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魔合羅
那天過後,宮裏已數月未曾扮戲,可宮中對于如妃誕辰宴當日的那場精彩演出始終難以忘懷,茶餘飯後時常在後宮中談起,并期盼着再辦一場甚至是多場“外學”伶人的表演。
不過,近日皇帝忙于朝事,宮中再無重大節慶,先前征選的“外學”伶人也只在景山的居所內待命,不見其行走于南府之中。
眼看天氣一日熱過一日,皇帝按照傳統前往熱河避暑。
雅善是與如妃一同去的熱河,初到宮外,小公主非常興奮,事事覺得新鮮好玩,當然,最高興的莫過于與她的五哥哥多出相處的時間。
熱河行宮與避暑山莊本成一體,自聖祖皇帝起便在京師與蒙古草原之間相繼開拓湖區、築洲島、修堤岸,随之營建宮殿、亭樹和宮牆。聖祖爺選園中佳景并以四字為名題寫了“三十六景”,此後先帝也對此進行了大規模擴建,增建宮殿和多處精巧的大型園林建築,并仿聖祖爺,以三字為名又題了“三十六景”,合稱為避暑山莊七十二景。
園中平原開闊、水光山色、古木參天,精美宏偉之奇山秀石亦是南北融通,可謂冠絕天下。
這是雅善初次來到熱河的避暑山莊。
不比年長的幾位阿哥,雅善騎射未精,每天只能跟随如妃在寝殿內納涼小憩,而不能與哥哥們一同去打獵。活潑好動的雅善不甘于此,便在某日趁着如妃午睡之際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由于如妃的寝殿臨近荷塘,午後徐徐微風,煙波送爽,太監宮女也都靜悄悄地坐在門邊打盹,沒有人發現他們的小公主已經偷偷換了衣裳離開許久。
小公主不受嘉木繁蔭吸引,直奔阿哥們讀書的地方。那是皇帝臨時設的“尚書房”,就位于皇帝寝殿不遠的地方,以便能在辦公甚至是休息的時候聽到阿哥們的讀書聲,也好時時親臨督導。
此間午後正是休息時間,阿哥們可以稍稍停下手中學業,但不能離開書房,雅善正是趁此機會來找綿愉玩耍。
書房守門的太監也全都在打盹,雅善踮着腳後跟繞過太監身邊走了進去,偷偷地打量四周,眼見幾位年長的阿哥有的半撐着腦袋休憩,有的直接伏在案上,臉朝下,而最年幼的五阿哥綿愉則是一絲不茍地盯着桌面在寫字,他表情極為認真,甚至沒有察覺周圍的動靜,不知雅善正蹑手蹑腳地走來,站在他背後。
雅善漢學方起步,不懂綿愉寫的什麽,她心性幼稚,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伸出兩個小小的巴掌蒙住了綿愉的眼睛,可能身量不高,她還踮起了腳尖,學小太監陰陽怪氣地說:“猜猜我是誰?”
起初被這動作吓了一跳的綿愉在感受到她那雙小手的溫度時,已猜出是她,而經這變調的聲音他更敢肯定是他的幼妹雅善。
綿愉沒有揭穿雅善的小把戲,而起了另一番小心思,他想了想,說:“大膽奴才!竟如此不懂規矩,欺負到你小主子頭上了!”
這較真的語氣立馬讓雅善沒了興致,她松開了手,撅起了嘴,咕哝道:“哥哥真是的,居然連雅善的聲音都認不出了,看來咱們真是太久沒好好說說話了!”
雅善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妹妹的聲音他又豈會認不出?即便他一直被讀書聲所環繞,可思及額娘的時候也會想起妹妹綿軟又清亮悅耳的聲音。
綿愉不再與她開玩笑,拉着她的小手靠近說:“妹妹是偷跑出來的?有沒有叫人發現?”
雅善搖搖頭,指着身上的小太監服得意地笑:“我趁着他們打盹的時候偷跑出來的,哥哥,我們出去玩吧。”
綿愉擡頭打量了一下,沒想到她真的穿上了小太監的衣服,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她是當朝公主!這衣服是過去他與敬事房的小太監打賭要來的,以滿足自己易裝的怪癖,後來被雅善發現搶了過去,如今看來還真有些管用。
師傅與兄長們全都沒有被他們吵醒,綿愉又見雅善懇求的眼神,心頭一軟,牽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兩個孩子像是掙脫了常年的束縛,一路狂奔,也不管外頭究竟有多熱,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奔跑,跑出了書房,跑出了宮人們的“盯梢”。
一連串的“嘻嘻哈哈”穿過山林秀石,草木繁蔭,可是沒高興多久,只聽“哎喲”一聲尖叫,登時吓住了綿愉和雅善。
受到撞擊,身量小的雅善一屁股跌坐在滾燙的石地上,沒等自己爬起來,就被人一把揪住:“大膽奴才!”
雅善擡起頭,與揪住她的人撞了個正面,她的小臉更白了,沒想到自己撞上的人正是處處與她額娘作對、她又極度讨厭的淳嫔!
淳嫔顯然也是認出了她,可她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揚手,嘴角還扯出一絲古怪的笑意,聽得“啪啪”兩聲響亮的巴掌落在雅善的小臉瓜子上,嘴裏還惡狠狠地罵道:“哪裏的狗奴才,竟敢沖撞主子!”
