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一把木柴在竈爐底下悶悶地燒着。

嘩滋,嘩滋……

竈臺上擱着一只上蓋帶手把的紫砂藥壺,一只細白的手掀開了蓋,拿起一旁的木勺,攪動壺中的藥材。

麻黃,桂枝,甘草,幹姜,石膏,當歸,人參,杏仁,川芎。

用一鬥的水量,佐上這九味藥材,小火煎煮,煮至只剩四升的藥量時,臉頰已被熱氣薰得紅潤,鼻尖微微冒汗的俞念潔,端起了一旁備好的陶碗,舀入一升的藥湯。

她端着這碗藥湯,出了終年悶熱的煎藥房,踏入已經堆滿皚皚白雪的中庭。

敏捷又不失端莊的腳步,驀地停住,她擡起頭,望向蒼茫茫的天空。

一只雁鳥正在空中盤旋,似是迷失了方向,徘徊不定。

“雁兒,你從哪裏來,便從哪裏回,千萬別忘了回家的路。”

一串白煙,透過俞念潔張啓的紅唇,冉冉上升。

她微眯着眼,腦後發髻上的珠墜,被風吹動,落在襟前的發,飄動如絲帶。

她收回目光,重新邁動步伐,身下的八幅銷金玫瑰紫千褶裙,行過那遍地的雪白,仿若一朵不畏霜寒的凜花。

風起,系于兩側腰間的玉環绶,輕輕晃動,端莊地鎮住了被風吹亂的裙擺,她袅袅挺立的走着,眉間自有一股安然。

穿過游廊,來到前院正堂,一股濃重藥香随之撲鼻而來。

堂裏左右兩側釘牆的榉木藥櫃,一排十屜,總共十排,兩大牆的藥櫃抽屜上做着各類藥材的标記,放眼望去,很是壯觀。

堂中央鋪着一塊白鹿圖的繡毯,兩側依序擺着幾架黃花梨木官帽椅,然後是靠牆而擺的立式藥櫃,臺面上擺着數個藥秤,以及磨藥用的搗臼。

兩名夥計扶着病弱的老漢進門,另兩名掌櫃正在替其他客人詳閱藥方。

俞念潔緩步走至坐在椅上的一名老者,将藥湯端過去。

“王嫂。”她輕喊着老者身側的老婦。

王嫂連忙接過那碗藥湯,嘴上頻頻道謝,趕緊喂起了椅上的老者。

老者面部微微抽搐,手也舉不太起來,嘴裏咿啊咿啊的,咬字不清。

俞念潔卻聽得出來,王伯這是在向她道謝。

“王伯,別謝了,您趕緊喝藥吧。”

“夫人,您是善人,要不是靠着‘妙心堂’的這帖續命湯,我們家老頭子肯定活不了這個冬天。”

王嫂一邊給丈夫喂藥,一邊不疊地向俞念潔道謝。

俞念潔淺笑點頭,面上淡然,叮囑了幾聲便讓掌櫃請去一旁讨論藥方。

“夫人,這是陳大夫開的藥方,可我總覺得不太妥,您且看看。”

俞念潔接過藥單,細細浏覽,道∶“這藥方是開給五髒受風寒的患者,倒沒什麽不妥,只是不知這患者腎髒的脈象如何,貿然下藥并不妥當。”

“夫人,您覺着,是否該請客人再把藥單拿回陳大夫那兒重開一次?”

“嗯,你讓客人拿回去陳大夫那兒,就說是我的意思,讓陳大夫再幫患者把一次脈。”

老掌櫃恭敬的接過藥單,轉身便向客人交代起來。

不一時,另位掌櫃又拿了藥單過來請教俞念潔,堂裏逐漸坐滿了等着抓藥與拿藥的客人。

這便是妙心堂的一天,從早上開門,直到入夜之後,合上大門才能歇下。

幾個掌櫃幫着上門抓藥的客人秤藥磨粉,夥計們按照掌櫃交代的藥方,在前院用來當煎藥房的耳房裏,顧着那一壺壺的藥湯。

妙心堂是藥堂,自俞念潔爺爺那一輩起便開業至今。

俞爺爺曾是元晉王朝上榜狀元,深受先皇重用,只差那麽一點便能娶上先皇最疼寵的水月公主,當上正牌驸馬爺。

只可惜陰錯陽差下,俞爺爺最終只娶到先皇的義女──朝日郡主,只當了個郡馬。

朝日郡主是元晉王朝開國功臣之後,父親是戰功彪炳的大将軍,由于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先皇憐其幼女,便收為義女,接至宮中教養,吃穿用度比照皇族子弟,雖是如此,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皇族,即便出嫁風光,可背後并無實質的娘家外戚可支持夫婿。

