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兒彎

“哥哥怎麽沒和瑪穆平珠一塊兒出來看燈呢?”

綿愉與福晉成婚多年,雅善卻從未改口喊瑪穆平珠一聲“五嫂”,綿愉也不曾糾正她,仿佛他們還像從前。

“她近日身子不好,一直在府中安養,不便出門。”他的聲音柔和,嘴角勾着淺淺的笑,眉眼浮着淡淡的哀傷。

雅善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慰。

自四年前瑪穆平珠妊娠難産誕下綿愉的嫡長子後,她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孩子也常年體弱多病,最終在去年藥石無靈,不幸夭折了。瑪穆平珠受了極大的打擊,大病了一場,這幾年反反複複,除了宮中的節慶,已經長久沒有出門了。

雅善雖在宮中,但也時常牽挂着瑪穆平珠,只是一直苦無機會出宮去探望她,如今成了婚,倒是良好的機會。

“哥哥,改日我去你府上瞧瞧她吧。”

綿愉怔愣片刻,随即笑了笑說:“我先代她領了你這份心意,只是你新婚不久,不宜踏入病房,待她好全了,你再來無妨。”

他句句看似為她考慮,隐約間又好像出于婉拒,內心深處,他倒并不太大希望兩人接觸過多。

雅善自然沒有聽出話中之意,釋然一笑,與此同時,天邊一聲巨響,兩人擡頭望去,空中開出了火樹銀花。

終于,開始放花了!

她原本在泥人攤前等着僧格林沁回來,不知會偶遇綿愉,她把情況告訴了綿愉,又說自己想看煙花,于是,綿愉把她帶了出來,這個地方的煙火最好看。

至于僧格林沁,他只說會派侍從前去通知,叫她不必擔心,故此,她無憂無慮地與他一起登上臨時搭起的觀燈樓,站在樓上就能擡頭看到絢爛奪目的煙火花炮。

天空中接連不斷地綻放絢麗多彩的煙火花炮,許多都是她多年前沒有見過的,每放出一種花,她便歡欣雀躍地問一旁的綿愉:“哥哥,那像牡丹一樣的煙花叫什麽名字?”

“線穿牡丹,燃放的時候,像牡丹一樣大朵大朵地綻放。”

“那像明月的呢?”

“那是月明簾。”

……

一個時辰之內,放了數十種不同類型的花炮,雅善大飽眼福,綿愉亦是餍足地感受她身上的快樂。

“哥哥怎麽知道這麽多?”凡是她問的,綿愉都能應對自如,他淺淺一笑,并不作答,倒是他的侍從多嘴說了一句:“公主有所不知,年年燈市,咱們爺都在這兒放花,咱們王府的煙火盒子是頂好的,瞧瞧這人山人海看煙花的人兒,還不是沖着咱爺來的啊!”

“啊?原來都是哥哥府上放的啊!”雅善驚道,然後望見樓下街上看燈的游人全都向東邊流動,各處酒家樓上樓下人頭攢動,放花的時候便同聲歡呼,這聲勢、這氣氛,仿佛置身于地動山搖之中,令人瞠目結舌!

綿愉但笑不語,侍從又笑眯眯地代替主子道:“打十四起,咱爺就在城內叫人放炮啦!好讓京中的百姓高高興興看煙花兒,這不連放了四天,天天擠滿了人,昨兒個公主新婚,這花兒放了一整夜,來看的人可是今兒的整整一倍還多呢!”

“哎呀,昨兒倒是錯過了呢!”雅善一臉惋惜之狀,遺憾地看向綿愉,而綿愉也正看着她,兩人四目相對,能看到彼此眼中自己的影子,以及随之而來的絢爛煙火。

未等綿愉開口,她又被漫天的火樹銀花吸引了目光,紫色的星光密密閃動,仿佛垂下一串串成熟的葡萄,随之而來又從另一頭斜射出十幾只千丈菊,長長的金絲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而她發自內心的笑容更照亮了他多年暗沉的心。

這就是婚後成年的雅善,再不是當年青澀懵懂的塔拉溫珠子,此刻的她仿佛變得成熟,出落得越發叫人疼惜,昨天他親自護送她出嫁,雖然她蓋着紅蓋頭,但她依然能夠想像蓋頭底下盛裝濃抹的她該多麽美貌驚人!

