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密
等到整個劇組開始正式運轉,已經是兩天之後了。
于褚早上失眠,五點多便穿了厚厚的羽絨服,揣着劇本,獨自一個人走到了竹海的邊上,就着蒙蒙亮的晨光,仰着頭去看嚴導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劇景。
寒夜将終,竹海卻還沉浸在清晨的寂靜裏,像是沒有睡醒,懶洋洋地回應冷冽的北風,飄動着最後幾片幹枯的黃葉。于褚微微眯起眼睛,從山腳一直望到山頂,一望無際,竹子幾乎連到了天邊,深淺交錯,光影湧動,如同一幅濃彩重墨的山水畫。
他哈出白氣,從兜裏掏出手來,捂了捂自己僵硬的臉頰。
劇組裏一些便宜的設備就丢在了竹林邊上,幾塊木板表面已經凝起了霜。他擡腳用鞋底蹭了蹭,低聲念了幾句臺詞,身後有人叫他:“于褚?”
于褚回頭,杜明江裹着圍巾,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他擡擡眉:“起這麽早?”
杜明江沒答,慢步走到他的身邊,擡頭去看他剛才在看的東西。
片刻的安靜,他在等他發表對選景的看法,杜江明收回目光,看完了,卻道:“失眠還是老樣子?”
“啊。”于褚說,“不然我大早上起來幹嘛?”
他又走到前面去蹭另外一塊木板,杜明江的視線跟随着他,望見他的身影被朦朦胧的晨光籠罩着,像是電影裏被處理過的光影鏡頭,虛虛實實,看不太真切。
杜明江有些煩躁。
這是他們時隔八年再次合作古裝劇,他這幾天總睡不好,老是想起第一次遇到于褚時的樣子。
那時他還只是十八線開外的小演員,父親突然重病,為了高昂的手術費甚至接了群演的活,專門演死人。後來男二因為公關事件被辭退了,他某天準備下班,在化妝間裏遇到了主演于褚——
每一個細節他都一直記得,才十八歲的于褚坐在高高的道具桌上,身上穿着來不及換下的華麗戲袍,緊緊束起來的腰瘦得仿佛兩只手就握得住,本就張揚的五官被妝容刻意加深,帶着濃濃的豔色,眼睛卻冰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他:“要不要跟我做筆買賣?”
那時候的太子爺于褚狂得沒邊兒,無數人恨得他牙癢癢,同樣有無數人愛得他神魂颠倒,他天生就适合吃娛樂圈這碗飯,哪怕不是青鳶娛樂的獨子,也注定會大紅大紫,沖進一線頂流巨星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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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于褚已經收斂很多了。
但杜明江從沒忘記過,特別是這幾天,他不斷地想起于褚八年前朝他伸出來的手,還有他那些亂七八糟從未斷過的男朋友女朋友。但距離上一任女友戚敏,他已經快一年沒談過戀愛了。
雖然換得勤,但于褚每任都掏出了百分之兩百的真,意外的專情且忠心,從來不會腳踏幾條船。杜明江為了拆掉他的前任,花了不少的心思在裏面,真分掉之後,于褚似乎傷到了,喝得爛醉跟他說:“我這輩子估計就這樣了,再怎麽跟人掏心窩子,也只配被當作狼心狗肺。”
杜明江以為他多少會收斂一點,現在卻又一眼看上了一個姓白的人,裏面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興起,他猜不透。
清晨的寒氣讓他的嗓子發幹,他盯着于褚的背影,看着那人一塊一塊地把木板上的白霜蹭掉,蹭完似乎滿意了,轉頭道:“找個地方吃早餐吧。”
杜明江點點頭,按耐着自己的情緒,跟着于褚慢悠悠地吃了早餐。
七點之後陸陸續續來齊了人,于褚被化妝組包圍着,低頭看今天的拍攝通知單和分鏡劇本。
《縱酒狂歌》第一場一鏡一次,隐居竹林的弘寂撿到了奄奄一息的顧宴,在他身上發現舊友的信物,于是把他帶回了家。
于褚換上破破爛爛滿是血漬的衣服,長假發散開,走到竹林間的小溪邊,拿手指蹭着竹子上的可憐小蟲。白越澤正在調整機位軌道,一擡頭便看見于褚微微低着頭,神色與平時吊兒郎當的模樣大不相同,眉眼間冷冷的,臉部棱廓被籠罩着晨光,嘴角微微往上翹,帶着天真的殘忍勁兒,站在那兒宛若一張光影分明的冷色調海報。
他看得出神了幾秒,然後不由自主地移動起攝像頭,那人卻好似天生對鏡頭敏感,很快回過頭來,沖着他露出熟悉的笑容:“白導,還沒開始吧?”