當上郡馬不久之後,俞爺爺便因為官場鬥争,受他黨誣陷而遭先皇貶谪,被迫舉家遷離皇京,來到偏北的烏禾縣出任知縣。

由于仕途上的不順遂,導致俞爺爺始終郁郁寡歡,不惑之年便辭了官,在烏禾縣南邊的楠沄鎮買了個莊子田地,臨終之前都不曾再開口談及官場政事,甚至叮囑獨子切勿入仕。

因為前人的教誨與叮囑,俞念潔的父親自幼習醫,苦心研讀醫理藥學,在妙心堂替鎮民把脈開藥。

楠沄鎮是小地方,鎮民不過幾百人,可妙心堂的名號很響,甚至連隔壁村鎮的人亦會前來找俞父把脈開藥方。

俞念潔是獨生女,雖然不若父親那樣一心鑽研醫理,但在長年耳濡目染之下,對藥材亦有着通透的理解,藥學方面的知識累積深厚。

如今,俞父已仙逝十餘年,妙心堂亦不再替人把脈看病,單純就只是一間藥鋪;平日除了販售尋常藥材之外,亦販着俞父留下的幾帖獨門藥帖,并且有着代客煎藥的服務。

畢竟,煎藥也是一門功夫,就怕客人買了藥材自行煎煮,若是在煎藥時,失了劑量比例,恐會影響藥效。

“夫人,關主簿來了。”一名個頭結實的夥計小跑步的進來大堂,來到俞念潔身側禀報。

俞念潔怔了下,回道∶“可有說明來意?”

夥計面色凝重的道∶“關主簿只說是縣丞大人讓他來的,至于來意為何,關大人并未明說。”

聞此言,一旁的老掌櫃跟着繃緊了面色,急道∶“怕是有什麽要事,夫人,您且先去見見關主簿吧。”

俞念潔點點頭,便随夥計離開大堂,來到西院。

西院過去便讓俞父辟給了妙心堂的掌櫃們,成了掌櫃們的住所,然而,随着俞父逝世,妙心堂無人能看診把脈,生意自然不若過去那般興旺,如今只剩下幾個忠心的老掌櫃,因此俞念潔将西院的幾間廂房改了下布置,挪作會客之所,若遇訪客,便都安排在此會面。

俞念潔步入開闊的中堂,裏頭擺着兩對紅木嵌螺钿太師椅與茶幾,牆上挂着幾幅字畫與花鳥圖,一名年紀約莫四十出頭的蓄胡男子就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端着茶。

一見俞念潔到來,男子随即起身相迎。“俞夫人。”

盡管俞家談不上是什麽高官之後,可好歹祖上出了個郡主,怎麽說都是皇族之後,再加上俞爺爺曾出任烏禾縣的知縣,因此,地方官員一向對俞家人極為敬重有禮。

“關大人請坐。”俞念潔上前颔首。

關延是烏禾縣的主簿官,主簿與縣丞皆是知縣的副手,負責輔佐知縣治理地方機關。

“關大人怎麽會……”

“夫人,是何大人請托我趕來向你報訊的。”不待俞念潔問出口,關延便焦灼的插話。“大事不好了!”

關延口中的何大人,便是烏禾縣縣丞,何知秀。

“出了什麽事?”俞念潔擰眉回問,交放在袖下的雙手下意識絞緊。

“羲王的軍隊前兩天來了烏禾縣,且還派了傳令兵來找知縣大人,要知縣大人配合發配糧饷,不得向朝廷中央禀報上去。”

俞念潔聞言面色發白,肩膀隐約發着抖。

關延又道∶“何大人就怕日後會有更多變數,讓我先行向夫人通報。”

如今的元晉,名存實亡。

由于皇帝軟弱無能,朝中無能臣,局面已是諸王割據,各自密謀反叛。

其中,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擁立前任被廢的皇太子,意欲由地方包圍中央,逼皇帝交出龍椅。

