這些話。森明美已經那樣地威脅過她,她卻仍是不肯放棄。疲倦自骨髓裏越聚越濃,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噩夢裏,只是這一次,心中升出一股恨意。

這麽多年……

只有在夜晚的夢境中,他才能夠回到當年那叢與她初遇時的緋紅野薔薇,回到她蹲下來用那把黑色的大傘為他遮住雨霧的那一刻。他幾乎夜夜渴盼着,渴盼着能夢到那些。而她,卻将他僅留在夢境中的那一點點幸福,也毀掉了。

同樣的夜晚。

醫院大樓亮着一盞盞燈光。

貴賓病房中,葉嬰輕輕扶着越瑄躺平,将薄被掖好在他身下,她擡手準備去關掉臺燈,越瑄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問:

“當時你打那些電話找我,是因為什麽?”

葉嬰一怔,搖了搖頭,說:

“沒什麽,只是想知道為什麽你一直沒來看我。”

越瑄凝視着她,溫聲問:

“是因為‘MK’嗎?”

“……不是。”

葉嬰垂下目光,撒了個謊。

那晚的一場大雨,使得越瑄昏迷被送進了醫院,高燒合并肺炎,期間病情危重反複了兩次。那幾個漫漫長夜,望着病床上昏睡的越瑄,她的腦海中不時想起越璨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你這個笨蛋!你好好想想,這麽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随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系,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不。

不是沒有幫過她。

巴黎的時候,是越瑄收留了她,讓她住進酒店,不再流落街頭。是越瑄在車禍的時候緊緊護住了她,而他自己重傷,險些全身癱瘓。回到國內,是越瑄又一次收留了她,明知她別有目的,卻容忍她,讓她留下來。

這一次,在她幾乎全軍覆沒的時候。

還是越瑄。

給了她喘息的空間。

看着她,越瑄的眼神愈發溫暖,對她說:

“我可以的。”

“……?”葉嬰一怔。

“只是感冒而已,我的身體并沒有什麽大礙,”仿佛看出她的擔憂,他的目光輕柔,眼底有融融的暖意,“我知道,MK現在面臨一些困境,需要由身份、地位尊貴的客人打破這個局面。你認為誰比較合适,我可以陪你一起前去拜訪,出國也沒有問題,謝平已經準備好了飛機。”

睫毛一顫,葉嬰搖頭說:

“不,不需要。”

原來,她心中的念頭,他全然洞若觀火。是的,那時候她一個接一個地打他電話,正是為了這件事。在巴黎的時候,她接觸到了他在時尚界的朋友圈,無論是哪一位國際時裝大師願意出面,都會給MK帶來榮光。如果是以前的她,聽到他主動提出幫忙,會立時順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

而現在……

從雨夜那晚的崩潰和混亂中平靜下來後,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面對越瑄。

當她戴着面具的時候,她可以無所顧忌,那反正不是她,她只需要扮演這個叫做葉嬰的不存在的女人。她可以在他面前溫柔,在他面前妩媚,在他面前撒嬌、甚至挑逗,因為那不是她,她用葉嬰這個名字,可以泯滅掉所有的罪惡感。

她的心已是一顆化石。

然而。

突然發現,她于越瑄而言,卻一直都是赤裸裸的。他什麽都知道,又選擇什麽都包容。當他将他的感情放進她的手心,當她驚栗地察覺到,他居然、居然是真的喜歡她,喜歡那個躲藏在面具之後、她以為早已死掉的那個自己時,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對待他。

她不值得任何人喜歡。

她是肮髒的。

她生活在黑暗中,被人唾棄,她已髒得渾身爬滿了蟲子,她髒得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嫁給我吧。”

久久地凝望着異常沉默的她,能夠感覺到她正将自己封進一只厚厚的繭裏,越瑄輕輕握起她的手,對她說:

“阿嬰,嫁給我好嗎?”

睫毛劇烈地顫抖,她眼神怪異地盯着他:

“你說什麽?”

“我沒有忘,雨夜那天你答應說,以後我們在一起。”望着她,越瑄的聲音清雅溫柔,“嫁給我,我們就可以永遠地、真正地在一起了。”

她抿了抿唇角,說:

“你瘋了嗎?”

“如果瘋了才能向你求婚,那麽就當做我瘋了吧。”笑了笑,越瑄并不介意,倚靠在床頭雪白的枕頭上,他靜聲說,“下個月,我們就先訂婚,好嗎?”

她沉默着,半晌回答說:

“不好。”

“阿嬰……”

手一緊,越瑄吃力地向她俯身,準備說些什麽,她卻已經猛地将手自他掌中抽出來,眼神寒厲,冷聲打斷他:

“夠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想要我放棄,對不對?你以為,我有了優渥的生活,嫁入所謂的豪門,就可以什麽都忘記了嗎?!我感激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也感激你願意對我說這些話,但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底!”

神色黯然,她吸了口氣,說:

“你的身體既然已經沒有大礙,明天我就會離開這裏。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借助謝家,我會去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做我要做的事。但是想讓我收手,是沒有可能的。這些話,也請你替我轉述給阿璨!”

說完,她站起身。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的心中卻仿佛有什麽掙脫了,雖然是撕裂疼痛的,卻前所未有的輕松。垂下睫毛,她默默苦笑,原本就該是這樣的吧,是她貪婪自私,想走捷徑,反而将自己陷入欲窒息般的泥沼。阿璨說得沒錯,那只是她自己的事情,與謝家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不要走!”

蒼白的手從身後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一陣劇烈的咳嗽,她試圖掙脫他的手,他卻固執地握得越發地緊,咳嗽一陣比一陣急促,咳得翻江倒海了起來,胸腔也傳出一陣陣的哮鳴音,她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他。

“我去喊醫生!”

越瑄咳得身體已彎起,她急忙去扶他,他蒼白着面孔,吃力地拽過她,将她拉進自己的懷中!

“……等一下。”

越瑄嘶啞地說。

腦袋被壓在他的胸口,胸腔內那咳嗽和哮喘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如轟雷般就在她的耳邊,那聲音無比駭人,她吓得一動不再敢動。直到恍若一個世紀過去,胸腔內尖銳的聲音漸漸平複一些,他依舊緊緊地抱着她,就像是怕她會逃走。

“阿嬰,你聽我說……”

胸腔裏喑啞的聲音,仿佛隔了天長水遠的距離,一聲聲傳至她的耳邊。被他緊緊地抱着,那清遠冷冽的氣息,又有淡淡的溫暖,她只試着掙紮了幾下,就慢慢閉上了眼睛,聽着他的話語。

“……是的,我希望你能夠放棄,能夠放下心中的仇恨,平靜幸福地生活。”

她的後背一僵。

唇色蒼白,越瑄繼續說:

“可是,我知道你放不下。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我是你,如果是我遭遇到那些事情,仇恨同樣會充滿在我的心間。阿嬰,如果你堅持要複仇,我願意幫助你。”

她僵硬地從他懷中擡起頭。

“如果複仇是你一定要經歷的過程,只有複仇才能使你內心平靜,那麽,至少讓我陪着你,讓我幫助你。”越瑄久久地凝視着她,“只是,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發現,報仇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夜色靜谧。

醫院大樓亮着盞盞溫暖的燈光。

同樣的夜空。

站在落地窗前,森明美翻查手機的通訊錄,直至屏幕上出現“蔡娜”的電話號碼。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凜,森明美按下撥打鍵——

對于葉嬰這種女人,不能給予任何翻身的機會。必須将葉嬰的過往公諸于世,讓她無論在時尚界還是謝家,都徹底無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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