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烏夜啼

十公主的死多少給後宮帶來一些悲涼感,皇帝也曾傷心恸哭,但死者已矣,時光流轉,很快便會令人淡忘。

但是,作為十公主的生母,淳嫔為此受到很大的打擊。數日過去,再見到淳嫔卻是在永壽宮。

那日黃昏時刻,宮殿前準備上燈,卻在這時,一名發髻散亂的女子沖了進來,她撥開所有攔住她的宮人,直奔如妃寝宮,怎麽也攔不住,而如妃看見她時确實受了驚吓,一時忘了斥責。

她在想:這還是過去與她争鋒相對的驕傲女子嗎!幾天不見,她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平日咄咄逼人的大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氣,哭得又紅又腫,臉色蠟黃,眼圈烏黑,像是蒼老了十歲……

“如妃,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你還我孩子命來!”可淳嫔卻還有力氣将十公主去世的責任全都推到如妃身上。

“淳嫔,我念你痛失愛兒不與你計較,但你也沒必要來我這兒發瘋!”

“我發瘋?是,我是瘋了,你害死我女兒我怎麽能不瘋!”她勾起唇角露出譏諷的笑,繼而越笑越猙獰,那雙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像是鬼魅一般直盯着如妃:“華妃的孩子死了,華妃也死了,現在你連我的孩子都不放過,是不是連我也死了你才甘心,才好保住你如妃今時今日的地位!”

淳嫔口中的華妃是當年與她一起進宮的侯佳氏,侯佳氏乖巧可人,深得帝心,初進宮便封為瑩嫔,而如妃正巧與她們是同一屆的秀女,當時兩人都只封為貴人,但三人之間的關系卻如同親姐妹。三人又在同年晉封,可誰知後來侯佳氏因難産而死,如妃平步青雲,淳嫔便将罪魁禍首指向如妃,兩人的矛盾亦是愈演愈烈,持續了十多年。

而今舊事重提,如妃早已無心澄清,只道:“為何你仍是執迷不悟?我早就說過,華妃是難産而死,與我無關!”

“怎會與你無關!若不是你假意領她到花園散步令她跌倒,她又豈會早産,又怎會難産……”她越說越憤怒,幾乎要撲到如妃身上,太監宮女一窩蜂上去忙将她拉住,卻遭她強烈反抗:“放開我!殺人兇手!放開我!……”

她繼續痛罵,幾乎要将這些年的仇恨和委屈全數罵出來,完全不顧場合,罵到後來又是笑又是哭,折騰好一陣,如妃就這樣看着她,直到皇帝駕臨,她才冷靜下來,因為她哭累了。

“皇上……孩子是無辜的……她還那麽小,還沒來得及叫您阿瑪,可她就這麽去了,我好恨……我好恨啊!”淳嫔完全沉浸在思念孩子的悲痛中,不顧尊卑禮儀,依偎在皇帝身旁,仿佛他是滄海中的浮木,讓她有所依靠。

皇帝摟着她,安慰她,眼裏透露着悲傷,但語氣卻異常沉穩:“十公主出花,是命,亦是咱們大清朝的劫,怨不得任何人,失去女兒,朕何嘗不傷心難過,你要保重身體,将來再為我大清綿延子嗣。”

“可是我的孩兒……”

“十公主也是朕的孩兒,朕擇日封她為和碩公主,葬公主園寝,将來也好有所相伴。”

“皇上……”淳嫔張口欲言,但沒說半個字便暈厥了過去,應是哭久了加上多日憂思未眠才至精神極致。

“如妃,朕先送淳嫔回去,你早點歇下吧。”皇帝打橫抱起淳嫔,如妃在門口恭送,直到皇帝身影消失宮門口,她仍是伫立着,紋絲不動。

“額娘。”

“哦,是雅善啊。”如妃醒過神來,見雅善躲在廊柱下,怯怯地看着她,她伸手喚她過來,誰料她後退一步,如妃愣了一下,嘴角極力扯出一絲笑,“剛才把你吓到了吧。”

“淳嫔娘娘……她說的都是真的嗎?”她睜着善良無辜地大眼睛,眼底卻有些懷疑和害怕。

“那額娘問你,你相信嗎?”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然後像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信!額娘每日吃齋念佛,祈禱小妹妹早日好起來,額娘才不會害死小妹妹!”

