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1)

繡罩之下的火燭“撕”的一聲,似熄未滅,映出一室的昏昧光線。

俞念潔側身躺于榻的裏邊,一只手臂環上她的腰間,将她翻過身,面朝外邊。

她睜了眼,看見湛子宸上了榻,将她摟進懷裏,兩人片刻無言,就這麽靜靜不動,聆聽着彼此的呼息吐納。

她知道,他心底仍氣着她,氣她白天裏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可他又放不開她,所以他只能對自己生悶氣。

小手撫上男人胸口,輕輕按着,感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湛子宸原是閉着眼,經她這一按,這才微微睜眼,望向懷中人兒。

“你是如何辦到的?”兩人沉默相視片刻,他方啓嗓問道。

“王爺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請恕我驽鈍,聽不明白。”

“你是怎麽讓碧茵死心的?”他直述重點,懶得說前因後果。

“郡主同王爺說了什麽?”她反倒好奇起來。

“她什麽話也沒說,只讓瑞王帶她回瑞王府,瑞王斥她胡鬧,她卻說她不願嫁入羲王府,委屈自己一輩子,瑞王見她口無遮攔,也不好意思再留下,便領她離開。”

俞念潔聽罷,只是會心一笑,并未多語。

湛子宸卻看不明白她那抹笑從何而來,道:“她為什麽會那樣說?”

“王爺這是在惋惜嗎?”她茺爾反問。

“我惋惜什麽?”他直皺眉頭。

“王爺本可享齊人之福,如今卻因為我,郡主改變心意,不願嫁入羲王府。”

“我何來的齊人之福可享?”

“王爺有所不知,郡主曾對我曉以大義,說她願意容我為妾,并直言是委屈我了,這樣懂事大度,知道顧全大局的女子,甚是難得,王爺若得此妻,是王爺之幸。”

湛子宸不以為然,道:“她就是小丫頭,我只把她當作妹妹。”

“倘若王爺沒有來楠沄鎮找我治病,只怕眼下便順水推舟娶了郡主吧?”

湛子宸不語,表情默認。

瑞王向來待他如子,羲王府與瑞王府又是世交,如今又結盟為太子黨,目标一致,如若真能親上加親,對于大局而言,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讓王爺改變心意嗎?”俞念潔笑問。

“你說呢?”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的笑顏。

見他黑眸爍爍,隐約可見欲望蟄伏其中,她嫣然一笑,主動湊上前,在他唇間落下一吻。

馥郁香氣在唇上漾開來,勾動體內蠢動的情欲。

大掌扣住她欲退開的後腦,他的唇尋覓着她的,狠狠覆住,溫柔吸吮。

她欣然承歡,啓唇相迎,含住那滾燙的舌,将想對那人訴盡,卻有口訴不出的柔情,傾以一吻。

他雙手緊捧她的後腦,揉亂烏亮發絲,攪亂她的呼息,似要将那一腔芳甜汲取殆盡,吻得那麽深,吻得那麽狂。

她呼息急促,兩頰潮紅,小手輕輕捶了男人厚實的肩膀一下。

得了她的提醒,他方退開唇,讓她緩一緩。

可要不了多久,他便抱着她翻了個身,溫熱而細碎的吻,落在秀麗的眉眼,順着細致下巴吻至頸間,在雪嫩的肌膚上吮出一個個印子。

她仰起頸子,在他身下低低呻吟,感覺他溫熱的氣息,一路竄進了襟口,随着涼意襲上肌膚,他的吻亦跟着烙上。

衣衫淩亂,大掌探入,撫上細瘦腰肢,将柔軟身子扣近強壯的男體。

她在他的撫弄中逐漸動情,眸光迷濛,紅唇微張,如同開落在凜冬中的一朵牡丹,那麽芬芳,那麽嬌豔。

他的唇滑過了細嫩的雪丘,舌,亦如蛇,貪婪地卷繞其上,直至嬌嫩的蕾,挺立,綻放……

嬌甜的呻吟,自唇間逸出,她閉起眼,放縱他對自己予取予求。

大掌撫弄過雪白的小腹,而後野蠻地往下探尋,揉上藏匿于腿間的溫潤。

“辰。”她羞澀地低嚷。

男人一頓,自雪白胸口前擡起眼,黑若黛釉的雙眸,閃爍着冰冷鋒芒。

“你在喊誰?”沙啞的嗓,飽含緊繃的情欲。

“你。”她答得模棱兩可。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薄唇一抿,甚是不悅,卻又拿身下的女人無可奈何。

只因他的心,他的身軀,是那樣的渴求着她。

壓下胸中狂嚣的怒氣,他封去了她的唇,不願再從她口中聽見任何會擾亂他的名字。

堅硬的胸膛緊緊貼上柔軟雪胸,将她煨成一團火炭,他的吻似火種,點燃了彼此的欲念,讓這一切越發失控……

“啊!”

