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羲王府正廳裏,一幅大大的佛陀墨畫高挂牆上,那可是楞嚴寺一代高僧親筆墨跡,就連皇族也求之不得的墨寶。

安王雙手負于身後,伫立于佛陀畫像之前,仔細欣賞。

“怎麽,原來你也信佛?”湛子宸一踏入正廳,便見安王對着佛陀像颔首一拜。

安王雙手合十,對着畫中佛陀一笑,随後轉身道:“我本是不信,可在你身上看了太多玄奇之事,教我不得不信起佛家所雲的因果。”

安王是唯一敢在他面前提起雙生子一事的人,不為什麽,就沖着兩人交情深篤,湛子宸不會對他發火,更不會阻止他提。

“昨夜我父皇下了道旨,讓我明日前去谒陵祭祖,好好地反省自己的不是。”

“欽國公那些人又想出了什麽名堂來治你?”湛子宸冷臉問道。

欽國公便是當今皇後的胞兄,由于皇後受寵,這個國舅爺亦跟着受帝王重用。

随着王公諸侯們私門頻繁,各自割據管轄之地,劃地稱王,欽國公亦不遑多讓,這些年來結黨營私,颠倒朝政,掌握了大半政權,許多諸侯因此向他靠攏。

欽國公什麽人都不怕,就防安王一個,原因無他,現今皇後之所以能上位,靠的是那些看不見的肮髒手段,他們就怕安王會被恢複太子之位,這樣一來,他們多年來的苦心将功虧一篑。

“欽國公打算造反。”安王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三天兩頭就想造反,這事早已不新鮮。”湛子宸冷嗤一聲。

如今的元晉皇帝昏庸無能,王公諸侯誰都想造反,可誰也不想讓誰得利,方會造成眼下太平的表面假象。

實際上,元晉內部早已腐敗不堪,臣心如一盤散沙,人人各自圖利,就盼着元晉的根本被徹底侵蝕,能坐收漁翁之利。

“這次,我想在他之前反。”安王語出驚人的宣示。

湛子宸沒接話,只是定定的望了安王一眼。

他與安王自幼便認識,只因兩人的身世有着極為微妙的相似,進而互相同情,相互勉勵,相互照應。

盡管自他的身軀被占,而安王亦因太子之位被奪,一度被拘禁數年,導致他與安王曾經失了聯系,可當他奪回身軀,皇太子亦成了今日的安王時,兩人的情誼始終還在,兒時的記憶如鐵,清晰烙印在彼此心底。

“此話當真?”湛子宸只問這一句。

“是時候了。”安王道:“我還沒跟瑞王提,就你一個先知道。”

“西北方那支軍隊還沒調回來,我們得等他們回京,方能布局。”

“我知道,眼下不急,我們先備着,等待一切周全。”安王向來心思缜密,不會躁進妄為。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麽,趕緊把瑞王找來商議吧!”湛子宸性子躁動,自然緩不下來。

“說及瑞王,這回他為了尋你,大老遠帶着碧茵去了烏禾縣,你對這個丈人也該有所表示才對。”安王好笑道。

聞言,湛子宸冷冷回道:“我敬瑞王如父,可他不是我的丈人。”

安王詫異。“先前你确實有意娶碧茵不是嗎?”

“不錯,那是在我去烏禾縣之前。”湛子宸坦承不諱。

“你在烏禾縣遇上了誰?”安王可不笨,同樣身為男子,他自當曉得湛子宸的回複中藏有玄機。

“白辰的妻子。”

安王大楞,好片刻方緩過神,道:“當真?”

湛子宸一笑,“你想,我有這麽好騙嗎?”

“我以為,你會避開與白辰有關聯的人。”

“我原本也這麽以為,可她……”思及那個溫靜的女子,湛子宸竟是忍不住扯唇,笑意淺淺,溫柔似春。

安王見着這幕,不敢開口說話,只因眼前這人……分明像極了十年前他看見的那個“湛語辰”。

有時,就連他這個熟識童年摯友的人,都不得不心生質疑,眼前之人可真是湛子宸?

