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五年
聖利斯聞言心下有點好笑, 沒有在第一時間出去,而是抱臂靠在卧室的門框上看着兩人。
陸星野一擡頭便對上了他的目光,當場便止住了話頭。
琳琅背對着聖利斯, 并未看到身後的情況,聞言乖巧又認真地回答道:“我有爸爸啦,暫時不需要後爸。”
陸星野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精彩, 聖利斯掩下眸中的笑意,擡腳走了過去。
聽到身後的聲音,琳琅立刻轉過頭驚喜道:“媽咪, 你睡醒了!”
“嗯。”聖利斯走過去坐下,擡手揉了揉女兒的耳朵, “和這位哥哥都聊了什麽?”
陸星野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琳琅很乖巧地開口道:“哥哥說他媽媽是塞裏斯人, 所以他會做塞裏斯菜,還說有空可以去家裏給我們做。”
“這樣啊。”聖利斯瞟了一眼陸星野,“你想讓哥哥去我們家嗎?”
琳琅思索了一下搖了搖頭:“家裏已經有佩萊哥哥了,不需要那麽多做飯的人。老師說不能随便讓別人去自己家。”
陸星野驟然扭過了頭:“佩萊是誰?”
聖利斯淡淡道:“一個廚師。”
沒等陸星野松口氣, 琳琅便眨着眼睛補充道:“一個很帥的哥哥, 會做塞裏斯菜, 還會給琳琅講故事……不過沒哥哥你帥。”
陸星野頓時警鈴大作, 完全忽視了小姑娘的最後一句, 而後周身的氣氛都變了, 聖利斯卻在此刻打斷了他想繼續問下去的話,堪稱公事公辦道:“關于帝國重啓初代的事情, 我有些事想同皇子殿下商議。”
陸星野頓了一下後道:“可以。”
兩人帶着琳琅來到了皇宮之上的空中花園, 陸星野屏退了其他人, 琳琅剛一上來便看到了那片在陽光下缤紛又絢爛的花海, 在得到聖利斯的同意後,她立刻興奮又雀躍地跑了進去,一路上鈴铛聲不絕于耳,看起來可愛又有朝氣。
聖利斯一眨不眨看着在花叢中游玩的琳琅,腦海中不知道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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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大人想知道什麽?”陸星野轉身看着身旁的人道。
“帝國理論上的芯片數量是不夠的。”聖利斯回過神開門見山道,“是你把最後一份芯片交給了他們?”
不加絲毫掩飾的懷疑,陸星野忍不住舔了舔虎牙:“沒有。”
聖利斯扭頭看向他:“那為何你們首相信誓旦旦說帝國可以進行重啓計劃?”
“這我哪知道,最後一枚芯片的內容首席大人應該比我清楚才對。”陸星野聳了聳肩膀耍無賴道,“至于他們哪來的本事,這事應該問陸槿和你自己才對,畢竟從始至終我就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狗。”
他這次的話沒有讓聖利斯産生絲毫情緒波動,對方反而就那麽看着他,半晌點了點頭道:“确實。”
說完再沒了下文,花園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陸星野額頭一跳,忍不住看向他:“你就沒別的話要問?”
聖利斯收回目光淡淡道:“反正你也不相信我說的話,沒什麽要問的。”
陸星野就吃他這一套,聞言立刻沉不住氣道:“那你那個亡夫呢?就不過問一下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愛他,但人都已經死了。”聖利斯滿不在乎道,“而且他臨死的時候告訴我,讓我忘了他,想來他應該也不在乎。”
聖利斯兩句話直接把陸星野的理智給折騰沒了,他惱怒間低頭捏着聖利斯下巴擠出一句道:“聖利斯,你有心嗎?”
“有,但只是對他有。”聖利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又恢複了兩人初見時那副游刃有餘的樣子,“對你恐怕沒有。”
陸星野呼吸一滞,手下動作不自覺地收緊,半晌才壓着火氣道:“……你又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聖利斯相當認真地看着他,“如果你是他,那我愛你。但你的眸色與他不同,身體上也有細微的差別,而且你自己親口說的你不是他,那麽很可惜,我……”
“我怕你認不出我,用我媽生前唯一的遺物和秋做了交換,好不容易重塑了這個身體!”陸星野終于忍不住了,難以置信又委屈地開口道,“我傾盡所有想要來見你,你卻因為一句話就以為我是贗品,聖利斯,你……”
說到這裏陸星野驀然頓住了,因為他看見方才還是一臉冷靜的聖利斯突然帶着苦澀笑了一下,然而即便那笑中有苦澀,卻依舊宛如朗月入懷,美得不可方物,陸星野前一秒還在生氣,下一秒就看怔了。
聖利斯扭頭看着他,語氣無奈中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和苦澀:“……果然和之前一樣笨,小狗。”
陸星野整個人都是懵的,眼角還帶着被氣出來的淚水,過了三秒才陡然回過神道:“你詐我?”