前後判若兩人,白越澤抿起嘴唇,松開鏡頭,“嗯”了一聲。
于褚晃悠悠地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去看他跟嚴導調整軌道,嚴導瞪了他一眼:“去背臺詞,在這兒添亂幹什麽。”
于褚長長地“哦”一聲,不死心地換了一邊,站在白越澤的身旁,剛要開口說話,那頭的杜明江喊他:“于褚,過來跟我對下詞。”
于褚甩着破袖子,不情不願地去了杜明江那邊,兩人對了幾分鐘臺詞,那邊的嚴導在拿對講機喊各就各位,然後轉過頭來看他們兩,道:“第一鏡,我先不給你們講戲,看看你們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可以吧?”
于褚笑道:“我哪有什麽理解,我第一幕就在溪裏躺着呢。”
實際上也是,劇組有條不紊地調整好角度和姿勢,接近零下的天氣裏面,于褚躺進了半冰半水的小溪裏面,臉色被化妝師弄得蒼白,也不知道是真蒼白還是假蒼白,鏡頭推過去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平日的銳勁。杜江明飾演的弘寂背着竹簍沿着山路走下來,遠遠地望見了他,疾走幾步,用手裏的竹棍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一個非常細節的動作,輕碰之後他蹲下身來,半跪在溪邊,伸手去摸于褚的脈搏,又撥開他額前的碎發,随後像是怔住了,動作停頓,一寸一寸地打量起這張蒼白的臉。
白越澤望着監視器勾起了嘴唇,他看過杜明江每一部作品,大銀幕的、舞臺劇的、電視劇的,很清楚他的魅力所在——杜影帝最擅長用細節的動作和表情去诠釋角色,鏡頭裏的每一幕都可以細細的品,越品越有味道。
他的畢業戲,改編了杜江明四年前的舞臺劇《野馬》。他一直記得第一次在現場看這出戲時的驚豔,哪怕謝幕之後也遲遲沒法平靜,甚至失眠了一整夜。
這個劇,他就是為了杜明江來的。
溪邊的弘寂微微合上眼,手裏握起顧宴腰間的玉佩,似是憐憫,又似是無動于衷,低聲道:“可憐人。”
他把竹棍竹簍放下,将溪中的人抱起來背在了身後。顧宴身上的血漬弄髒了他的白袍,在站起身之前,他又忍不住偏過頭來,眉頭輕動,蜻蜓點水地望了顧宴一眼。
主機位恰好捕捉到這個眼神,嚴導滿意地喊:“好,過。”
上一秒還鴉雀無聲,這一秒整個劇組都活絡起來,于褚“操”了一聲,哆嗦着說:“真他媽凍死了。”助理遞茶的遞茶,遞毛巾的遞毛巾,杜江明沒有讓他們上來,嚴嚴實實地把于褚裹好,讓他捧着姜茶喝:“去暖片邊上。”
嚴導在盯着監視器挑要保留的鏡頭,見白越澤擡頭看,便道:“你剛入圈可能不知道,他兩感情是真的好,圈內少見這麽真的。我以前跟他們拍《美麗世界》的時候,只要是要折騰于褚的鏡頭,小杜絕對一次過,從來不給我NG的機會。”
白越澤收回目光:“他們認識很久了?”
“□□年了吧,以前小杜也挺難的,于褚幫了他不少,”嚴導轉頭看向場記:“這個機位的删掉,光線不好……”
于褚剛歇了五六分鐘,又換了一套幹淨的衣服趕下一個鏡。溪邊的鏡很多,第二場是顧宴休養到可以走動之後,于褚開拍前還在發抖,杜明江搓了搓他的手臂:“還冷?”
“冷啊,”他咬着後槽牙,“鬼天氣。”
杜明江皺眉,轉頭讓助理去拿個暖寶寶,話剛說到一半,嚴導已經在對講機裏說各就各位,劇場迅速恢複安靜。
“于褚,還可以吧?”嚴導問。
于褚道:“沒事,拍吧。”
杜明江沒辦法,按照導演的指示站好位,于褚一直到拍板前還在搓手,嘴裏念念叨叨背着臺詞,看得白越澤直皺眉,忍不住低頭去确認手裏的拍攝通知單,心道這人不會連臺詞都還沒背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