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魚戲葉(十)
靈江這就老黃瓜刷綠漆的混進了幼鳥群裏,望着周圍奶裏奶氣的小鳥崽,他郁悶的撲扇了一下翅膀,将好奇往他身上湊得小東西都趕走,自己窩在鳥舍的角落裏閉上了眼。
他那少的可憐的好脾氣就快用盡了。
一大早的,阿齊從屋裏出來,腰上別着五色旗,手裏拎着籃子,裝了鳥飼料去喂鳥。他年紀不大便被選進了天字舍,如今又接手甄選大會選出的格外優秀的幼鳥來訓練,上頭的總管怕他第一次接觸幼鳥崽子沒經驗,特意少分給他了些,約莫有一百餘只。
這一百多只幼年在他手底下不到三天,阿齊就将每一只鳥的性格摸了個七七八八。哪幾只吃的多,要适當增加飼料;哪幾只膽子小,要着重訓練親和性;又有哪幾只活波好動,将來很可能擅長遠程行信,要重點培養。
但直到現在,他還沒見過像昨天大總管送來的這只小黃鳥一樣。
那只小鳥簡直難以形容。
昨天送到他手上時,阿齊先讓小黃鳥待在籠子裏熟悉鳥舍和其他幼鳥,一個時辰後才将它放了出來與幼鳥接觸。
大多數剛破殼的鳥崽子對周圍的一切東西都有着強烈的好奇又強烈的膽小,它們往往是既想要接近啄一啄看是個什麽玩意,又膽小的不行,激動又害怕的在一旁叽叽喳喳不肯離去。
當小黃鳥出現,其他幼鳥就是這樣。
它們先是将小黃鳥圍在中央,個個睜着烏溜溜的小圓眼盯着它瞧,瞧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那只小黃鳥徑自縮着鳥爪卧在地上打盹一動不動,其他幼鳥裏有膽稍微大的就開始往前湊,湊到小黃鳥身旁,好奇的啄啄它的尾羽,再啄啄小黃鳥頭頂風騷的呆毛。
阿齊就看見那只小黃鳥剛開始還動也不動,圓圓的一坨,随着啄它的幼鳥愈來愈多,它終于睜開了眼。
它睜眼的那一刻,眼神像極了從熟睡中被惹毛的兇禽猛獸,圓眼微眯,閃過幽深冷冽的暗光。
一只蠢了吧唧的幼鳥還沒預料到危險,渡步到小黃鳥面前,發現它頭上那撮呆毛實在好玩,就伸長了小腦袋去啄着玩,就在這時,小黃鳥猛地起身,張開羽翼豐滿的翅膀拍打了小幼鳥一下,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而挨打的小幼鳥正專心致志的玩耍,被小黃鳥一吓,整只鳥向後一翻,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它随即撲騰起翅膀,将周圍的幼鳥都吓的紛紛往後退。
靈江對這種威懾十分滿意,正要蟄伏回去繼續睡覺,哪知那只吓着的小幼鳥艱難的翻過身子,也不知是委屈了,還是給吓着,怎麽滴,就這麽蹲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哭’了起來。
阿齊發覺小黃鳥對其他幼鳥有安全威脅,正要上前進入鳥舍将它們分開,誰知就看到了讓他險些吓掉下巴的那一幕。
只見這只脾氣糟糕的小黃鳥被小幼鳥這麽一嚎啕,竟沒上嘴兇殘的啄掉小幼鳥的眼睛,而是站了起來,僵硬的盯着被它吓的‘嚎啕大哭’幼鳥崽子。
它看了片刻,忽然擡起翅膀輕輕拍了下幼鳥的腦袋,四下找了找,找到一粒掉落的米粒,就啄了起來丢進幼鳥的尖尖的小嘴裏,然後一副很勉強很嫌棄的樣子拍着幼鳥的身子,那手法就和大人哄小孩一毛一樣。
阿齊看的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嘴唇微張,震驚到了極致。
靈江發覺自己的反應似乎吓着了那位年輕的訓鳥人,只好裝模作樣裝成一副他剛剛只是看起來像是‘哄了’一下小幼鳥,實則只是舒展翅膀伸了個懶腰的樣子。
阿齊又看了一會兒,發現除了剛剛小黃鳥用翅膀拍幼鳥後背的動作外,再也沒有表現出其他怪異的舉動,他這才将險些跳出去的心落回了原地,一臉劫後餘生,腳不沾地的離開了。
他前腳離開,沒聽見鳥舍裏的小黃鳥望着他的方向,輕輕道了三個字:“真麻煩。”