可皇帝身畔圍繞着其他諸王,這些人同樣觊觎着皇位,各有各的盤算與陰謀,又怎可能會讓瑞王等人如願。

于是乎,這些諸侯王爵私下各自角力,今日為盟,明日為敵,此消彼長,永遠也說不準是誰占了上風。

簡言之,元晉正逢亂世,随時可能改朝換代。

亂世之中,人心無所依,無所盼,只求溫飽度日,閉口不談國事民情。

“羲王此人性情殘暴,所帶的軍隊甚是兇猛,如今來了烏禾縣,恐怕不是什麽好事,何大人說了,希望夫人能暫時閉堂,最好先到其他地方避禍。”

聞言,俞念潔擰緊的眉尖一松,斬釘截鐵的道∶“不,我不走。”

關延一愣。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妙心堂。”溫軟的聲嗓,卻是用着無比堅定的口吻訴出。

俞念潔美目凜凜,眸色篤定,外貌雖是嬌弱如花,神情卻是那般堅毅。

“夫人!您這是何苦呢?”關延不贊同的低喊。

只見俞念潔微微一笑,笑意從容,眼角卻依稀有些濕潤,但不見淚光。

她轉過身,望向菱花窗外蒼茫的天,姣好的側顏透出幾許不願被人看穿的悲哀。

“我答應過我的丈夫,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他回來。”

雪,如雨一般,絲絲落下。

一輛玄色寶蓋馬車行走在濕滑的石板道上,駕車的不是尋常車夫,而是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

他輕籲一聲,勒停了馬兒,而後半轉過身,隔着藏青色錦簾朝車廂裏禀報。

“大人,前面便是妙心堂了。”

車廂裏傳來一道低沉的聲嗓∶“去探一探。”

“是。”男子恭謹回道。

玄色馬車直朝着不遠處的妙心堂而去,遠處的天空,悄悄刮起了一團風雪……

從側門送走了關延,俞念潔沒立刻回大堂,反而來到後院西側的某間廂房。

她推開了門,美目幽幽流轉,望着不染一絲纖塵的房裏,腳步卻遲遲跨不出去。

十年。

一晃眼,距離他離開妙心堂已近十年……這十年的光景,她就這麽一個人熬了過來。

念潔,你信我,我一定會回來。

淚水急湧而上,鼻頭一陣酸,俞念潔連忙退了一步,将廂房的門合上。

與此時,年輕夥計再次找來,見她眼眶泛紅,也不好意思點破,只能佯裝不知情的禀告。

“夫人,掌櫃們讓小的來找您,讓您即刻去大堂一趟。”

俞念潔壓下心底翻騰的哀傷,鎮定自若的笑道∶“怎麽,莫非關主簿又折返回來?”

“不是的。”年輕夥計臉色凝重。“夫人,有個外地人上門指名要見您。”

楠沄鎮就這麽點大,即使是鄰近村鎮的人,會上妙心堂拿藥的人多是熟客,再加上各地的方言與口音略有差異,一開口說話便知是外地人。

“可聽得出是什麽地方的人?”俞念潔斂起笑容,嚴肅問道。

“聽那口音應是京畿一帶的人。”

聞言,俞念潔心中一凜,不再多作贅言,随即跨步朝前院走去。

一踏進大堂,還未看清來者面貌,便能感覺到大堂的氣氛丕變,不若先前那般祥和,俞念潔眉心微蹙,迎了出去。

“夫人……”老掌櫃面色古怪的望着她。

俞念潔還未從中意會過來,眼角餘光瞥及門邊官帽椅上的男子時,整個人猛然震懾住,嬌容明顯一窒。

“白辰?”俞念潔緩緩喊出思念了十年的名字。

那個坐在門邊的男人,一身玄黑色大襟交領錦服,外罩一件及地滾狐毛大氅,面貌俊雅中帶着陽剛,眉目清冷的投睐而來。

一對上她震驚的注視,他只是無動于衷的挑了挑眉,而後便在衆人的愕視中站起身,大踏步朝她走去。

霎時,大堂裏騷動四起。

“那不是……那不是白大夫嗎?”有人驚呼道。

“是嗎?白大夫有這麽魁梧嗎?”

