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粉蝶兒

新年後的紫禁城與往常一般無二,大內莊嚴肅穆,平靜無瀾,直到這一年的三月,宮中起了些微變化。

這幾日,雅善的性子似乎有所收斂,所學規矩也頗有成效,每日往皇太後宮中晨昏定省絲毫沒有懈怠,皇太後對此也甚為滿意。

這天傍晚,雅善依例往壽康宮向皇太後請安,皇太後坐在寝宮明間的花梨木寬榻上,左邊一張烏木雕花椅上,坐着這個嘉慶帝最寵愛的小公主,她今年剛十三歲,長得很漂亮,像極了她的額娘如貴太妃,但到底還小,儀态表情中常帶着些令人憐愛的嬌憨。

皇太後向她詢問額娘的近況,她規規矩矩地回答:“托皇太後鴻福,額娘很好,每日誦經念佛,日子過得清閑,偶爾也會和太妃們打打馬吊。”

皇太後輕輕“哦”了一聲,又看看雅善的頭發,已經留了許多,可以拆開辮子梳小兩把頭了。

“你阿瑪在世的時候,最疼愛的就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一轉眼,你都已經長到十三歲啦!你阿瑪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的模樣,一定高興極了,何況又許了一門好親事。”皇太後旁敲側擊說了這麽多,終于引出關鍵的一句,說到這裏,她略微瞧了雅善一眼,可能是談及婚事,她悄悄低下了頭,從側面看,倒像是因害羞而紅了臉。

皇太後見此情形,以為她心裏是屬意這門婚事的,嘴角泛起寬慰的笑:“聽說你兩次犯險,都是僧格林沁救了你,可見少年英雄,前途不可估量啊!”

雅善始終低着頭,靜靜地聽着皇太後說話,可是她的內心并不平靜。她的十指相互交纏在一起,扭動着,直到指節泛白了,終于忍不住想擡頭說什麽,壽康宮首領太監忽然進來跪禀:全妃前來請安。

皇太後笑了笑,準了。

全妃即皇太後的親侄女鈕祜祿秀芬,道光元年作為應選秀女進宮,初封貴人,賜號“全”,三年間,她因極受皇帝寵愛,累進為妃。

全妃進宮前,已具備了所有八旗人家的格格的特點:不纏足、不閉鎖、能見客、能上街、會騎馬、會射箭。在家又是個備受寵愛、說一不二的姑奶奶,開朗、灑脫。但是,由于她從小跟随父親在蘇州那樣的江南水鄉長大,于是她又兼備漢家女子的溫柔與多情。兩者結合,造就了這樣一名兼有滿漢女子特長的格格,外柔內剛,含而不露,有心胸與見識。況且,上天還給了她一副天姿嬌容,難怪皇帝對她萬般寵愛,短短三年,即便沒有孕育子嗣,也能順利累進位分,鋒芒蓋過了後宮所有妃嫔!

全妃進到太後寝宮,太後免了她的跪拜禮,兩人只是肅了肅,又賜了座,之後談的無非是一些家常,沒多久,院裏傳來大太監的喊聲:“萬歲爺駕到!——”。

聞聲,皇太後坐正了身子,雅善與全妃都跪下迎駕。皇帝一看全妃在,眼前瞬間一亮,唇邊情不自禁地揚起,這一幕自然沒有逃過皇太後敏銳的眼睛,但她只當沒有看見,一如既往地接受皇帝請安問候。

請安剛罷,皇太後便請他坐上榻,聽他講述一些朝堂上的大事,對雅善和全妃都沒有回避。談話間,他那愛慕的目光時不時望向全妃,笑吟吟,灼熱了身邊的人,不忍注視。

皇帝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情愫,全妃卻是懂得禮數的,沒有公然回應他目光中的熱情,這時太後輕輕咳了一聲,侍女立即送來參湯,她卻伸手一推,對皇帝說:“皇後近日身子不大好,皇帝關心政務固然重要,但也別忘了關心自己的妻子。”

