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動相思
時值仲冬,往年這個時節京中早已被包籠在一張巨大的白幔之中,可今年遲遲未有雪兆,皇帝為此多次親臨大高殿祈禱上蒼,直到十二月,終于天降瑞雪。
這場雪持續了幾日便停了,倒沒有給出行的人造成極大的不便。一場大雪促使河床結冰更加厚實,北海的太液池與中南海水域皆已凍結,終于到了每年皇家舉行冰嬉活動的時候。
冰嬉,即為冰上運動,這既是清宮中一項重要的游藝項目,也是一種特殊形式的軍事訓練,一直被朝廷視為國俗之一,皇帝每年都會前往西苑三海校閱八旗跑冰,這一年亦不例外。
冰嬉活動大致分為四類:速度滑冰、冰上球類運動、冰上較射、冰上雜技表演,不但有八旗将士,就連婦女兒童也都可參與,算得上是一項八旗子弟的全民活動,場面極為宏大。
這日天色剛有些麻麻亮,中南海瀛臺卻像是燈會一般,數百盞燈籠懸挂在這座仙島四周,負責表演冰嬉的八旗将士皆已蓄勢待發,皇帝乘坐冰床駕臨之時,一聲聲高亢的膜拜之音響徹萬裏,他們全都身穿彩服、頭戴花冠,放眼望去,幾乎占去了大片的太液巨池。
天色漸漸透亮,除了彩旗獵獵作響,冰面上靜悄悄地再沒有別的聲音,直到兩聲炮鳴之後,千隊士兵飛馳滑行。
此時表演的是“冰上蹴鞠之戲”,即将蹴鞠與滑冰合二為一的運動,分為搶球、轉球、射球等幾個階段,比賽之時,分兩隊,皆背插小旗,身着紅黃馬褂,腳穿冰鞋。在一名身穿紅色馬褂的禦前侍衛将冰面中間的皮球用力踢出後,冰面上的人影開始争搶,猶如一道道閃電,令人目不暇接,而場面也極為驚險刺激。
每年的冰上蹴鞠雅善都會一起觀看,每一次看都十分興奮,尤其在看到衆人搶球、射球時的刺激畫面時,她都會忍不住在一旁吶喊助威,而在看到球從士兵腳下被人搶走時,恨不得親自代他上陣!可是這一次,在觀看冰嬉的女眷席中竟沒有她的身影,這令坐在王公大臣一席的惠郡王綿愉感到十分驚奇。
雅善的缺席讓他有一瞬的失望,致使後來的比賽也是心不在焉,直到後來的花樣走冰,再一次攫住了他的目光。
相較于冰上蹴鞠,宮廷走冰規模更為龐大,動辄一千六百餘人,且人人都是好手。一般情況下,他們也都身穿馬褂,背後插上象征八旗的各色彩旗,依次走冰,做出種種姿勢,如朝天蹬、雙燕飛、金雞獨立、蜻蜒點水、紫燕穿波、鳳凰展翅、哪吒探海、果老騎驢等等。有單人獨滑,也有雙人或多人組合,做出托舉動作。
在引人入勝的花樣走冰表演中,每一組的高超技藝都令人嘆為觀止,只有其中一組的雙人表演令人驚訝不已又忍俊不禁。
那是兩名女子,一個年紀稍大,一個看上去稚嫩一些,一個身穿紅色旗裝,一個上裹貂皮果綠色馬褂,紅旗裝女子腳下踩踏冰鞋靈動,身輕如燕,貂皮馬褂女子行動稍顯笨拙,但态度極為認真,認真配合完成紅衣女子帶領的每一個動作。
“看!那不是雅善公主嗎!”席中,有人高聲驚嘆。
衆人聞聲向那兩名女子遠遠望去,綿愉同時投去目光,一眼鎖住了那抹果綠色的身影,不覺瞪大了雙眼。
“真的是公主!”
“哈哈,公主走冰,實在有趣!”