雅善被打懵了,聽到罵聲才“哇”大哭起來,站在一旁原本要道歉的綿愉頓時怒氣直沖腦門,不顧宮廷禮儀,一把推開淳嫔,竟推得她朝後退了幾大步,旋即扶起雅善,一面安撫她,一面看她臉上傷勢。
淳嫔心頭怒起,站住腳後卻沒有立即發威,而是故作驚訝地說:“呀,原來是五阿哥,這會兒怎麽不在書房,跑這兒來任由這奴才撒野了?”
“你瞧瞧清楚,她是誰!”綿愉摘去雅善頭頂的小涼帽,露出了額發,只是被打腫了臉,哭得兇,不敢擡頭。
淳嫔倒是更加裝作驚訝地說:“原來是小宮女扮成了小太監,不成想五阿哥也好這一口,不過說來五阿哥年歲也長了,身邊是該留一兩個貼身宮女,但是帶宮女出來嬉戲總歸不成體統,但這扮成小太監……恐怕更為不妥吧。”
“她是雅善!不是什麽宮女!也不是什麽小太監!”綿愉越聽越氣,大聲澄清,淳嫔這才張大嘴,朝他們走近了一步,綿愉護着雅善像避邪鬼似的後退一步。
“哎呀,還真是九公主啊!”她作勢欲上前察看雅善傷勢,“也怪這天熱得人眼暈,剛才也沒瞧清就出手了,讓我瞧瞧傷得重不重?”
綿愉“啪”一聲揮開了淳嫔,淳嫔的手就僵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才落下,她沒有多說什麽,掃了兩個孩子一眼就轉身走開了。
雅善仍哭個不停,綿愉松開緊攥着拳頭,為她又是擦淚又是揉臉,好半天才哄得妹妹不哭了。
“哥哥,她是故意的!我要去告訴額娘和阿瑪!”雅善說着又要哭了,雖然她不記得六歲前的事了,但自有記憶來,她一直是阿瑪額娘的掌上明珠,大清國尊貴的公主,從來沒人敢動她一根手指,如今連挨了兩巴掌怎麽都是氣不過的!
“好,咱們這就告訴阿瑪去!誰都不能欺負我妹妹!”綿愉沒有想後果,只想給妹妹出氣。
綿愉陪雅善回到如妃住處,道盡了妹妹的委屈,而皇帝碰巧也在場,可結果與預料的完全不同。
淳嫔打公主情有可原,只因雅善扮成太監模樣令誤會産生,事後淳嫔也有主動請罪,但皇帝只是說了幾句,并沒有真正降罪,倒是雅善與綿愉,一個扮成小太監偷跑出去,一個趁師傅不備罔顧學業,非但沒有為妹妹出頭,反而落得一頓訓斥。
自此以後,雅善便不聲不響,但凡見到淳嫔就跑,盡管一肚子的委屈,也都憋着,以致沉悶了數日。
雅善再見綿愉是在一個月後的清音閣,皇帝見這一月風氣不佳,便又安排了幾場好戲開唱。
這天演的是《白兔記》,演到一半,兩個孩子便偷偷開溜了,貼着牆根和廊柱偷偷商量:“妹妹,這一月我終日寝食難安,終于想到好招兒給你報仇了!”
一提報仇,雅善就下意識朝看得正入迷的淳嫔望去,“怎麽個報法兒?哥哥你千萬不能再拿自個兒冒險了。”
那天綿愉為她出頭受到訓斥,她心中一直極為愧疚,以致今日見到他仍有些不敢面對。
綿愉卻是心甘情願,他将手掌攤開,雅善瞧不出他手中幾顆褐色的豆子是什麽,綿愉解釋說:“這叫巴豆,是一味中藥,我叫人從禦藥房偷來的,可瀉寒積,通關竅,聽人說最近她積食腹脹,正好給她治治!”
“你要給她治病,那怎麽算是給我報仇呢?”
綿愉不吱聲,狡黠地對雅善眨眨眼,要她接下去看好戲。
兩個孩子回到座位,佯裝認真看戲,實則一直在偷望淳嫔那邊的動靜,淳嫔吃了許多糕點,口渴了就讓侍女上烏梅湯,烏梅湯是剛剛冰鎮好的,盛湯的器皿冒出寒氣,她聽戲正聽得出神,伸手接住湯碗時肌膚受到刺激便打翻了那湯,又狠狠斥責了那名侍女,吓得小宮女趕忙匍匐跪倒請罪。
大夥兒聽到這麽大的動靜全都看向淳嫔,淳嫔見自己在帝後跟前失态,趕緊斂住氣勢,欠身說:“嫔妾失态,驚擾了萬歲爺與皇後娘娘雅興,望恕罪。”
“我瞧妹妹臉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不爽利?”皇帝皺着眉頭沒發話,倒是皇後察言觀色,瞧出她唇色泛白,倒不似發怒所致。
淳嫔也沒有遮掩,直言道:“娘娘明察,嫔妾的确有些難受,可能是天太熱了……”
“既如此,淳嫔你先回去歇息吧,朕稍後讓人叫太醫給你瞧瞧。”皇帝的心一直在臺上的表演,未曾看着淳嫔說話,淳嫔雖心有不甘,但仍是遵旨離開了。
她本想稱病希望得到皇帝的眷顧,誰知道仍舊是這無關痛癢的冷漠回應,恐怕在皇帝眼裏,後宮嫔妃,除了如妃,全都不及這戲曲重要!
淳嫔走了,兩個孩子有些失望,綿愉偷偷放在烏梅湯中的巴豆沒有見效,報仇未能成功。
他們無心看戲,只有皇帝與如妃全神貫注,但沒多久,有太監來禦前禀報,不知說了什麽,皇帝龍顏大悅,連連稱好,就連臺上的精彩演出也不管不顧,幾步離開了座位,離開了清音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