皇帝終于從全妃身上收回目光,恭敬地回答:“額娘說的是,過會子兒子就去鐘粹宮探望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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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皇帝去鐘粹宮只是探望了皇後,而沒有留宿。

當晚,他仍然宣召全妃進養心殿侍寝。

全妃盛寵自然引起六宮諸多诽議,尤其是之後幾天,皇帝與全妃陪同皇太後游幸南苑,仿佛兒子與媳婦陪同母親一道去享天倫之樂,獨獨忘了皇後才是皇帝的正妻。

皇後剛從傷寒中痊愈,嘴上沒有多說,但心裏總不是滋味,加上妃嫔貴人們常在她耳邊怨聲載道,更是百腸糾結。

這日午後,皇後和後宮幾位妃嫔貴人在禦花園賞花。皇太後和皇帝不在宮中,她們也就省去了每日問安行禮。

三月裏,正是桃紅李白、芳菲鬥豔的時節,皇後領着後宮女眷們站在一叢丁香花側,其中一名身着綠色繡花錦袍,梳着兩把頭,鬓邊插着淺綠色絹花的女子十分搶眼,她的打扮與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

“這花園子每年都是這些花兒,好看歸好看,看多了難免也會厭棄,不知道南苑那邊是不是別有風景。”

“祥嫔莫不是也向往去南苑?可惜啊,萬歲爺倒忘了叫上與全妃同年進宮的妹妹了。”

皇後原本心不在焉地賞着花,身旁的祥嫔與和貴妃忽然打破了沉靜。

祥嫔與全妃同年進宮,剛進宮時,兩人都初封貴人,又同為鈕祜祿氏族,可惜她不及鈕祜祿秀芬命好,沒有一個當皇太後的做靠山,也沒有那份才貌,到現在也只晉升了一級。

她年紀畢竟是妃嫔裏最小的,又是個直來直往的人,和貴妃一說中她的痛處便露出了哀怨的神色,撇撇鮮豔的小嘴說:“誰叫我笨呢,萬歲爺不喜歡也沒法子,全姐姐既年輕漂亮,又聰明能幹,萬歲爺自然喜歡她多過我了,嗳,我也就罷了,可姐姐們個個比妹妹出色,總不能叫一個全妃蓋過了風頭去啊!”

祥嫔一句話致使全場靜默,尤其是皇後,臉色煞白,但她卻佯裝平靜,不怒不怨,彰顯她母儀天下的風範,說:“今兒是請你們來賞花的,不是來開茶談會的,若是沒有賞花的興致,不如各自散了吧。”

貴人們倒也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個個面面相觑,各懷心事,皇後放話後,頓時喪失了興致,陸續借故告退。

回去的路上,祥嫔因禦花園受挫而滿心怨氣,偏偏有名宮女不長眼沖撞了她,促使她積攢在心頭的怒氣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朝着宮女厲聲罵道:“大膽奴才!你沒長眼睛嗎!”

那宮女是無心之失,只因急着複命才沖撞了迎面來的祥嫔,她見狀已下跪磕頭請罪,卻似乎沒能得到對方的寬恕。

祥嫔在人前溫婉老實,私底下卻氣焰嚣張,而見她匆匆收起掉落的書函,更是追着不放了,“你手裏的是什麽?拿出來!”

那宮女顫顫巍巍,死拽着書函愣是沒有交出去,祥嫔頓時大怒,硬生生從她手中搶奪了過來,又命她的侍女鉗制住小宮女,她傲慢地瞅了宮女一眼,而後端看了書面一眼,那是一本滿文本的《花間集》,她随手翻了幾頁,書中詩詞豔麗,多講述男女之情,她從未看過這本書,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當即認定這本書裏寫的全都是一些淫詞豔詩,穢人耳目!