花園之內霎時陷入了安靜,琳琅聽到這邊的動靜,連忙從花叢中焦急地跑過來:“媽咪——怎麽啦?”
聖利斯的心頭還回蕩着陸星野剛剛憤怒到極致時說的那句話,聞言勉強回神柔聲道:“晚上琳琅想吃什麽?讓這個哥哥給你做塞裏斯菜好不好?”
小姑娘一下子被帶偏了注意力:“好!”
陸星野扭頭看向他:“我什麽時候說——”
聖利斯直接打斷了他:“繼續去玩吧,走的時候叫你。”
琳琅不疑有他,相當開心地轉身跑走了,手腕上帶着那串鈴铛,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難言的安靜,過了不知道多久,聖利斯開口道:“當時是秋博士救了你。”
陸星野沒有回答,他知道是自己說漏了嘴,意識到自己在聖利斯面前永遠都是條蠢狗,說的再多不如不說。
聖利斯繼續道:“那種程度的爆炸你的身體不可能保存下來。”
“對啊,所以說你認識的人已經死了。”陸星野前一秒剛想讓自己閉嘴,下一秒依舊忍不住道,“秋那邊的研究水平已經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根據生前的腦電波模拟出一個人造人來說不算什麽難事。”
聖利斯已經不會再被他的這句話騙到了,聞言嘆了口氣,不自覺地湧起了一股心疼,他斟酌着猜測道:“只保存下了大腦嗎?”
陸星野動作猛然一頓,聖利斯知道自己猜對了。
巨大的疼痛和酸脹侵蝕着他的胸口,聖利斯幾乎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千言萬語堵在嘴邊,最終吐出的卻只有兩個字:“疼嗎?”
怎麽可能不疼,錐心蝕骨也不過如此。
重塑身體這種事沒有人成功過,但不是沒有試驗的先例。
然而無論哪一個先例,都敗在了第一步,大腦是沒有辦法打麻藥,沒有任何一個主動接受臨床試驗的絕症患者能挺過那種痛苦。
真正的肉身重塑不是像捏玩具一樣,把新身體組裝好後直接把大腦放進去就可以。
實際上的步驟複雜得多,而且非常痛苦。
為了保證存活,大腦必須時刻保持清醒。而後從頭部開始一點一點地重塑,一開始沒有心髒和其他器官的作用,一點麻藥都不能用。
剖心噬骨之痛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感受。
而且不同器官的移植之間需要保持時間間隔,陸星野無時不刻不在想着那個魂牽夢繞的人,但他不能。
他不願意用那具尚未完成的殘破身體去見他的夢中人,怕吓到對方,從此以後別說是一點點喜歡了,對方說不定連見都不願意見他。
但更讓陸星野難以接受的是,在重塑身體的過程中,大腦不止要保持清醒,還要将情緒波動維持在一定範圍內。
他甚至不能想聖利斯,一旦想到那個人,超出阈值的情緒波動便會給手術帶來難以描述的阻礙,進而導致痛苦被不斷延長。
根據手術類型的不同,這種痛苦是不一樣的。一開始的疼類似上古時期的“淩遲”,**被千刀萬剮般的痛苦足以摧垮一個人理智。後來可以打麻藥之後,那種疼便逐漸轉化為了幻肢一樣的痛。
逐漸的,陸星野感覺自己像是巴普洛夫的狗一樣,只要一想到聖利斯,便會回憶起難以言喻的痛苦,但他依舊放不下對這個人的愛,生理性的下意識排斥和情感的深陷交織在一起,他逐漸變得沒辦法控制自己。
這種手術前不見古人,一開始秋并不知道情緒波動會導致這麽嚴重的事情,因為陸星野一直在忍。
這種症狀第一次被發現是琳琅出生的當天,整個星際都在談論這件事。
那時陸星野正處于恢複的前期,什麽麻藥都用不了,正當各項指标都正常,秋打算進行手術時,為了讓陸星野求生的欲望強一點,增加手術的成功率,她開口向那個對方道喜道:“今天各大媒體都在報道,特裏斯首席銀梵·聖利斯今天生了個女兒,應該是你的女兒吧?恭喜你啊,當爸爸了。”
她并不知道某個醫生說過的陸星野和聖利斯無法生育的事情,下意識便将琳琅當成了陸星野的女兒。
未曾想這一句話差點釀成大禍,各項指标直線飙升,到最後陸星野隐約間甚至出現了腦死亡的狀況。
時間相隔如此之近,陸星野當然不可能誤會聖利斯和別人生了孩子,簡單思索了幾秒後他便想清楚了所有內容——醫生撒了謊,聖利斯懷了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個可愛的女兒。