安王語重心長的道:“瑞王一直把你當作女婿看待,你若無意與他結為親家,怕是會傷及情誼,你可要妥善對應。”

傷及情誼事小,只怕會影響了他們的策反大計;畢竟,瑞王亦是朝中一方勢力,在他的號召之下,許多諸侯紛紛投靠了太子黨,瑞王若是與他們決裂,只怕他們密謀多年的計劃會生變,後果不堪設想。

“你放心,我不會讓我們多年來的心血敗在這裏。”湛子宸承諾道。

“我信你。”安王一笑。

與此同時,穆池步入正廳,來到湛子宸身側,壓低聲量禀報:“王爺,夫人讓人備了馬車,準備出門。”

湛子宸聞言直皺眉頭,“她在皇京無親無友,她這是要去哪兒?”

穆池面有難色,頻頻親着一旁的安王。

安王笑道:“怎麽,是羲王府的私務嗎?可需要我暫且回避?”

湛子宸不悅地訓斥穆池:“殿下不是外人,你直說無妨。”

穆池只能硬着頭皮回道:“夫人說……說要去祭拜語辰少爺。”

湛子宸一怔,連同安王亦是楞住。

“穆池。”湛子宸面色陰沉地命令道:“幫我招呼殿下,我離開一下。”

“是。”穆池垂下眼,不敢看自家大人的臉。

安王目送湛子宸的背影離去,随後開口問起穆池:“羲王近來可好?”

穆池道:“王爺的病況時好時壞。”

“方才你口中的那位夫人,說的可是世子的妻子?”

“正是俞夫人。”

“你家王爺對這位俞夫人可好?”安王茺爾笑問。

“王爺對俞夫人甚好。”知道安王與主子是生死至交,對于安王,穆池向來知無不答。

安王沉吟片刻,又問:“近來可還有看見世子?”

穆池愣住:“……前幾日見過一次。”

“他都同你說了些什麽?”安王好奇。

“世子只是問起屬下,可有幫他把匣子妥善藏起。”

“什麽樣的匣子?”

“是一個紅木寶匣,過去世子一直藏放于書房,後來……王爺回返之後,有一回世子突然出現,便交代屬下将寶匣妥善藏好,并等他回返之時再告訴他藏于何處。”

“你把寶匣藏在何處?”安王聽得入神,不由得往下問。

穆池一臉為難。“屬下答應過世子,除了他,不得告訴任何人,還請殿下恕罪。”

“你無罪,是我不該因為一時好奇便強人所難。”安王笑道。

“屬下去給殿下上茶。”穆池抱拳退下。

安王撇首,望向牆上那幅佛陀畫像,忽爾心生感慨的喃道:“子宸,倘若當時死在荷花池的是你,你可會像白辰一般借體返魂?又如果,當時死在荷花池的真是你,眼下的你才是借體返魂,被你占了身軀的白辰又該何去何從?這個因果又該從何解起?”

壁上的佛陀不言,唯有慈悲照看人間。

風起,吹過滿山頭的蕭瑟,車聲辚辚,行走在往須彌山的山道上。

馬車裏的氛圍甚是沉重,壓得俞念潔胸口陣陣悶疼,她擡頭望向對座的湛子宸,見他面色鐵青,抿緊薄唇,途間不發一語。

“其實我可以自個兒來。”她柔聲啓嗓。

那身披天青色繡鶴紋大氅的俊朗男人,只是別開了眼,一派不願同她說話的賭氣神貌。

她不禁失笑,“王爺這是在生我的氣嗎?”

湛子宸陰沉着臉,怒目而視,責問:“你為什麽要來這裏?是為了白辰嗎?”

她忽然收笑,面色嚴正,美眸直直凝瞅着他。

他好整以暇的回視。

“王爺,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既然你這麽想,那就別問了,省得惹我不快。”

“可是我心裏憋得難受,而且心疼。”

見她微微一笑,眸光盈盈,滿含憐惜,如若花綻,他心口一抽,終是服軟。

“你問吧。”

“當年那日在荷花池……”

“夠了!”他厲聲喝斥,目光一瞬凍結,森寒懾人。“不許在我面前提起那件事!”

她靜默片刻,道:“王爺不願提起那件事,是出于昔日的恐懼,抑或是出于多年來的愧對?”

聞言,他當下暴怒斥道:“愧對?何來愧對之有?湛語辰占了我身軀十多年,他陰魂不散的跟着我,奪走屬于我的一切,我為何要愧對他?!”

“王爺可曾想過,當初湛語辰若是沒有溺斃,今日繼承羲王府的人,恐怕就不是王爺。”

他一臉嘲諷,反問:“你的意思是,因為他死了,我才能撿個便宜,當了現成的王爺?”