陡地,遠處傳來駭人的尖叫聲。

湛子宸回神,一瞬停住所有動作,迅速自半裸的嬌軀抽開身,下榻着衣。

理智回籠,沖淡情欲,俞念潔雙手扯緊大敞的襟口,紅着秀顏折腰坐起,望着已披上外衫的湛子宸,心頭惴惴不安。

“王爺!”

“待在房裏,不許出來!”

匆匆撂下命令,湛子宸離開了她的寝房。

他前腳一走,俞念潔即刻下榻,顫着雙手将自己一身淩亂打理整齊,再披上大氅,也來不及绾好發,便追了出去。

王府裏燈火通明,下人們紛紛往主院聚去,一股無形的恐懼氛圍,似在空氣中蔓延。

俞念潔循着人聲聚集處找進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剛進了垂花門,便看見屋前跪了一地的丫鬟。

她心中一凜,小碎步朝那方奔去,卻在臨近門口之時,被穆池伸臂攔了下來。

“夫人!”穆池面色慘白,雙目驚恐,不讓她往前半步。

“公子請讓開,我得進去。”她溫言央求。

“王爺不許任何人進去。”穆池面上有些猶豫,可依然堅持守命。

“讓她進來。”

僵持不下的兩人俱是一楞,齊同望向門裏,只見烏嬷嬷紅着眼眶,臉上猶帶淚水,卻強忍缜定,站得直挺。

然而,倘若仔細觀察,不難察覺她渾身僵硬,且正在顫抖。

俞念潔心下一涼,推開穆池的手臂,大步往屋裏走。

繞過了插屏,進到寝房裏邊,倉皇的腳步當下一頓,僵立于原地。

前方紅木架子床榻裏,簡氏穿戴得整整齊齊,發髻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猶帶着妝,甚至連鞋襪亦穿在腳上。

如此盛裝打扮,仿佛是準備赴一場盛世夜宴。

然而,她赴的不是活人的宴,而是亡者之宴。

簡氏雙目緊掩,唇上的血色亦已褪去,就這麽冰冷僵硬的平躺在榻上。

她交放在腹上的雙手,其中一手微微蜷握,手中握着一只小瓷瓶,瓶塞就落在地上……

一只大手拾起了瓶塞,将之握緊。俞念潔的目光一陣驚縮,慘白着臉望向那道高大背影。

他就這麽站在那兒,手中握緊瓶塞,僵着背脊,動也不動的,直挺挺地看着床榻上的身影。

俞念潔搗住嘴,淚水泉湧而出,腳下一陣虛浮,幾乎就要軟倒在地。

可她挺住了,因為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就沒人能守着他,沒人能給他一絲溫暖,讓他挺過這殘酷且冰冷的煉獄。

她緩步上前,探出手,拉住了湛子宸另一只手。

剎那,他猛地甩開她的手,不讓任何人碰觸自己。

“別過來。”僵硬的高大背影,沙啞命令。

她不從,再一次伸手拉住他。

宛若傷口被觸,他飛快撇首,青蒼的俊顏猙獰地瞪住她,想借此逼退她。

她不應不理,握得死緊,紅透的秀眸,晶亮似水,卻也堅毅如鐵,再多的惡意與恨意,亦無法逼她松手。

她哽咽道:“子宸,別為難自己,你沒有錯。”

此話一落,他張狂于眼中,顯露在面上的暴躁與悔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抹去。

他恢複了平靜,重新轉向榻上的身影,抽緊的下颚微微顫抖,良久,方能出聲。“是您自個兒要走的,休怪孩兒沒能在您生前盡孝。”

話罷,他緩步上前,朝簡氏伸出了手,輕握了一下她已僵硬的手。

而後,他轉過身,沒看任何人,就這麽面無表情的步出簡氏寝房。

“王爺!”烏嬷嬷紅着眼喊了一聲。

“傳令下去,羲王府治喪三個月,府裏不得見紅,再派人去楞嚴寺,請一百零八位高僧前來為太王妃誦經。”