喜悅有時候反而是一種悲劇,勉強維持清醒的大腦因為過高的情緒波動,兩大功能區直接失去了反應,機器的外部循環供血還沒來得及跟上,腦死亡的征兆便出現了。
為了對陸星野進行搶救,手術自然失敗了。
然而和普通的手術失敗不同,這次的手術是在完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的,巨大的痛苦超過了人類的極限,使得大腦下意識回避一切有關這條消息的事情。
手術失敗後,秋一開始并未搞清楚到底是什麽機理,偶然還提到過幾次聖利斯生女兒的事情,未曾想陸星野的反應一次比一次大,到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秋再也沒敢提到過關于聖利斯的一切。
但是木已成舟,為了讓自己活下去,為了讓自己能再次見到那個人,陸星野的大腦不得已産生了一種類似自我保護的機制。
記憶被身體的痛苦扭曲了形狀,他開始不願相信一切過于美好的可能性,轉而去信一些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效果卻是顯著的,陸星野的大腦奇跡般地冷靜下來。
聖利斯和別人生了孩子……他抛棄了我,因為我不聽話。
我的基因和他不匹配,沒辦法生孩子。
他可能……已經把我給忘了,這樣也許更好。
各種繁雜的思緒揉雜在一起,自毀的傾向和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緒與日俱增。
但是人就是這樣,越是想什麽越是得不到什麽。
自厭自毀的人反而情緒更穩定,因為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自然不會再出現之前的意外。
陸星野用了整整五年恢複,期間做了無數場手術,那些痛苦甚至已經刻進了他的腦海,午夜夢回時身體的各個部位還會隐隐作痛。
痛苦會塑造一個人的記憶,他已經徹徹底底地遺忘了聽到琳琅降生時的那股愉悅,到最後甚至忘記了聖利斯生過孩子的事情,只剩下一絲殘存的情緒,在午夜夢回時安撫他的傷痛。
然而即使是五年的痛苦,也沒能抹平他對聖利斯的記憶和感情。于是當他飽含希望地想要回到聖利斯身邊時,得知的便是對方已經有女兒的消息。
陸星野可以接受聖利斯不愛自己,這樣他還能安慰自己說,他不是不愛自己,他只是不會愛人而已。
但是這種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在看到聖利斯和他女兒站在一起的照片時全部土崩瓦解了。
那個人看向女兒的眼中充滿了愛意和憐惜,他不是不會愛人,他只是不會愛我罷了。
失去那段記憶的陸星野從來沒有思考過琳琅是他女兒的可能性。那是一種類似自我保護的機制,疼痛的記憶雖然随着那段喜悅一起消失了,留下來的餘韻卻他不願意去想這種可能。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原因,那種自以為是地捧着真心搖尾乞憐最後卻被人像個小狗一樣抛棄的感覺,陸星野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再次見到聖利斯之前的一個多月裏,陸星野甚至做好了完善的心理建設。
這樣也好,他有可愛的女兒和至高的地位,一個貌美如神明的特裏斯首席,自己沒必要再像個狗皮膏藥一樣粘上去,平白惹人厭煩。
但是這一切,都在看到聖利斯的第一眼後灰飛煙滅了。
他看起來什麽都沒變,又什麽都變了。
陸星野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把他搶過來,把屬于自己的那個人奪回來。
有女兒又怎樣?反正聖利斯的Alpha從未出現過。
陸星野感覺自己瘋了,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思考過一個問題:如果聖利斯真的有Alpha,他只是害怕牽扯到自己的Alpha,故意不讓對方在外面露面該怎麽辦?