“白大夫,您可終于回來了!”一名老翁激動地擋住了男子的去路。

男子低垂眼眸,冷冷掃了老翁一眼,薄唇微掀,命令道∶“滾。”

老翁愣在原地,被男子眼中那抹嚴凜震駭住,好片刻才半驚半懼的挪開腳步。

這一幕,俞念潔盡收眼底。

她眼中那抹喜色,逐漸淡去,雀躍的心緩緩平靜下來。

不是嗎?眼前的男子分明是她晝夜思念的丈夫,那眉,那眼,那鼻,那唇……與記憶中的模樣毫無分別,她怎可能錯認自己的丈夫?

可,記憶中的丈夫,身型要再單薄一些,似乎也要再矮一些……他的眉尾幾時多了一道疤?

一抹茫然,自俞念潔眼底升起,化成了霧,教她看不真切眼前男子的面貌。

待到男子已站定在她面前時,這才恍然驚覺眼中的淚花已糊開,沾濕滿頰。

男子見她淚眼瞅視自己,那雙好看的劍眉頓時一擰,臉上盡顯不耐。

“你,便是俞念潔?”男人聲嗓分外低沉渾厚。

亦是這一聲詢問,越發敲碎了俞念潔心中薄弱的盼望。

白辰的嗓子不是這樣的。

念潔。溫醇的聲嗓,爾雅謙和,如若暖春。

“你哭什麽?”男人眼神透着厭惡,語氣極為粗魯。

經此提醒,俞念潔方回過神,自知失态,她匆匆轉開身,低下頭執袖擦淚。

“敢問公子特地上妙心堂找小婦有何指教?”

男人毫不矜持的以目光打量起她,随後又道∶“你可是認識白辰?”

俞念潔一凜,美目瞪圓,語氣卻不敢洩漏半點慌亂的回道∶“公子也認識我家夫君?”

男人聞言愣住,眉宇突現一道深深摺痕,語氣不善地反問∶“夫君?你的意思是,白辰與你成了親?”

“是。”面對男人唐突的質問,俞念潔毫不畏懼的承認。

怎料,下一刻,男人霍地放聲大笑。

這聲笑,充滿諷刺意味,甚是無禮刺耳。

不是他。

絕對不可能是。

白辰怎可能這般粗率無禮?他是她見過最溫雅謙遜的人,他待人溫和圓滑,從不會使人感到窘迫,更不會這般有失儀态的大笑不止。

向來好脾氣的俞念潔,聽着男人挑釁的笑聲,忍不住動了怒。

她抿緊紅唇,美目凜然的問道∶“敢問公子有什麽好笑的?”

見她表情透着怒氣,男人這才打住笑聲。

“你這是在同我說笑吧?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白辰有成親。”

見男人滿面嘲諷的取笑起自己,俞念潔面色微微漲紅,下意識地緊咬唇瓣。

“公子今日前來,究竟所為何事?”再難隐忍滿腔的怒火,她的語氣既沖也直接,絲毫不再客氣。

“我是來找你醫病。”見她動怒,男人嚣張的态度方稍作收斂,直述來意。

“公子怕是找錯人了,小婦只懂藥理,不會替人治病,您請回吧!”

俞念潔合袖颔首,不看男人一眼便轉身欲走。

霍地,她忽覺肩上一沉,當即愣住,別目望去,瞥向那只正壓在肩上的大手。

那不是一只養尊處優的手。

手背布滿傷疤,指縫裏可見泥塵,虎口處結着一圈厚繭。

這是一只長年習武的手,不似記憶中那只白皙修長,能撫琴,能習字,能為她畫眉的手。

“你不能走。”男人态度頗是狂傲,仿佛她必須聽令于他。

“大庭廣衆之下,還望公子自重。”俞念潔擡眼凝瞪,一字一句,緩慢清晰。

男人只當她是姑娘家耍脾氣,根本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底。

“白辰說了,只有你能替我治病。”

聞言,她心口止不住的顫跳,故作鎮定的反問∶“是他讓公子來找我的?”