……
周圍傳來各種聲音,或驚訝,或不可思議,也有拭目以待看好戲的,只有綿愉,懸着一顆跳動不安的心。
印象中,她從未學過走冰,就連冰鞋也不曾碰過,而此時此刻她的動作顯得如此笨拙,即便有前方的好手帶領她完成并不十分複雜的動作,可在他看來,每一次滑動都極為驚險!
随着她在冰上的冒險,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而這份忐忑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她踩着冰鞋離他越來越近,只是還沒有與他碰面,她終因笨拙的技術面臨危害。
随着她鞋底的冰刀脫離冰面,另一腳來不及着力,身子猛然傾斜,當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會跌倒的時候,一個矯健的身影仿如冰上滑翔的雄鷹,挽救了眼前的驚險一幕。
雅善睜眼回神,嘴裏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她本能地抓住身邊人的衣袍,一擡頭,對上一雙熟悉又滿含善意的眼睛,驚訝道:“僧格林沁!你又救了我一次!”
僧格林沁将她扶正,正要說話,卻聽冰床上的皇帝已經起身,朝着他們問道:“公主可有恙?”
僧格林沁大聲回禀道:“啓禀皇上,公主安然無恙!”随後,他又将公主交給身旁的紅衣女子,紅衣女子深深舒了一口氣,護送公主回到屋中換下冰鞋。
與此同時,方才因驚恐而起身的人全都回到了座位,包括一直提心吊膽的惠郡王。
這一次,他又遲了。
他沒有想到,又是僧格林沁于危難中救了雅善。
隔了幾年,他的身姿越發挺拔健碩,蒙古人的血統在他身上體現得極為完美,鼻梁俊挺,雙目亮如星辰,黝黑的皮膚彰顯他并非養尊處優的柔弱貴族子弟,而他的功夫也較之從前更為了得。
他很少過多關注一個人,除非那人于他而言別有意義。
僧格林沁,雅善的未來額驸,這個人始終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由于公主的突然現身,致使表演中斷,恢複之後的表演綿愉都不曾上心,因為他的心思全在對面座席的僧格林沁身上。
僧格林沁卻毫不分心,始終專心致志地看着冰上的表演,偶爾後妃們向皇帝談及雅善與僧格林沁的婚事時,他也只是洗耳恭聽,并不多言,所以綿愉無法看出他對雅善是否存在別樣的心思。
*
冰嬉活動進行了一整個上午,午後皇帝留在瀛臺辦理一些重要政務,後妃與其餘女眷則在西苑自行娛樂以度過這一年的三九寒天。
西苑有一處水草豐美、林木繁茂,豢養許多飛禽走獸,現在正是冬狩的好時候,可是後妃們大多怕天氣寒冷,不願出門,只有雅善興致勃勃,叫人準備了弓箭與馬匹去林子裏狩獵。
其實她的興致不在于獲得多少獵物,而是不想悶在屋裏學一些無聊的宮規,這種野外的冒險可以使她暫時遠離宮裏的種種束縛。
陪她的人只有她的貼身侍女梅妞兒,梅妞兒的騎術不比她差,但她堅持不肯上馬,因為規矩告訴她不能與主子平起平坐。
雅善因梅妞兒太守規矩而再一次大失所望,丢下她一個人騎到了叢林中,沒想到進了林子讓人更加失望,不但沒有看到獅子老虎,就連一只松雞都沒有!
她想也許是自己走錯了地方,準備掉頭離去,卻在此時,草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頓感驚喜,又掉過頭去,果然見一只松雞埋在草堆裏,在聽到馬蹄聲後,扇動翅膀驚飛了起來,但不像真正的鳥,它根本飛不多遠,再怎麽努力撲飛也是徒勞無功,最後用盡了力氣只能重新墜落到地面,撲回到草叢裏,再把腦袋埋進草窩,看不到人,也以為人也看不到它,這時候,雅善沒有用一支箭,跳下馬,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一只活雞。
松雞再次受到驚吓,猛拍翅膀,雞毛撲簌簌掉落,飛了雅善一頭一臉,她狠狠打了一個噴嚏,又把抓到手的肥松雞扔了出去,可是肥松雞依然沒有逃成功,它又被另一個獵手牢牢捉住了。
“怎麽到手的肥雞公主也不要?”