湛子宸淡淡發落命令,面上一片漠然,眼底盡顯荒蕪,沒有絲毫光彩。

烏嬷嬷不敢再多言,只能順從接令。

俞念潔尾随湛子宸,出了簡氏所居的院落,來到黑暗的紫竹林裏。

她看見他一直走,走到荷花池前,而後又繼續往前走,就這麽走進了池塘裏。

她見之大駭,連忙奔上前,不顧冬夜寒冷,池水如冰,且深不見底,跟着他一同往池塘裏邊追去。

“子宸!子宸!”她哭喊着,被池水浸濕的身子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欲往池中央走去的湛子宸。

湛子宸如同着魔一般,在她的呼喚中恍然回神。

瞳眸猛然一縮,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明明池水那樣冰涼,他渾身上下卻是滾燙似火的疼痛。

“我根本不該活下來!”湛子宸沙啞地吼道。

俞念潔只能緊緊抱住他,哽咽喊道:“別說了……別再說了。”

“打從我出世以來,王府便容不下我,她的眼睛從未好好看過我,她恨透了我,她最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湛子宸絕望地看着身下那一池黑幽的水,他想着那一天,想着另一張與自己相同的面孔,想着,為何他們之中,僅僅只有一人活下來。

“我還記得,他來找我,他問我願不願意頂替他的身份。”

聽見湛子宸用着幾近沙啞的聲嗓,沒頭沒尾地提及那一段,僅有他們兄弟倆知情的密事,俞念潔當下大楞。

“他說,他從來就無意當羲王府的世子,他更看不慣娘親的偏坦,哪怕娘親是偏袒他,他說娘親這是造惡因,勢必要結惡果,他不願見娘親遭受報應,他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我因他而死。”

俞念潔發覺自己渾身顫得更厲害,而且,不全然是因為池水的冰冷。

盡管他說得混亂無章,近似喃喃自語,可她卻能從中串連而起,将一切前因後果綴補完整。

“可我後悔了,我不該因為一時的貪心,更不該因為長久以來對他的妒忌,就答應了他荒唐可笑的要求。”

這是屬于“湛子宸”對那一日的記憶嗎?原來,湛語辰是自願的,他早已看透簡氏的那點心思,方會在跌入池塘後,決心求死。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信,死的那個人是湛語辰。

因為只有她最清楚,此際她面前的這個人,分明就是十年前的白辰。

世上玄奇之事何其多,離魂附體,魂魄錯體,諸多奇人怪事,她時有耳聞,不足為奇。

可只有真正遇上這等事,方知要讓自己堅定的相信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

她堅信,湛語辰的心魂是因湛子宸的死,而受盡折磨,方會逼自己扮起了湛子宸,幫着死去的湛子宸,将他滿腔的怨慰與不甘,徹底宣洩而出。

可湛語辰終究是湛語辰,永遠也當不了湛子宸。

他的矛膚,他的掙紮,乃至于愧對親者的那份負疚,使得他分不清自己是誰,陷入了無盡的自我折磨之中。

“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倘若沒有我,他與娘親都不會死。”

聽着他無比絕望的低語,那嗓中猶夾雜着蒼涼的笑,她心痛如絞。

“夠了……沒有誰是該死的,每個人的命數早已注定,縱是神佛也難改。”

“娘親如此恨我,寧可自缢,也不願承認我這個兒子,當初我活下來,又有何意義?”

俞念潔只能陪着掉淚,卻是不知能說上什麽話來安撫。

簡氏性子甚是倔硬,行事太絕,又篤信預言,方會成就今日種種惡果。綜觀來看,她貴為人母,卻是極為自私偏頗,同樣是出自她腹裏的孩兒,受到的待遇卻是天地之別。

如今她選擇用最決絕的方式來贖罪,留下了更多悔恨與痛苦給予後人,對湛子宸而言,無疑是欲致他于死的一大打擊。

“子宸,你聽我說,太王妃不是為了躲開你才……她是因為懊悔,因為愧疚,方會逼自己走上絕路。”

“我不信……我不信。”他啞然失笑,眼中一片麻木,笑裏全是滿溢而出的痛。“她就這麽恨我,她恨我不該活着,恨我應該将身軀讓給湛語辰。”

“子宸!你清醒一點!”