可惜,他只是為她送嫁,而不能成為她的驸馬。

儀仗停在郡王府前,她被歡歡喜喜地迎進內堂,僧格林沁搭弓射箭,她出了轎,他沒有忘記僧格林沁當時看她的眼神,與他的,一模一樣。

兩個新人被迎進了新房,而公主的儀仗隊伍自然另有人負責招待,酒席間,觥籌交錯,面對豐盛的席面,他只是飲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只有飲醉了才不會時刻關注新房的方向……

後來,果然酩酊大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渾渾噩噩地沉迷在醉生夢死的幻境裏。他渾身如火一般灼燒,半夢半醒中仿佛有一雙冰涼的手在撫摸着他,一點一點,這股涼意直達心間,讓他忘卻了所有的苦痛與焦灼……

是你嗎?雅善……

那涼意停在他的胸膛,而他也徹底失去了意識,沉沉睡去。

“哥哥。”夢中一聲呼喚,她驚醒了他。

他扭過頭的時候發現她正看着自己,她修長的睫毛微微下垂,殷紅的嘴唇抿了抿,應該是有求于他。

他沉默靜候,等了半晌卻聽不到她說話,他疑惑地看去,只見她低下了頭。

“啊!五弟,原來你也在這兒觀燈啊!咦?你身後的美人兒是誰?難不成是五弟近日的新歡?”正在此時,樓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充滿戲谑的聲音。

聞聲,兩人雙雙回頭,見到來人正是他們的三哥綿恺時,都禁不住皺了皺眉,而綿愉出于禮節,叫了一聲“三哥”,雅善卻對他與他身旁的人視若無睹,又回過了頭去。

綿恺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向他們:“我說這小美人兒怎麽瞧着眼熟,原來是自家妹子,我說丫頭,你才新婚不久,怎麽不在新房陪着額驸,反而跑這兒來跟着五弟厮混來了呢?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你倆從小玩一塊兒,感情好得很啊!”

“哥哥,這兒好吵,我想回去了!”雅善忽然氣鼓鼓地說。

綿愉自然說“好”,只是才跨出一步,綿恺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道:“咱們兄妹三人才見面,怎麽就急着走了呢?難不成是為了躲我?”

“躲的就是你!”雅善氣到心頭,直言不諱。

綿恺仍是玩味地笑着,雅善又瞥了一眼他身旁的人,正是當年為了飛黃騰達而自輕自賤的連順,沒想到他真的跟了惇郡王!

同樣是伶人,雲笙尚知何為“潔身自好”,可眼前這個連順,嬌媚百态地依偎在惇郡王身旁,毫無做人的尊嚴!

恐怕只有主人荒唐,才會養出這樣的奴才!

這些年,綿恺的荒唐事跡接連發生,朝廷內外無人不知,簡直敗壞了皇室的尊嚴!

道光三年正月,綿恺奉命于內廷行走,不久宮中舉行上元家宴,其福晉赴宴時竟乘轎徑入神武門,無視宮廷規矩,皇帝知曉後怒斥綿恺與福晉,并罰俸五年,後得到皇太後說情,才改罰俸三年。但沒過幾年,他的惡劣作風愈演愈烈,常在宮中調戲伶人,去年升平署的內學太監苑長青因不堪學戲艱苦,便一同與太監張明得潛逃出宮。這張明得一直與綿恺私下往來,出宮後兩人就在綿恺的安排下藏進了惇親王府。但沒過多久,事情敗露,張明得與苑長青被抓獲,綿恺也被降為郡王。

原以為降爵之事可以作為警示,但從今日看來,他依然沒有收斂自己乖張又驚世駭俗的荒唐行為。

“想必公主想躲的人是小民,是小民掃了各位主子的雅興。”連順身姿袅娜地欠了欠身,透着一股子奴性,以及媚俗。即便他的戲唱得再好,雅善也對此嗤之以鼻。

雅善并不想與眼前的兩人多說半句,推開他們就往前走,可是綿恺的侍從再次攔住了他們,雅善怒道:“狗奴才!都給我讓開!”