幼鳥訓練的進度不快,先要用個五六日讓幼鳥熟悉巢舍和訓練場,靈江去的時候幼鳥剛熟悉完新的鳥舍,正趕上訓鳥人阿齊在帶幼鳥進行親和性訓練。
所謂親和性,最基礎的是讓幼鳥崽子不畏人,其次是能讓幼鳥敢落在訓鳥人的手腕和肩頭,這麽做一來是便于信鳥和訓鳥人培養親近的感情,便于後期進一步訓教,二來,也是為了讓信鳥戀人戀巢,歸巢時也會更加拼命。
親和性是幼鳥成為信鳥充當其沖的重要條件,不管是兇悍的鷹隼、溫和的飛鹄、小巧靈動的莺雀,不分品種,都要有這麽一個親和性訓練的過程。
就拿殷成瀾的那只海東青來說,神鷹驕傲孤僻,可殷成瀾一伸手,還不是乖乖落在手腕上撒嬌求喂食。
這一點,靈江十分不齒。
親什麽親,看見人他都要煩死了,他這麽想着,以至于阿齊用花生粒三番五次誘導他過去時,靈江頭也不回,架着小翅膀走了。
阿齊望着那只給花生粒也不折腰的小黃鳥,有點頭疼,蹲在地上把原本要喂鳥的花生粒扔到自己嘴裏吃了。
“欸……”
另外一個訓鳥人遠遠看見他蹲在地上,以為出了什麽事,就走過來詢問,阿齊往嘴裏丢花生粒,指着面前不遠處那一小坨屎黃的背影,說:“劉哥,這鳥大了,不親人,難訓。”
劉哥看過去,說:“訓不成就訓不成,也不知道大總管是哪弄來的鳥子,看不出品種不說,鳥性子還古怪,像這種天生性子冷的鳥,不是從小喂到大,很難訓成信鳥為我們所用,你也別憂心,大總管見多識廣,應該也會理解。”
此地除了滿天飛滿地跑的鳥崽子外,沒有第三個人,那劉哥說話就也沒控制聲音,剛好叫靈江聽了個正着,他一爪子拍到一塊石頭上,在上面留下三道發白的痕跡。
很難訓成信鳥為我們所用?靈江默默在石頭上磨着鳥爪,心想,殷成瀾也是這麽想的嗎,會嫌他年紀大了,性子古怪,才不親自訓他的嗎?
想到此處,靈江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他本來脾氣就不大好,還常常嬌慣着自己任性肆意妄為,打架鬥毆無所不幹,自己把自己培養成了個大流氓,于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趁那兩人說話不注意,振翅飛上天空。
他要親自去問問殷成瀾,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
他正要沖上聽海樓,眼睛一瞥,掃到訓練場裏一籃子白胖的花生粒,他猶豫了下,在天空打個旋,飛到了籃子旁,從院子裏訓鳥人晾曬的衣裳上啄掉塊布頭,包進去幾粒花生粒,然後把布頭裹住打個結往頭上一套,背着花生粒重新飛到了天上。
靈江一邊怒一邊想,如果殷成瀾說“是”怎麽辦,那就把花生粒往他身上一丢,飛到他身上啄一啄,教他好好看看自己是不是不親人,是不是難訓訓不好。
靈江很快來到六隼長空陣前,今日他沒心情跟那六只蠢東西計較,便一道閃電似的迅速穿過了關卡,六只鷹隼僅來得及發現靈江和擺好陣法,鳥眼一花就尋不到那黃毛的蹤跡了,“桀桀”叫着,一臉懷疑鳥生。
殷成瀾的書房裏十六扇漆紅雕花的窗子大敞着,常年不變的山風穿堂而過,裏面的輕紗幔帳和靠窗書桌上的閑書雜記被吹的沙沙作響。
靈江在書房沒見人,就轉而躍上聽海樓的最高處,站在屋脊上往下張望,見懸在半空的倚雲亭裏有一抹月牙白的身影,就撲棱翅膀飛了過去。
剛飛到大紅柱子旁,一陣凜然的氣流迎面撲了過來,靈江在空中瞬間偏過一側羽翼與那抹細風擦臉而過,只聽‘铮’的一聲,扭頭一看,就見身後離他半尺不到的亭柱上釘上了一把寒光雪刃的銀色小刀。
靈江頓時後背一涼。
“哦,原來是你。”殷成瀾轉過頭,看着它,揚起手裏一截東西:“下回別忽然靠近我,我怕傷着你。”
靈江才看清他那一截東西是一根白白胖胖的……大白蘿蔔。
殷成瀾擡手一揮,銀色小刀便又倏地被收了回去,在手裏翻轉如飛花的削着白蘿蔔。
“你在做什麽?”靈江落到亭子裏環繞涼亭築的一圈石椅椅背上。
殷成瀾半垂着眸子,神情專注的削着手裏的白蘿蔔:“看不出來?”