她未語,那表情似是默認。

他怒不可抑,俊顏扯開一抹獰笑,道:“你怎麽就沒想過,湛語辰他想當這個世子嗎?他想繼承羲王府嗎?他們不_我的意願,将我拘禁在紫竹林,讓湛語辰當了世子,所有人便以為我是那個可憐蟲,我是王府最多餘的嫡長子,可就沒有人想過,興許湛語辰根本不願背負這麽多!”

她雙眸清亮,眼中有束奇異的光彩,似憐,似惜,盯着他良久,良久。

“是因為如此,你才逼自己成了湛子宸嗎?”

此言一落,湛子宸震愣。

望入那雙澄澈如琉璃的眼瞳,仿佛世間所有塵穢,所有秘密,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全都無所遁形,無所隐藏,他心底竟升起了逃離那雙眼的沖動。

她幽幽又問:“他們說,死去的那一個是湛語辰,是真的嗎?”

他猛然回神,下颚緊抽,咬牙道:“事實已擺在眼前,你又何須問我!”

“世上之大,無奇不有。我曾聽鎮上一個來自瑤族的老祭師說過,人剛死之時,魂魄一離開軀體,便有離他最近的生靈欲附其上,倘若真附體成功,便能頂替這具軀體繼續活下去。”

他聽着,滿布陰霾的俊顏,又抹上一層複雜的陰晦。

“那麽,我便想,有沒有一個可能,當年溺斃于荷花池的孩子,其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只是其中一抹生靈附在了不屬于他的軀體上……”

“俞念潔,你究竟想說什麽?”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扯向自己,赤紅的雙目裏,有怒氣,有不甘,亦有訴不出的悲哀。

“你想說,其實當年活下來的人根本是湛語辰,至于此刻在你眼前的這個湛子宸,我,才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鬼魂,附在這具軀體裏,奪走了本該屬于湛語辰的一切,是不?”

她沒說話,只是任由他對自己發脾氣,宣洩心中的怨與怒。

見她未曾開口反駁,湛子宸的怒氣更盛。“你就是不肯相信,當初與你成親的那個白辰,是個已死之人,你就是不肯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實,是不?”

俞念潔緩緩啓唇,字句清晰地吐語:“就連你都不信他已經死透,不是嗎?”

他聞言一窒。

緊扣皓腕的大掌,緩緩松脫。他放開了她,僵硬的身軀往後一靠,明明是正姿端坐,卻仿佛跌落深淵那般,腳下一陣虛空。

“你若信他已經死透,又為何會說他陰魂不散?又何來湛子宸被偷走的十多年?他若當真死絕,那便不該再以魂魄之形出現在我們面前,倘若你也信他已死,又怎會飽受那抹幽魂的詛咒之苦?”

她字句如針,每一針都刺往他心底早已潰爛的傷口,他只能震楞,只能僵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見他面色鐵青,深陷的雙眸惡狠狠地瞪住她,她并未因此退縮,反是步步逼近。

“所以,我才問王爺,那日在荷花池死去的孩子,究竟是誰?究竟,王爺心中相信的、希望死去的那一個,是湛子宸還是湛語辰?”

他雙拳緊攥,削瘦的面龐似是忍着怒,又似忍着莫大的痛苦,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馬車停下,錦簾外傳來王府車夫的提醒:“王爺,到了。”

俞念潔定定的望了他一眼,随後掀簾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座白玉修築的陵墓,看上去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墓室。

事實上,能葬在一代高僧下葬的這座須彌山,必得是元晉皇室之人,要不,就得是真正顯貴的皇族後裔。

湛語辰的墓在此,牌位卻供在楞嚴寺,早晚聽誦佛經,這是羲太王妃對這個心愛兒子最後的疼愛。

“夫人,世子的墓在這兒。”車夫領着俞念潔步入墓室。

墓室裏極其寬敞,白玉楹柱,大理石鋪地,豪奢之至。

一口琉璃打造的上等棺木,就被封在牆後,牆上由高僧題了字,寫的不是湛語辰,而是白辰。

看來他是真與佛家有緣,偏偏生在貴胄之家,又得了太王妃的疼寵,雖非嫡長子,卻逃過了被拘禁的命運,頂替了胞兄,繼承了羲王府的榮華富貴。

可方才湛子宸一時激動,說溜了嘴,教她不得不反思,當初那個在衆人眼中,以神佛轉世之姿,在王府裏受盡榮寵的小世子,究竟想要什麽樣的人生?