“你說呢?”男人嗤笑。

俞念潔緩緩挪眼,睐向仍然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良久不語。

拗不過她的固執,男人終于拿開了手,還不忘哼了一聲,似是對她這份堅持相當不以為然。

“請公子到西院相談。”俞念潔退了一步,姿态端莊的做了個手勢。

男人順這個勢便往她所指的方向走,此時,始終守在門邊的青衫男子面上一動,快步跟了過來。

“大人──”青衫男子方啓聲,随即被自家大人回身一記冷瞪打住。

“候着。”男人扔下這句話便走。

不顧旁人驚詫打量的目光,青衫男子乖乖退回門邊,直挺挺的站着。

盡管青衫男子方才那聲“大人”刻意壓低了嗓子,可俞念潔卻聽得一清二楚。

大人?這個魯莽無禮的男人究竟是何來歷?

望着步入中庭,行走在皚皚風雪中,一身醒目玄黑色的高大背影,俞念潔的眼底升起了迷惘的霧氣。

“把門關上。”

俞念潔方踏入西院的明間,立于桌邊的男人劈頭便如是命令道。

她先是一怔,随即警覺性的退了一步,男人轉過身,正巧瞥見她滿臉防備,俊朗的面龐撩起了一抹諷笑。

“你以為,我是想對你做些什麽不軌之事?”

俞念潔不語,只是睜着那雙盈盈水眸,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男人──湛子宸,亦回視着她,再一次将眼前女子的容貌,從眉到眼,從鼻到嘴,細細琢磨。

白辰只提過她的名字,卻不曾提及她的長相,原先他還以為,她年近三十,應是略顯富态的中年婦人,怎料,全然出乎他的推想。

她看上去竟似二十初歲,肌膚似雪,烏發黑亮,眸彩熠熠,身型纖秾秀美,舉止進退有據,談吐更顯不俗。

怕是任誰也想不到,在這樣純樸偏僻的小鎮裏,竟有如此氣質出衆的女子。

“公子看起來不像是心懷不軌,但,小婦到底與公子素不相識,更不清楚公子的來意。”

聽出她用字遣詞的小心翼翼,湛子宸笑了,而後伸手扯下外氅,往地上一扔。

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看怔了俞念潔,她僵在原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眼看他已着手解着前襟繡扣,俞念潔嬌容染紅,連忙伸手遮眼,僵硬地背過身去,嬌斥道∶“公子這是在做什麽──”

“白辰說了,只有你能替我治這身毛病。”

聽見湛子宸不帶半分調戲意味,而是再嚴肅不過的聲嗓,俞念潔一震,這才緩緩轉回身。

只見那男人前襟大敞,露出一小塊結實,卻布滿荊棘似傷疤的胸膛。

她瞪大一雙美眸,好片刻才擠出聲嗓∶“公子……這分明是舊傷,早已好全……”

她話未竟,湛子宸已朝她走來,停在她面前,俊顏似因疼痛而有些猙獰,一手指着胸膛,沉嗓道∶“這傷,已十年了,就是好不了,痛起來就好似火在燒。”

俞念潔難以置信的瞪着他,再三确認過他的表情極其認真,不似在戲弄自己。

“公子,您這不是傷,而是疤。”匆匆瞄過那片傷痕累累的胸膛一眼,她不敢多瞧,随即又直視他雙目,雙頰赧紅的道∶“況且,您說這傷已是十年前所致,縱然傷疤初時會痛,可十年了,不可能還……”

湛子宸陰沉沉地打斷了她∶“你沒聽見我說的話?我說了,這傷,總是會痛,痛得快要了我的命!”

俞念潔因他這席咬牙切齒的控訴而大愣。

好全的傷疤還會犯疼,這已是前所未聞,痛得要人命更是教人匪夷所思。

正思慮着,驀地,男人竟一把抓起她的手,使勁的圈緊。

她蹙眉,掙紮着,嚷道∶“放開!”

“白辰說過,除了你能治好我這個毛病,沒有人可以。”

“敢問公子,白辰此時人在何處?”

見她麗容染怒,眼中卻是掩不住的熱切殷盼,湛子宸眉頭微蹙,忽覺這件事似乎不太單純。

他松開了俞念潔的手,眸光銳利,緊緊端詳她片刻。

“你說,白辰是你的丈夫?”

“正是。”她毫不遲疑的回道。

霎時,他眉頭擰緊的那個結更深了,那雙酷似白辰的漂亮眼眸,升起了一抹夾帶質疑的動搖。

見他沉默不語,俞念潔壯大了膽量,提嗓又問∶“公子可否告訴小婦,白辰究竟人在何處?”

良久,湛子宸方啓嗓∶“莫非他離開楠沄鎮時,沒告訴你他要上哪兒?”