“真是下作的東西!膽敢将這種污穢的玩意兒流入後宮!說!是誰借你的狗膽做出此等茍且無恥之事!”

祥嫔不問青紅皂白,大罵一通,更有将她帶到皇後跟前治罪的預兆,可她只是個奉命做事的小宮女,何曾知道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她簡直吓破了膽,一個勁地磕頭,慌亂中道出了這書是公主命人從宮外找來,祥嫔起初不相信,以為她為了脫罪,故意污蔑天真無邪的公主,可轉念一想,公主如今十三,又是早就有所婚配,該是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托人從宮外找一本描述男女情愛的書函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書你拿回去給公主吧。”她突然把書還給了那名小宮女,小宮女接過後莫可名狀,再想說什麽,已見祥嫔自她身前繞開。

小宮女趕着回去複命,沒有多想便朝壽安宮走,一路上格外留心,直至順利将書函遞交到公主手中。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雅善拿着書,看了一眼封面,确定是自己所需,但看到侍女蘭妞兒臉色煞白,神色匆匆,不由奇怪。

蘭妞兒是新配給她的一名宮女,說是為将來陪嫁之用,雅善十分信任她,常托她做事,意在重用。

蘭妞兒将路上所遇之事如實相告,不料雅善大笑了起來:“哈哈!她真的這麽說?”

蘭妞兒一臉莫名地點了點頭,又問:“公主為何笑?讓祥嫔娘娘撞見了不打緊嗎?”

雅善擺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她誤會了,這書并不如她所說那樣不堪,只不過多講男女之情,除此之外,也有史事古跡、風物人情、邊塞舊事、山水花鳥等。”

“公主不是不愛讀書,為什麽要托奴才找來這書呢?”蘭妞兒始終不明白公主的用意。

“我愛做什麽,不愛做什麽,還要你來過問嘛!”她突然嗔怒,旋即垂下了頭,臉上泛起可疑的緋紅。

“奴才不敢!求公主恕罪!”蘭妞兒以為自己冒犯了公主,立即下跪。

雅善無奈地嘆了口氣,叫她起來,轉而想到一件事,便問:“你回來的路上除了祥嫔,可還遇到別的人?”

蘭妞兒搖了搖頭,說沒有,她似乎有些失望,垂頭喪氣地說:“回頭我給你些銀子,你給一些替你辦事的小太監吧。”

蘭妞兒正要颔首謝賞,卻猛然想起一事,說:“哦,公主,奴才忘了說,回來的路上,奴才還遇到了漱芳齋的小太監,說下月初一的戲仍召廣興班的伶人來排。”

公主酷愛戲曲,對此甚為關注,每月初一、十五的承應戲她也都會前去觀看。她對南府的太監因此也十分關照,常常将自己省下的例銀賞賜給他們。

對于蘭妞兒的彙報,雅善非常滿意,喜悅飛上眉梢,似乎已等不及迎接下月初一的來臨了。

她命蘭妞兒退下,獨自坐在房中,撫摸書函的封面,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第一頁,一行行看下來。她的漢話因受看媽影響,說得極好,可是看媽大多不識字,宮裏又沒有教她讀書識字的師傅,所以她不怎麽懂漢文,也就她的五哥哥曾教過她識得一些簡單的。

《花間集》的漢文版她無法看懂,只能設法找來滿文翻譯版,宮中自然不會缺乏此類書籍,但因皇帝游幸在外,她又急不可待想看,只能托人出宮尋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①

真如戲中所說,他們漢人閨中的小姐萬般美态,難怪柳夢梅要對杜麗娘牽腸挂肚了!

那他呢?滿腹才學,也喜歡這樣溫柔婉約的閨中小姐嗎?

想想就連九五之尊的皇帝哥哥,也獨愛出身江南水鄉的全妃……

頭一次,她開始為兒女情思開始犯愁……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出自唐代詩人溫庭筠的《菩薩蠻》,選自《花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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