俞念潔拽緊了身前男人的手臂,将臉貼在他僵硬的後背上。

“太王妃多年來受夢魇所苦,她悔不當初,她心中對你有愧,她……”

“可她依然希望活下來的是湛語辰,不是我。”

面對他這席反駁,俞念潔無話可說,只能心疼的猛掉淚。她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都無濟于事,他對簡氏是當真絕望透了,他對這個娘親的期盼有多深,對她的死便有多恨。

這個心結,這份怨恨,這份自責,只怕不是幾句安慰便能化解。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得陪着他,守着他,以防他做出任何憾事。

于是,俞念潔不再言語,她只是忍下凍骨的寒冷,将身前那個絕望至極的男人抱緊。

近乎一整宿,兩人就這麽半身浸泡立于冰冷的池塘裏,直至她的體力再也撐不住,眼一閉,當場昏厥軟下。

哪怕失去意識之際,顫抖的泛白小手,依然将男人的手臂緊摟不放。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額頭似一把火在燒,俞念潔動了動唇,眼皮微微掀起,迷糊之中,她看見伺候她的小丫鬟翠翠,手忙腳亂地端來一碗藥湯。

“夫人,您可終于醒了,翠翠這就喂夫人喝藥。”翠翠撥動湯匙,舀了一口湊近她唇間,小心翼翼地喂起。

俞念潔意識昏亂,卻又來不及出聲阻止,就這麽被喂了一口藥。

藥未入喉,光是嗅着那藥香,她便知曉那是治療風寒的桂枝湯,因此她并未抵抗,順從地飲下。

趁着翠翠舀第二口的空檔,她連忙啓嗓問:“王爺呢?”

“夫人莫慌,王爺有其他人照料,已服了藥湯,剛剛大夫也來過,不會有事的。”

所幸他安然無恙……

聞言,她緊懸的一顆心才安下,張唇含下翠翠喂來的第二口藥。

“這藥可是大夫開的?”

“不是的。”翠翠搖首。

“那是誰開的?”她不解。

“王爺暈倒前,命人去給夫人熬上桂枝湯,讓我給夫人喂下。”

她愣住。湛子宸?這怎麽可能……

“那時王爺可有任何異狀?”她語氣略急的追問。

翠翠偏首尋思,道:“王爺那時雖然也病了,但很是擔心夫人的身子,大夫又遲遲未來,王爺把下人訓斥一頓後,便命人先去煎藥,喂夫人喝下。”

“你說,王爺訓斥了下人一頓?”俞念潔緊扣這一句至要關鍵續問。

“是啊!王爺的脾氣……夫人是明白的。”翠翠一臉心有餘悸。

既是如此,那麽便不可能是湛語辰。

不谙醫理的湛子宸,在緊要關頭之時,竟然懂得讓下人去熬桂枝湯……這說明了什麽?是否,當真驗證了她的生魂附體之說?

病仍沉着,俞念潔意識有些混亂,只能厘清片段思緒。

“夫人,您先把藥喝了再睡吧,一會兒大夫便要過來幫夫人把脈……”

翠翠焦灼的提醒聲,在她耳畔回蕩,似遠似近,她卻已閉起眼,意識如墜一片茫茫白霧,迷失于其中。

誰也猜想不到,她這麽一倒下,便整整病了兩個月。

兩個月裏,她因風寒過重,誘發陳疾,發作了幾次哮喘,就這麽纏綿于病榻整整兩個月。

這段日子裏,她整個人昏沉沉的,喝藥用膳全靠翠翠喂着,幾次欲下榻去探視湛子宸,都險些暈厥在地。

每當她問起湛子宸時,翠翠總說他無恙,正忙着給簡氏置辦風光後事,又得應付上門吊唁的朝臣,因此無暇來探視她。

近兩個月不見他的人,她不怪他,只怕他不肯放過自己,猶為了簡氏尋短一事而自我折磨。

然而,俞念潔又怎會曉得,每當夜深人靜,她服了藥,昏沉入睡之時,湛子宸便會來到她的寝房,守在榻旁,靜靜地看着她。

有幾回将醒未醒之時,她睜開眼,視線迷濛中,依稀瞥見湛子宸身影,可當她醒來,房中空蕩蕩的,并無人影。

因而,她只當是日夜所思,夢寐間浮現幻影……他忙着操辦簡氏的身後事,應當無暇顧及她。

兩個月後,她總算好全,能自行下榻用膳,更能梳發畫眉,翠翠在一旁見着,比她還激動欣喜。

她绾好發髻,簪上珠花,換上一襲湖綠短襖,配了條青色撒花千褶裙,雖然已是初春時分,然而風寒剛愈,她仍披上了湛子宸特地命人為她裁制的雪白大氅,抱着手爐,踏出了所居的院落。

王府裏上下全結上了白緞,就連園子裏初開的紅花亦被剪落,裏外不見半點紅色,下人們亦清一色換上灰衫,女眷們頭簪白花,氛圍沉重,不聞一絲笑語。

她來到擺置莊嚴的正堂,裏頭布置得猶如一座小佛寺,處處可見佛號,十多位高僧坐于堂中,手持佛珠,晝夜輪流念誦佛經。

她聽翠翠說,湛子宸請來了楞嚴寺的高僧,為簡氏百日誦經超渡,并在頭七那日舉辦了盛大法會,只為救簡氏的魂魄脫離苦海。

生母待他冷酷不仁,他卻這般盡孝回報,簡氏泉下有知,可會萌生悔恨之心?