這次,改換俞念潔不語。

湛子宸笑了。“這樣說來,你對白辰這十年的去向毫無頭緒?”

“還請公子行個善心,将白辰的現況告訴小婦。”雖是請求,可她眸光堅定,态度并不軟弱委屈。

尋常鄉野村婦,見着這樣的場面,怕是吓得腿都軟了,怎可能如她這般勇敢?

看着面前這個容貌嬌美,膽識過人的俞念潔,湛子宸忽爾起了疑心。

莫非,白辰與她真有些什麽?倘若真是如此,何以他從未透露過只字片語?

藏起眼底的懷疑,湛子宸思緒飛快流轉,道∶“告訴你也并無不可,只是你得保證治好我的病。”

俞念潔有些掙紮,畢竟他這要求未免太教人匪夷所思,她橫豎怎麽看,都不認為他那一身陳年舊疤,能有什麽病……

可若能得知已失蹤十年的丈夫下落,哪怕眼前躺着一個将死之人,她亦會傾盡多年所學,傾囊相救!

于是乎,俞念潔心中一定,雙眸熠熠如珠輝,萬般慎重的點了點頭。

“好,我答允公子,必定傾盡所能治好你的傷。”

得了答覆,湛子宸甚是滿意,嘴角一揚,笑得自信,似早有所料。

正當他欲再開口,驀地,他眉眼皺起,痛苦的掙紮,暴躁的憤怒,在那張俊美的面龐上,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啊!”嘶啞的低吼,宛若負傷獸鳴,自湛子宸咬緊的牙根中迸出。

眼看男人單手緊撫胸膛,頓失重心跪了下來,顧不得男女有別,俞念潔連忙蹲下身出手攙扶。

“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依她來看,他面色紅潤,雙眼有神,身強體壯,并不似有病之人,可眼前他卻如此痛苦不堪,仿佛惡疾纏身,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已發了一身惡汗的湛子宸,猛然緊抓住她的手臂,睜大了那雙深邃漂亮的眼,咬牙切齒的命令道∶“把我醫好……把這折磨我的疼痛,給我除掉!否則,我永遠也不告訴你,白辰去了哪裏!”

威脅方撂下,下一瞬,湛子宸雙眼緊閉,高大身軀直直倒落在俞念潔懷裏。

看似震怔住的俞念潔,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撩開了懷中男人頸後的發。

當她清楚看見那頸上的一道淺疤時,美目倏然瞪圓。

“大人!”青衫男子闖入明間,見此景不禁失色高喊。

俞念潔迅速收回手,力持鎮定的擡頭命令道∶“把他擡到裏間去,快!”

青衫男子一愣,見她眉眼嚴厲,只得收起戒心,上前将不省人事的湛子宸攙扶起,并在俞念潔的引領之下,将湛子宸扶進了裏間的架子床上。

俞念潔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望着床上的湛子宸好片刻不發一語。

青衫男子急躁地問道∶“你還不幫我家大人醫治嗎?”

俞念潔只淡淡看他一眼,随後起身喊來了夥計,溫聲命令道∶“去端碗複脈湯來。”

夥計領命而去,随後便端來了一碗去渣的藥湯,俞念潔接過托盤,返回裏間,來到床邊。

“幫我扶起他。”俞念潔朝青衫男子說道。

青衫男子卻直盯着她手邊的那碗藥湯,滿臉猜疑的問道∶“這是什麽藥?”

“是治心悸的藥。”俞念潔簡單答覆,對上不信任她的人,她向來不願浪費太多口舌解釋。

青衫男子雖是半信半疑,可看着床上昏迷的湛子宸,終是順從地上前扶起他,協助俞念潔将那碗藥湯喂下。

喂完最後一口藥,俞念潔起身,将瓷碗往茶幾一擱,良久沒轉過身。

青衫男子狐疑地望着她的背影,問道∶“你可知道我家大人這是什麽病?”

俞念潔這才轉身,平靜從容的望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你家大人?”她繼而望向青衫男子,淺笑道∶“公子口口聲聲喊這位公子大人,敢問公子,你家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青衫男子眉一皺,表情不悅。“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聽你們的口音,似是京畿一帶的人,你家大人又認識我家夫君,又是受我夫君指引而來,我問明你們的身份,有何不對?”