是否,真如同湛子宸方才所說,這一切榮華富貴,并非小世子真心想要,不過是旁人硬加諸于身?

是否,那個看似握有一切的小世子,實則什麽都不想要,反而羨慕起被拘禁在紫竹林的胞兄?

是否,他根本沒有死,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逃離塵嚣,逃離羲王府,方能在楠沄鎮與她過上一段平凡的日子。

有沒有一個可能:身是湛子宸的,魂卻是湛語辰的,只是,他為了躲避這一切,強逼自己成了湛子宸?

她如是想着。

“夫人。”車夫已用火折子将墓室裏的燈燭點燃,同時點了三炷清香,遞給了她。

她撇眸望去,卻是輕輕搖首,婉拒道:“我不拜。”

車夫聞言一楞,“這……”特意來到陵墓前,卻又不上香,這對死者可是大不敬。

卻聞她複又啓嗓:“我該拜的人,不是世子,而是湛子宸。”

車夫面色大駭。“夫人!您在胡說什麽,您口中的那人可是……”可是如今還好端端活着的羲王啊!

俞念潔知道這話容易招人誤會,可她不怕,只因她比誰都堅信,湛語辰沒死。

他還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躲起來,不願面對俗世塵嚣。

外頭馬車上那個湛子宸,不過是他的心魔。

直到他願意正視自己的心魔,願意對湛子宸的愧疚釋然,願意相信他依然存活于人世的事實,那個魔,便會消失。

在此之前,她只能繼續等。

無止境的等下去……

自須彌山回返時,天色已黑,王府裏外燈火通明,門口前走了安王的馬車,來了佩有瑞王府徽印玉章的馬車。

“夫人當心腳步。”被遣來照落俞念潔的小丫鬟上前牽她下馬車。

俞念潔提裙跨步,方站定便看見湛子宸自身旁擦過,絲毫不願多看她一眼。

她心底有數,并不難過,只是淡淡一笑,尾随而入。

正廳裏,瑞王不知已待了多久時刻,茶幾上的茶盅似剛奉上,白玉茶盞裏的橙色茶湯,正冒出騰騰熱煙。

孫碧茵一襲撒花粉襖粉裙,發簪七色瑪瑙花钿,妝點得明媚動人,見湛子宸進屋,臉上的期盼再也掩飾不住,随即笑逐顏開。

“茵茵。”瑞王見女兒這般躁進,不由得皺眉出聲。

剛從位子上站起,準備朝湛子宸走去的孫碧茵,連忙紅着臉坐回太師椅。

可當她看見尾随在湛子宸身後,那一抹纖細的雪白身影時,孫碧茵面上的笑霎時淡了些。

“還沒用膳吧?王爺與碧茵就留在這兒一起用膳吧。”湛子宸向瑞王打了個招呼後,便閑話家常起來。

瑞王沒推辭,只是目光掃及俞念潔時,面色有些沉,卻也沒多說什麽。

俞念潔可不傻,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無法與在場衆人平起平坐,便上前向瑞王與孫碧茵逐一行禮。“俞氏給殿下與郡主請安。”

“俞夫人,這一路上有勞你照顧子宸了。”瑞王面上端着溫和的笑。

“王爺福大,是他自己照顧自己,小婦無德無能,沒能幫上什麽忙。”

“這兒沒什麽事,你先下去歇着吧。”心知肚明瑞王此行的目的,湛子宸揚嗓支開了俞念潔。

俞念潔福身颔首,姿态端莊的退出門口,與此時,孫碧茵忽然站起身,亦朝着門口步去。

“碧茵?”瑞王訝喊。

孫碧茵回首道:“我有些話想跟俞夫人說,爹跟子宸哥哥一起用膳吧,別等我了。”

瑞王不悅。“你這丫頭,這裏可不是瑞王府,休得無禮。”

湛子宸緩頰道:“羲王府沒這麽多規矩,王爺莫要責怪碧茵,且讓她與俞夫人私下小敘吧,女人家總是有些我們男人聽不慣的閑磕牙。”