他們并不聽從公主的號令,只以綿恺唯命是從,綿恺毫無讓侍從放行的意思,只是笑着說:“沒想到丫頭的公主脾氣這般大,我倒是想知道,你跟連順到底有什麽過節,這般不待見他呢?”

連順順着他的話微微垂頭,掏出一塊絹帕輕輕擦了擦眼睛,一副嬌滴滴、我見猶憐的模樣哭訴道:“小民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了公主,只是當初跟随師兄在漱芳齋唱戲,小民做錯了事兒,師兄便教訓了幾句,我認了錯,師兄卻因秘密敗露而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将我逐出了師門,幸得王爺垂憐,才不至于流落街頭淪為乞丐。”

都說“戲子無義”,雅善總算是親眼目睹了連順“唱作俱佳”的假模假樣,此刻她愈發生氣,氣他歪曲事實,分明是他自己為了往上爬而自甘堕落,如今卻要将所有的錯推到雲笙身上,她立即出言為雲笙辯解:“你胡說!那天分明是因你敗壞薛門門風,将你逐出師門是正義之舉!”

“小民沒有胡說……”連順泫然,又側目瞅了綿恺一眼。

綿恺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各自辯解,又佯裝頗感意外地問:“哦?是什麽樣的秘密敗露竟讓溫順的雲笙也會惱羞成怒,還将你逐出師門?”

連順又瞅了瞅雅善,吞吞吐吐地說:“這……小民不敢說,不過那天公主撞見了我與師兄在廊下争吵……”

雅善一愣,忐忑地避過了連順咄咄逼人又暗藏深意的目光。他看到了,原來他沒有離開,一直看着她和雲笙!

“公主深明大義,師兄為人正直,怕是将我看做了惡人……”他抹了抹眼淚,低頭的時候嘴角噙着一絲古怪的笑容,沒人看到。

她心中的一腔正義在連順虛僞的作态下蕩然無存,此刻她像做錯事的犯人,不敢擡頭。

“我們走!”最後為她解圍的,還是她最親最近的哥哥。

他帶她下了樓,兩人一前一後,相繼無言,直到到了一處僻靜之地,他才轉過身,一臉嚴肅地盯着她:“你與那個薛雲笙還有來往?”

雅善驚愕地擡頭,對上他薄怒的雙眼,複又低下頭,吞吞吐吐地回道:“那天皇太後聖壽節,我……我在席間久了……我出去透了會兒氣……沒想到會看到他們師兄弟在廊下争吵……那個連順說的不盡實!”

雅善并不擅長在他面前說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只有在最後稍微提高了音量。

他眉頭緊皺,低斥道:“我早與你說過,別太沉迷于戲曲,更別跟那個薛雲笙走得太近!你是大清國的公主,如果讓人發現你與伶人私下往來,後果不堪設想!”

許多年前,他撞見雅善扮成小太監與薛雲笙單獨在一起,那時他已警告過薛雲笙務必遠離雅善,也勸過雅善不要與伶人走得太近……他以為雅善會一直聽他的話,可是沒想到,她與薛雲笙還有來往,也許這些年從未斷絕過……這念頭令他不由得擔憂起來,甚至是恐慌……

“答應我,不許再與薛雲笙見面!”見她沉默不語,他越發擔心,不由得提高音量确保她與薛雲笙不會再有往來。

可是……

“哥哥,我想見雲笙,我……我就是想見他!”她忽然擡起頭,紅着一雙眼,就是這雙固執到無法自拔的眼睛,令他驚恐、憤怒,以致後悔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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