青衫男子知她說得有理,可礙于沒有自家大人的命令,他不敢斷然自曝身份。

見青衫男子不語,俞念潔也明白他有所顧忌,便未再往下追問。

“既然你們無意告知身份,我也不再強人所難。”她溫婉有禮地說道,“我只想問公子一句,可否告知我家夫君人在何處?”

青衫男子一愣。

豈料,就在此時,床上的湛子宸睜開了眼,似是聽見了他倆的對話,他撐起身,稍嫌蒼白的俊顏揚起了冷笑。

見此景,俞念潔一窒,腦中浮現方才撞見的那道疤……

“俞夫人可真聰明,趁我昏迷時,從我的随從下手,這樣一來,你就不必受制于我,是不?”

“大人當心。”青衫男子上前攙扶湛子宸。

湛子宸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表情似是強忍着痛楚,只手按在胸口,緩緩掀被坐在床沿。

雖是剛醒,可他那雙眼銳亮如劍芒,似能刺穿視線所及的一切事物。

俞念潔腦中卻只想着他頸後的那道疤……

“讓我告訴你,世上沒有人知道白辰的下落,唯有我,能夠解你的惑。”

“那麽敢問公子究竟是什麽人?與我家夫君是什麽樣的關系?”

俞念潔美目直勾勾地瞪着他,絲毫不受他話中的威脅影響,面色依然處變不驚,态度更是不帶一絲軟弱退讓。

湛子宸輕輕嗤笑了一聲,萬般篤定的道∶“看來白辰從未向你透露過他的來歷。”

聞言,俞念潔面上紋絲不動,交握的雙手卻是暗暗捏緊。

湛子宸目光犀利,唇邊那抹笑,似是嘲笑,而後啓嗓說道∶“告訴你也無妨。”

“大人!”青衫男子意欲阻止。

湛子宸一記冷冽的眼神掃去,青衫男子只得垂眼抱拳,往後退了一步。

見此景,俞念潔心中多少有了底,此人肯定是朝廷命官,官階肯定也不小。

“俞夫人,你口口聲聲喊的那位夫君,白辰,你可知道,他本姓湛,名語辰,是羲王之子。”

俞念潔嬌顏瞬時刷白,渾身僵立。

湛子宸笑了笑,又道∶“而我,同樣姓湛,名子宸。聽到這兒,你應當猜得出我與你的夫君是什麽關系?”

“……你們……是雙生子?”俞念潔顫着嗓問道。

元晉習俗之中,雙生子向來是不祥之兆。

平常人家若遇雙生子,多會将兄弟倆或姊妹倆分開,并且擇其一送養。

可放在王公貴族裏,當然不可能将子嗣送養,但多半會刻意藏起其中一名,盡可能養在府中深院,不讓外人有機會一次見到雙生子同時現身。

“你口中的白辰,是我的弟弟,更是羲王世子。”

“那你……”

“我話還沒說完。”湛子宸挑着眉,笑笑打斷她,“不過,白辰離家出走躲到這個窮鄉僻壤,羲王一怒之下,便讓我頂替了世子之位。兩年前羲王病逝,便由我繼承了爵位。”

“那白辰人呢?”俞念潔抓緊機會往下問。

湛子宸卻滿眼笑意的望着她,然後慢條斯理的擡起手,抹去額邊的冷汗。

“我說了,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下落,你要想知道,那就幫我把這毛病治愈,只要這病不再發作,我便告訴你,他人在何處。”

俞念潔隐忍着滿腔怒意不敢發,只因她很清楚,眼前此人是在挑釁自己,他的眼神,他的笑,全充滿着諷刺的惡意。

以她的性子,以及過去所受的良好教養,在在讓她無法忍受眼前這個傲慢自負的男子,可為了白辰,她必須忍。

壓下險些脫口的斥罵,俞念潔抿緊了唇瓣,好半晌才吐嗓。

“小婦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莫要跟無知小婦計較。”

湛子宸當然看得出她眼中的憤惱,亦聽得出那生硬萬分的恭敬語氣,可他只覺有趣,并未動怒。

畢竟,除了她,沒有人可以治得了他的病。

“那麽就有勞俞夫人了。”

湛子宸朝着俞念潔露出一抹笑,話裏聽不出絲毫感謝之意,只有理所當然的狂妄。

俞念潔低垂眉眼,彎腰福身,袖裏握緊的粉拳,隐約在顫抖。

“小婦不敢當。”她說道,并未擡眼。

“那麽,我便在此住下。”床上的男人發了話。

“大人……”

“穆池,回去帶些人過來,順便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一并拿過來。”

“是。”青衫男子──穆池不敢忤逆,抱了抱拳便領命而去。

穆池一走,屋裏只剩下他們二人,孤男寡女,自當回避,于是俞念潔轉身欲走,豈料,身後卻又響起湛子宸渾厚的聲嗓。

“為什麽大家都喊你俞夫人?”