聞言,瑞王這才擺擺手放行。

孫碧茵一笑,轉身便追出正廳,在回廊上喊住了俞念潔。

“俞夫人。”

前方身影先是一頓,随後和緩轉過身,廊燈之下,她一襲繡藍花白襖與雪白千褶裙,外披一件錦白色大氅,流墨般绾起的發,剔透如琉璃的肌膚,襯出那雙烏黑眼瞳格外有神。

她容貌甚美,可美不過京中真正的天仙絕色,她最美的,是那份純淨淡然的氣質;如深雪一般的靜,如月色一般的透,如星子一般的亮。

孫碧茵一時竟看怔了眼。

“郡主?”俞念潔淺淺一笑,不解地輕喊。

孫碧茵恍惚回過神,紅着臉快步追上前。

待到與俞念潔同立于廊燈之下,如此近距離一看,只見她膚色白膩,眸色清亮,不見一絲歲月痕跡,教人甚難相信眼前女子已年屆三十。

總想着要在俞念潔面前擺出郡主該有的氣勢,可真到了她面前,孫碧茵卻又覺着莫名自卑。

想來可笑,她貴為郡主,千金之軀,身份何等顯貴,哪裏是眼前這個一介平凡村婦能堪比,可每每見着俞氏,總要為她的氣度與氣質,禁不住的贊嘆一番。

是家族教養的緣故吧?俞氏雖說是平民,可她祖母是當年的朝日郡主,牽強一些的說法,也算得上是出自名門,莫怪乎她身上不見市井之氣,反而像是京中貴族子女。

孫碧茵心下複雜,對眼前這個女子又羨又妒,不由感嘆,自己往她身旁一站,便成了毛躁的小丫頭,說什麽、做什麽都成了孩子氣。

“郡主可是有話與小婦說?”見孫碧茵只打量自己,遲未開口,俞念潔笑着問道。

“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孫碧茵的目光落在她那抹笑上。

“郡主但說無妨。”

“你可曉得,我爹是來說親的。”

俞念潔但笑不語。

孫碧茵心下詫異。“怎麽,你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上回在河苑縣,郡主已提過,我自當不意外會有今日。”

“你不怕嗎?”見她眉眼不動,嘴角含笑,孫碧茵竟有些犯急。

“怕什麽?”俞念潔淡定反問。

“難道……難道你不是與子宸哥在一起嗎?難道你不想要名分?”

俞念潔目光堅定,微笑道:“我早有名分。”

孫碧茵楞了下,随即脫口:“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你打算一輩子守活寡?”

白辰根本早已不在人世,她空有白辰之妻的名分又有何用?!自從她透過父親發現羲王府的秘密後,她便知道湛子宸被白辰鬼魂附身的事,自然也曾見過那位白辰……若非親眼所見,她甚難相信,世上竟有這樣離奇之事。

“我還在等他回來。”俞念潔如是言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白辰他——”

“郡主。”相較于孫碧茵的情緒激昂,俞念潔的反應平靜似水,未起半絲波瀾。

因她這一聲輕喊,說至激動處的孫碧茵,硬生生地打住,話就這麽噎在喉尖。

她不解地瞪大眼,直瞅着依然盈盈而笑的俞念潔。

“小婦有個不情之請。”說道,俞念潔別首,望向她們正前方這條紅色長廊。

“什麽不情之請?”孫碧茵一臉茫然。

“能否請郡主陪着小婦走到長廊最底,順便讓小婦給郡主說個故事。”

她想說什麽?孫碧茵禁不住好奇心作祟,自然點頭答允:“好。”

于是,在亮着一長排廊燈的長廊上,她們之間隔着半個人之距,緩緩行走。

期間,孫碧茵始終望着身側的女子,眼中有着一抹憧憬。

“郡主應當曉得,小婦的祖母是當年的朝日郡主。”

俞念潔慢悠悠地揚嗓,甜脆的聲嗓,在靜谧的夜中,聽起來格外清亮。

“當年,如若不是祖母先戀上祖父,興許今日這一切都将有所不同。”

“什麽意思?”孫碧茵蹙眉。

“我的祖母生前曾告訴過我,她與祖父成親多年,一直以來祖父待她彬彬有禮,以禮待之,在祖父身上只能感受到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她知道,那是因為祖父對她并沒有情人之間的愛,只有親人之間的情。”