自然是能看出來,就是覺得不敢相信,大白天的削蘿蔔,豈不是閑的蛋疼,靈江想起來這座從巨石之間劈出的府邸,确認了殷成瀾的确很閑。
靈江想起他要問的問題,但不知為何,望着殷成瀾輪廓分明的側臉,就有點問不出來了,氣勢洶洶的怒意在心裏化成了一潭湖水,男人半垂着的濃密的眼睫每一次眨動,就能在他心裏撥開一圈一圈漣漪。
靈江立刻将那個問題抛之腦後,心裏反複的想:殷成瀾怎麽長成這個樣子,連側臉也長成這個樣子。
至于‘這個樣子’是哪個樣子,估計他自己都沒想明白。
殷成瀾聽他沒了話音,撩起眼皮看了眼盯着自己發呆的小黃鳥,見他烏溜溜的小圓眼一眨不眨的粘在自己身上,殷成瀾手裏的小刀不停,一邊将白蘿蔔漸漸削出紋理,一邊想道,莫非這東西還真被自己美色吸引了?
他輕咳了一下,靈江回過神來,知曉自己失态,清冷的眼神飄來飄去,飄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落到男人身上,背着身後的小包袱,扭捏的說,“把你削掉的蘿蔔皮給我嘗嘗。”
殷成瀾心道:“哦不是,原來是饞了。”削了一片薄的透明的皮放到了靈江爪邊。
靈江低頭嗅了一下,嗅見生蘿蔔辛辣的味道,暗暗的嫌棄了下,用鳥爪踩住,并不真的是要吃,然後一縮脖子,将背後的小包袱褪了下來,順着石椅一爪踢到殷成瀾身邊。
殷成瀾放下手裏的蘿蔔,挑開布頭,看見幾粒圓滾滾的花生粒,“何意?”
靈江磨磨蹭蹭跳到離他近一點的地方,放低了聲音:“下面的幼鳥在進行親和性訓練。”
殷成瀾點頭,道:“這是最基本的。”
他想起這小東西好像不怎麽習慣跟人親近,疏離的很,猜測它是心裏不願意訓練,才又找到了自己身邊,便打算出聲安撫他一下,誰知不等他開口,就見那只小黃鳥叼起花生粒飛到自己手邊。
靈江道:“你張開。”
殷成瀾依言,攤開手掌,靈江把花生粒放進他手心,自己也跳進去,鳥爪抓住他的手指,然後站好,收斂翅膀擡頭看了看男人,垂下腦袋将花生粒啄碎,一臉嚴肅的羞赫着将花生粒吃掉了。
殷成瀾的眉梢越挑越高,拿不準這‘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東西肚子裏想的是什麽。
啄完花生粒,靈江立刻離開他的手心,站到一旁不由自主動了動鳥爪,好像爪下還殘留着男人手掌的溫度,“我認人。”
他可以和人親近,但不和所有人親近,就像鷹一樣,一生只認一個主人。
殷成瀾蜷起手指,“你在黃字舍時有訓鳥人,你不是認人,是挑。”
靈江并不否認,“鳳凰擇良木而栖,有錯嗎?”
殷成瀾已經對‘這鳥讀過書’并不懷疑了,含笑道,“沒錯。”獎勵般的又遞給他一片白蘿蔔皮。
靈江渾身頓時一熱,如果不是羽毛覆蓋着全身,興許還能從他黃了吧唧的身上瞧見點別的顏色,他不習慣被人稱贊,別扭的點下頭就要飛走。
不過又停了下來,扭過頭道,“能給我點肉幹嗎?”
殷成瀾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還是揮手讓遠處的下人送了點曬幹的肉粒給他。
靈江挑了六塊,裹進布頭裏,飛起來用爪子抓住布塊,清冷道,“謝了。”然後利索的從倚雲亭跳了下去。
他剛走,連按歌随後到了,“我聽下人說那小黃毛又來了?”
殷成瀾颔首,垂眼繼續削着手裏的白胖蘿蔔,連按歌對他這副游手好閑的模樣很是牙酸,“還要了肉幹?幹什麽用?”
殷成瀾的手心很快出現一朵晶瑩剔透的蘿蔔花,竟是按照牡丹的樣子雕成的,花瓣一層層交疊,雍容高潔,惟妙惟肖,可見他游手好閑的出神入化,“它沒說,不過我猜你去看看你的六隼長空陣就明白了。”
連按歌一愣,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