那就找個機會把那個Alpha弄死吧,不要讓聖利斯發現,陸星野自己都被自己那一瞬間的冷漠和偏執給驚到了。
他積攢了無數痛苦,設想了無數可能,唯獨沒有想到聖利斯會認真而專注地告訴他:“我的亡夫就是你,我愛的也是你。”
陸星野不敢相信,千瘡百孔的狼犬只想掠奪,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被愛。所以他一直以冷漠僞裝自己。
不受控制的言語其實是創傷帶來的後遺症,是他曾經麻痹自己的話語。
直到聖利斯問道:“疼嗎?”
故作冷淡築起的圍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陸星野突然間就忍不住了,他下意識死死地抓住聖利斯的肩膀,手勁之大幾乎能把人的骨頭按碎。
被身體下意識遺忘的記憶驟然回籠,宛如被從手指開始一寸一寸碾碎的痛苦歷歷在目。
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沒有眼睛,沒有耳朵,什麽都看不見。
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承受着宛如淩遲的痛苦。深淵之中,唯一能帶給他慰藉的人只有聖利斯。
但每當他想起那個人時,淩遲便會轉變為絞肉機,一寸一寸地粉碎他的感官。
然而他寧願疼痛掩埋他的理智,也不願把這些事情告訴秋,他害怕秋為了手術的成功将最後一絲慰藉也奪走。
那是他最愛的人,所以他甘之如饴。
聖利斯沒有絲毫反抗,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再次重複方才的問題:“疼嗎?”
陸星野竭盡全力想要讓自己表現得游刃有餘一些,不要看起來還像五年前一樣,宛如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但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不字,伴随着痛苦一起恢複的是微不足道的甜,他回憶起了一切。
琳琅是他的女兒,他當然知道,他只是不願意去面對而已。
自己明明什麽都知道,卻因為那些微不足道的疼而選擇了遺忘,甚至還誤會了他,陸星野的心幾乎在顫抖着滴血,一個徹頭徹尾的、不能被原諒的懦夫。
然而聖利斯并不這麽想,對于他來說,精神上的痛苦永遠無法和身體的痛苦相提并論。
雖然他暫時不知道陸星野具體經歷的一切,但那些有所耳聞的試驗便足以讓他窺見冰山一角了。
一陣難言的窒息彌漫上了聖利斯的胸口,他難以忍受地閉上了眼,手指不自覺地蜷縮。
難以言喻的心疼和痛苦充斥着心髒,幾乎要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聖利斯顫抖着睫毛睜開眼睛,看着面前人認真道:“把我松開,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陸星野呼吸一滞,卻沒有動作,然而聖利斯又補了一句:“聽話。”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語氣,就仿佛兩人之間從未有過五年的隔閡一樣。陸星野一下子便破了功,他忍不住側了側頭,不想讓聖利斯看到他丢臉的樣子,手下卻緩緩送開了聖利斯的肩膀。
空氣仿佛凝滞了,聖利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人,他看起來很好,似乎從未受過傷痛一樣好。
但是……只有那雙純黑色眼睛在提醒着聖利斯對方經歷的一切。
琳琅正開開心心地在花叢中追蝴蝶,那是一種帝國特有的物種,非常的漂亮。
然而小姑娘的無憂無慮卻讓聖利斯忍不住回想起了過去的五年。
思念自然是有的,悲傷也是有的。
但琳琅就像一個治愈的天使,每當他要深陷過去的泥潭不可自拔時,女兒可愛的笑容和清脆的鈴铛聲便會及時把他拉回現實。
但是陸星野有什麽呢?
他什麽也沒有,只有無盡的痛苦,他真是看不到太多的希望,因為這種長達五年的手術沒有先例,一切都是未知數。
然而一片沉默之中,率先開口的卻是陸星野:“對不起。”
艱苦中帶着一絲苦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裏面帶着濃濃的悔意和深情。
“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聖利斯擡頭看向他,“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與那雙金眸注視的一剎那,陸星野陡然從滔天的悔恨中回過了神,他驚覺地發現,對方的眸底竟然浸着水光。
——我讓他哭了。
陸星野一下子慌了神,之前想的一切全部被他抛到了爪窪國,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道:“我愛你……聖利斯。”
愛到這五年裏的每一個夜晚,每一個白日,無時無刻我不在想你。想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好好睡覺。
想你……會不會真的忘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狗的情況有點類似PTSD。
有些人出了車禍後,因為太疼了會主動忘記那段回憶。
一些媽媽生孩子也是這樣,當時很疼,事後反而記憶模糊了。
小狗的情況差不多就是全身碾碎再組裝的疼,所以不是他故意對老婆那樣的,不過該教育也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