“……情人之間的愛?親人之間的情?”孫碧茵到底還是太年輕,對于這番話很是迷惑。

“情人之間,可以為之傾狂,為之颠倒一切,哪怕是上天下海,哪怕是海枯石爛,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被視作癡傻之人,亦在所不惜。因為,能令你動真情之人,往往是前世你虧欠的人,今生若不歸還情債,你生生世世都将為其瘋狂,為其生,為其死。”

俞念潔目光盈盈,仿若堅冰,直視着前方不見盡頭的長廊,明明那方是黑暗,可她每一步都跨得毫不猶豫。

孫碧茵見着,小嘴微張,有些發傻的停下腳步。

俞念潔亦跟着停下,側過身回視,微笑續道:“然而,親人之間的情,是責任所起,是血緣所致,是命中切不斷的義務,更是看不見的無形羁絆,很沉,很深,卻也很靜……必要時候,若真狠下心來,興許還真能斬斷。

“祖母說,祖父心中一直有着別人,她當時也明白,可她舍不下這份情,于是密求了當年的帝王與太後,促成了這段良緣。

“祖母雖是如願嫁給了祖父,可終其一生,她都不曾在祖父身上感受到情人之間的愛意,她心底有憾,卻也有愧,直至臨終之前,她方對祖父忏悔,說她當初不該因自己的貪念,斷送了祖父與水月公主的那段姻緣。”

“這麽說來,你祖父當初愛的人是水月公主?”孫碧茵總算聽懂了這故事。

“祖父當時沒說半句話,只是緊緊握住祖母的手,看着她合目安息,然後忍住哀痛,指揮衆人置辦後事。”

俞念潔略作停頓,又道:“依郡主來看,我的祖父可是有情有義之人?”

“你祖母死前對你祖父坦白實情,你祖父卻毫無表示,這未免也太……太不近人情。”出于對死者的敬重,孫碧茵不敢大肆評判,心底卻不甚茍同她祖父的無情反應。

“是不?就連當時年紀尚小的我,都覺着古怪,為何祖母哭成那般,一向溫文敦厚的祖父,為何會在祖母臨死之際,卻吝于給出一句安慰之言。”

俞念潔轉回身,緩緩往前走,孫碧茵怔了下,連忙提步跟上。

“祖母的後事圓滿之後,好一陣子我不願同祖父說話,我心裏氣極了,覺着祖父不該如此對待祖母,然而,很多年後,當我年紀稍長,識得情愛的滋味後,我方明白,一個人若是不愛另一個人,卻得被迫拘在一起,日日相對,夜夜共枕,那是一種無形的折磨。”

孫碧茵聞言一楞,心底好似明白了什麽……

“那份情,強索不來,求之亦不能得,唯有知心人方能給予。有些人,有緣無分,有些人則是有分無緣,世間最難得的,是有緣人相知相守。”

“可是——可是,假使說,沒有在一起過,那要怎麽知道與那人有沒有緣?興許——興許緣分是靠朝夕相處培養出來的!”孫碧茵激動地強調。

俞念潔淡笑道:“或許吧。可看看我祖母,她用盡心機,想方設法,如願嫁給了我祖父,培養了一輩子的緣分,到頭來仍是一場空,我祖父與她相守四十多年,一生以禮待之,只給了我祖母親人之情,卻無情人之愛,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虛妄的執着在作祟,反倒是蹉跎了兩個人,你說,值得嗎?”

孫碧茵無話可說。

俞念潔兀自往前走,悠悠行至長廊最底,而後停步,轉身望向停在不遠處的孫碧茵。

她端着溫婉淺笑,輕聲問道:“如若是郡主,您求的是情人之愛,抑或是親人之情?能與心愛之人相守,确實是一件幸事,可當對方對您并無情愛時,您願意用一輩子的光陰,等待對方給予回應嗎?”

“我聽明白了……”孫碧茵道回道:“你的意思是,我這是強求來的,不會幸福。”

“是不是強求,會否幸福,全都操之在己,全在人的一念之間。”俞念潔一頓,反問:“在郡主看來,我祖母那樣可是強求?”

孫碧茵不假思索地脫口:“當然是啊——”

話聲戛然終止,她面色恍然,似是心中有所頓悟。

俞念潔遂朝她福了福身,随後步入銜接後院的園林,沿着那一地迤逦的暈黃月光,消失在孫碧茵怔楞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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