如妃露出微笑,蹲下身抱住雅善,道:“額娘問心無愧,不怕被人說,只是淳嫔失去女兒,當年對我又有些誤解,她這些年心裏一直不痛快,所以處處與我作對,額娘一再忍讓,也全都是為了你。”

“可是額娘這樣就會受委屈,雅善也會難過。”

“小傻瓜,只要你平平安安長大,額娘受點委屈算什麽,你還小,很多事不明白,在這宮裏日子過得再優越,也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捆綁着我們。”如妃撫摸着雅善地發絲微微嘆息。

雅善似懂非懂地聽着,依偎在如妃懷裏。

淳嫔失去幼女的這一年身子一直不好,更有每況愈下之勢,到嘉慶二十四年的時候,經太醫診斷,稱已是回天乏術。

這一年,雅善已經九歲。随着年歲的增長,她對淳嫔的讨厭之情也漸漸淡了,反而對她的遭遇感到憐憫,而一到十公主的忌日她都會追随如妃一同前往英華殿拜祭。

當傳出淳嫔病重的消息時,她曾偷偷代替如妃去儲秀宮看望她,可惜都被她趕了出來。淳嫔仍然讨厭她和她額娘,哪怕已經病入膏肓。

她深深覺得應該在她死之前化解她和額娘的怨恨,而不致兩人都抱憾終身。

這一日,忽聞淳嫔病情稍有好轉,雅善高興不已,當下趁如妃午睡,又在素英的陪同下前往儲秀宮。她準備了一整套說辭,打算向淳嫔好好講明她額娘并非當年害死華妃之人。因為她曾在後宮多次打聽當年之事,素英姑姑也有幫助,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讓她找到了當年華妃難産的真正原因!

她滿懷希望地跑向儲秀宮,不料宮人彙報:淳嫔此時正與皇帝在漱芳齋賞戲。

雅善并未因此回去,轉而繞過儲秀宮再向北,到了漱芳齋。

尚未靠近,已聽得鼓瑟吹笙遠遠傳來,一陣清麗悠揚的調子萦繞在漱芳齋上空,她随着這唱音步入垂花門內,遠遠看見身着常服的皇帝坐在寶座上專注聽戲,而坐在他邊上的女子正是久病不愈的淳嫔。

今日她梳着兩把頭,琳琅珠翠點綴其中,面容稍有修飾,氣色好了很多。看着臺上精彩演出,她偶爾與皇帝笑語晏晏,風起時,掩嘴咳了幾聲,又得皇帝關懷,在常人看來,就像是一對尋常的夫妻。

不知為何,雅善沒有上前打擾這和諧的畫面,而她也忘了早前的準備,癡癡地轉過身朝戲臺看去。

臺上旦角二人,老末一人,那兩旦角看身份像是主仆,小姐面容清麗,丫鬟嘈嘈切切,先生授學萬般無奈,三人一言一語,唱念動人,引人發笑。

雅善好奇之下便問:“姑姑,臺上演的是什麽?”

素英瞅了一眼,笑道:“是《牡丹亭》中《閨塾》一折。”

“閨塾?女子也可以上學嗎?”