“因為我姓俞。”俞念潔半側着身,眉眼始終低掩。

“為什麽不姓白?”

“難道白辰沒有告訴王爺,當初他是答應入贅到俞家,方會與小婦成親?”

聞言,湛子宸面上促狹的笑驟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陰沉與沉默。

這些事……白辰一個字也沒提,他為何要隐瞞?

“不打擾王爺歇息,小婦先行告退。”俞念潔又一福身。

“慢着。”湛子宸低喊一聲。

俞念潔這才擡眼看向他,眼中盡是防備,及一抹壓抑住的迷惘。

“白辰可有留下什麽書信?”

“只有醫譜……”

“放在哪裏?帶我去。”湛子宸“刷”的一聲站起身。

俞念潔秀眉微蹙,道∶“王爺方才服下藥湯,還是先稍作歇息。”

“俞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我來此之前,我從不曉得你與白辰的關系。”

“……王爺這麽一說,小婦現在知情了。”

“白辰從未向外人提及與你的夫妻關系,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夫君自有他的顧慮,我信他。”

清楚看見俞念潔無比堅定的美眸,湛子宸忽爾覺得自己對她說的這些話,确實殘酷極了,若是尋常女子,怕是已經淚流滿襟。

特別是,當他能清楚窺探出她堅強面容之下,那隐隐浮動的脆弱,素來不曾在乎過旁人感受的他,竟有那麽一丁點不忍心。

到底……是白辰心儀的女子,興許是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心軟了些。

“你走吧。”湛子宸轉開眼,不再繼續追問。

得了他的允可,俞念潔不願多作逗留,直起腰便往外走。

出了西院的明間,走在白雪紛飛的中庭上,眼睫全沾上細雪,又冷又濕,她才緩下腳步,如夢初醒般的喘了一大口氣。

羲王世子?她的夫君,那個自稱無父無母,由于京畿已無親人可依靠,于是輾轉來到楠沄鎮,只求一個安身之所的白辰,怎會成了那個男人口中的羲王世子?

他究竟還隐藏了多少事?究竟,還欺騙了她多少?

這十年來,他又是去了哪兒?為何遲遲不歸?又為何,不曾向他的親人提及她的存在?

須臾,溫熱的淚,在眼底凝聚,與睫毛上的細雪交融在一起。

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忽冷,忽熱,一如她此際的心……

“穆池,回去帶些人過來,順便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一并拿過來。”

“是。”青衫男子——穆池不敢忤逆,抱了抱拳便領命而去。

穆池一走,屋裏只剩下他們二人,孤男寡女,自當回避,于是俞念潔轉身欲走,豈料,身後卻又響起湛子宸渾厚的聲嗓。

“為什麽大家都喊你俞夫人?”

“因為我姓俞。”俞念潔半側着身,眉眼始終低掩。

“為什麽不姓白?”

“難道白辰沒有告訴王爺,當初他是答應入贅到俞家,方會與小婦成親?”

聞言,湛子宸面上促狹的笑驟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陰沉與沉默。

這些事……白辰一個字也沒提,他為何要隐瞞?

“不打擾王爺歇息,小婦先行告退。”俞念潔又一福身。

“慢着。”湛子宸低喊一聲。

俞念潔這才擡眼看向他,眼中盡是防備,及一抹壓抑住的迷惘。

“白辰可有留下什麽書信?”

“只有醫譜……”

“放在哪裏?帶我去。”湛子宸“刷”的一聲站起身。

俞念潔秀眉微蹙,道∶“王爺方才服下藥湯,還是先稍作歇息。”

“俞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我來此之前,我從不曉得你與白辰的關系。”

“……王爺這麽一說,小婦現在知情了。”

“白辰從未向外人提及與你的夫妻關系,你難道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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