雅善擡頭一看,沒想到是笑得一臉燦爛的僧格林沁,她頓時摸了一把臉,笑着迎向他,又看着那只松雞抱怨道:“它不願束手就擒,還弄得滿身雞毛。”
“既然它這麽狡猾,我們把它烤了,治它個冒犯公主的死罪!”
雅善猶豫了一下,但覺腹中空空,便準了他的提議,可又有一個問題來了:“林中到處都是草木,不宜有半點火星。”
“公主不必多慮,前面不遠處有一河道,我們可以臨水烤肉,不怕失火。”
雅善覺得這主意甚是不錯,即刻催他帶自己過去,僧格林沁卻不着急,因他徒步前來,欲與公主共乘一騎,公主立馬答應。
兩人停在河堤過道,僧格林沁拾掇了一些幹柴,熟練地宰殺了他們剛剛捕來的肥大松雞,整個過程雅善都沒有幫到一些實質性的忙。
她唯一能幫忙的便是吃完大半只烤好的松雞。
“為什麽你對燒烤如此熟悉呢?我只懂得騎馬打獵,倒不曾學過這些。”雅善細細咀嚼着雞肉,在完全咽下之後才問出剛才燒烤過程中産生的種種疑慮。
僧格林沁往火堆裏加入柴枝,慢慢說道:“小的時候,家裏貧寒,我跟随額其格①一起為富人放牧,有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又沒東西吃,所以常常自個兒想法子像這樣弄些吃的,但是肚子是喂飽了,被他們發現少了一頭羊,就要再吃一頓苦頭。”他像開玩笑似的講述自己的身世,雅善卻聽得酸酸的,她一直以為僧格林沁出身蒙古貴族,沒想到兒時會有這樣的經歷。
“後來進了阿巴嘎②府上,就好多了。”僧格林沁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
雅善了然地點了點頭,知道他是因莊敬公主與索特納木多布齋郡王膝下沒有承襲爵位的子嗣才過繼過來的,過去對他也只有這一層面的了解,再多便不清楚了。
“公主,快吃吧,過會兒就涼了。”見她看着自己發愣,僧格林沁又指着她手中的烤雞腿提醒。
其實她已經吃了很多了,他倒一直看着她吃,不曾嘗過一口自己親手烤出來的雞肉。
“我已經吃得很飽了,吃完這只雞腿就不能再吃了,你怎麽也不吃點呢?”
僧格林沁搖了搖頭,說:“這本來就是為公主烤的,何況我午時已進食,現在還不餓。”
“哦,可是這剩下的肉要怎麽辦呢?”雅善略感可惜地說。
“我用幹淨的布包起來,公主可以帶回去,若是餓了再吃。”
“好啊,也可以給梅妞兒嘗嘗!”雅善頓了頓,又說:“哦,梅妞兒是我的貼身侍女,可她縮手縮腳,一定沒嘗過這麽美味的烤野雞。”
“公主真是體貼善良,做你的侍女一定很快樂吧!”僧格林沁略有打趣地看着她。
“嗯……”雅善昂首作思索狀,又歪着腦袋看向僧格林沁,笑嘻嘻地說:“快不快樂我不知道,不過你若能親身體驗一下,大概就知道了吧。”
僧格林沁沒想到她會突然捉弄自己,可他并不感到生氣,反而笑開來:“好啊,不過我是男兒,恐怕不能做公主的侍女,但我總有一天會以別的方式親身體驗到的!”
“什麽方式?”她困惑地問他。
僧格林沁沒有即刻回她,而向她賣了一個關子,說:“這個問題要以後回答公主。”
“為什麽現在不能說?”
“因為還沒到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又擡頭看了看天,陰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雪,于是說:“天要不好了,公主,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雪,他脫下自己的瓜皮帽戴在雅善頭上,為她遮擋飄落的雪花,雅善也不推拒,兩人同坐一騎離開了林子,快樂的時光讓他們不曾發覺林子深處暗藏了許久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額其格:蒙語“父親”。
②阿巴嘎:蒙語“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