“原是不可以的,但若是富家千金可請先生上門教學,就像公主所學《女誡》由嬷嬷授學一樣,公主是千金之軀,若想學《四書》《五經》也不是不可,告訴萬歲爺一聲便可,不過學了也是不管用處,女子不可入仕途。”

“我才不想學那些書,每回聽哥哥誦讀就感到無聊得很,《女誡》也是,為何我要學這些?還有還有,為何女子不可入仕途?”雅善又是抱怨,又是追問,使得素英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

“關關啊關關,關關雎鸠……”

臺上模仿鸠鳥作“關關”之聲頓時引起臺下哄笑,随後又是那貼旦①與老末②對戲,貼旦唱辭風趣幽默,表演生動,逼得老末臉色發白。

不知為何,雅善似乎很喜歡春香的性格。而看座上的窈窕淑女杜麗娘,低眉深鎖,我見猶憐。

雅善原本的目光都在演春香的貼旦身上,可當表演重心轉到演杜麗娘的閨門旦③時,她有一瞬的癡愣:那人有些面熟。

“姑姑,今兒是宮裏的戲班在演出嗎?”她下意識地問素英,素英仔細瞧了一眼,說:“看這功夫,這相貌,不像是宮裏的戲班。”

雅善“哦”了一聲,随即展顏笑開,如果沒有認錯,臺上演杜麗娘的人應該是兩年前的小尼姑姐姐!自熱河行宮一別,她再沒見薛雲笙随廣慶班進宮獻藝,幾乎就要将此人忘卻……

薛雲笙并沒太大變化,只是個頭似乎高了一些,走起步子也越發袅娜,身段演繹得不比年長的幾位旦角遜色。

他正要唱白一段精彩唱辭,卻聽高處一聲悲鳴,臺上的人頓時惶恐下跪,匍匐着不敢擡頭,而那悲呼正是從觀戲的廊下傳來。

“快!快傳太醫!”皇帝一聲令下,圍觀的人立即忙開。

雅善亦是聞聲奔向了現場,只見方才還好好的淳嫔此刻已氣若游絲地躺在皇帝懷中,纖細蒼白地手牢牢抓着他的衣袍,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別說話,朕叫太醫來看你,這出戲還沒看完,你不能閉上眼睛。”皇帝的聲音不再如往日那般沉穩。

雅善站在一旁,輕輕喊了一聲:“阿瑪。”

皇帝看向雅善,詫異道:“雅善,你怎麽來了?”

淳嫔亦是勉強看過來,目光不似過去那麽淩厲,卻能看出她嘴角的冷笑:“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嗎?”

雅善挨近她兩步,張口想向她解釋什麽,卻遭淳嫔冷冷打斷:“我就算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雅善原本想說的話全都憋了回去,含淚看向皇帝,皇帝嘆道:“淳嫔現在不能受刺激,你先回你額娘那兒去吧。”

“可是,我是想說……”

“素英,還不快帶公主回去!”皇帝忽然大聲呼喚随雅善前來的素英,素英趕緊上前拉雅善離開,可雅善就是一動不動。

“公主,快走吧!”眼看皇帝面色鐵青,素英狠下心扯她走,此時淳嫔已經昏厥,多留只會助長皇帝發怒。

雅善最終還是沒能告訴淳嫔真相就被強行帶出了漱芳齋,而因淳嫔突然昏厥,這場戲也沒再演下去。

眼見戲臺散場,薛雲笙卻還在臺上注視方才廊下一幕,她應該是想說什麽吧,可惜沒有機會,就連她親生父親也沒給她機會,她心裏一定很委屈。

不過她是公主,縱使委屈,底下有一大堆人會安慰她,哄她高興,他又在擔心什麽呢?

他笑了笑,終于下臺。

回去見到如妃,雅善果真哭了,而且是大哭特哭,眼淚鼻涕全都交彙在一起,不是因為淳嫔和皇帝不聽她解釋,而是看到淳嫔病得那樣重,怕是再也不能與她額娘冰釋前嫌了……

果然,就在當天夜裏,儲秀宮中發出喪音:淳嫔病逝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貼旦:戲曲旦角行當之稱,是指在主要旦角之外再貼一個次要的旦角,故名“貼旦”。

②末:傳統戲曲裏的一種角色,該行當多為中年以上的男性。

③閨門旦:戲劇旦行的分支,有別于正旦(青衣),即未出閣的閨女少女,或大家閨秀亦或小家碧玉形象,如京劇《紅娘》中的崔莺莺,昆曲《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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