亡者之心,不可知矣,然而生者仍受困自囚,又有誰能救他脫離那座苦海?

上好了三炷清香,望着擺放在靈堂前的牌位,俞念潔心下惘然。

“嬷嬷這些日子辛苦了。”她朝着多日來始終守靈盡忠的烏嬷嬷,輕聲慰問。

烏嬷嬷雙目紅腫,面頰消瘦,早已沒了頭次見面時的氣勢。

她擡頭看了俞念潔一眼,沙啞地回道:“夫人有心,還特地來給太王妃上香。”

俞念潔見烏嬷嬷忠心事主,為了操辦簡氏的後事,整個人消瘦一大圈,不由得心生憐憫與唏噓。

離開靈堂後,俞念潔問起翠翠:“王爺人呢?”

翠翠道:“安王殿下來了,王爺與殿下正在書房議事。”

“治喪期間,瑞王可有過來上香?”俞念潔又問。

“瑞王爺來過,就連頭七那日也來了,還陪着王爺一起扶靈。”翠翠說着便紅了眼,似是相當贊揚瑞王的有情有義。

聽罷,俞念潔暗暗松了口氣。

如此看來,郡主是當真想通了,不再強求這段姻緣,否則,她若是覺着自己受了委屈,想必瑞王也不會好受,肯定會幫着郡主出氣,甚難像從前那樣對待羲王府。

既然瑞王還來幫忙扶靈,可見他對羲王府的情義并未生變。

俞念潔正欲返回院落,就在行經連接東西院的游廊上,巧遇了穆池與安王。

她雖不識得安王,可她見他高大英挺,錦衣佩玉,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當下便退至一側,微微颔首福身。

穆池見着她,面上有些詫異,可礙于安王在場,又不好開口,便只是低下眉眼,當作沒看見的往前走。

反倒是安王,見着從未謀面的俞念潔,當即停步,眼神帶着幾分好奇與玩味,端詳起面前的女子。

“殿下?”穆池不解地請示安王。

“這位想必便是俞夫人。”安王兀自望着俞念潔笑道。

心知此人可是先前的皇太子,是出身高貴的皇族,俞念潔不敢貿然回話,依然低垂着秀頸,姿态端莊且恭謹。

“今日一看,果真不同凡響。”上下打量一遍後,安王茺爾一笑。

俞念潔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而起,只是微微蹙了下秀眉。

“夫人,子宸不好應付,只怕日後你會更加辛苦。”安王感慨說道。

“多謝殿下體恤,小婦不怕苦,況且,照顧王爺一點也不苦。”

安王笑了笑,眼中有抹同情,語帶玄機的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等到之後你就懂了。”

話畢,安王這才重新提足随穆池離去。

目送着安王的背影,俞念潔心下莫名感到惴惴不安。

總覺得……方才安王話中有話,似是在預示些什麽。

翠翠見她面色不大好,便問:“夫人可是身子不适?您的病好不容易才好,萬一又吹風受涼,那可是不得了,還是趕緊回房歇息吧。”

俞念潔喃喃說道:“我得去見一下王爺。”

“那我趕緊去書房替夫人通報。”翠翠以為她是想念羲王,紅着小臉憋住笑,機靈的小碎步奔離。

片刻之後,翠翠去而複返,且苦着臉向她禀報:“夫人,王爺出府了。”

俞念潔詫異,“出府?可方才安王剛走,怎麽不見王爺出東院?”

“我聽管事的說,王爺特地更衣從王府側門離開的,似是有隐密的要事。”

隐密的要事?會是什麽事?

驀地,腦中又浮現方才安王說的那些話,俞念潔心下越發不安。

她似乎能感覺得到,有什麽大事正準備發生……

入了夜,一輛馬車在羲王府側門停下,湛子宸一身玄黑常服,目光熠熠,神情冷峻地出了馬車,自側門入府。

穆池已在側門打燈等待。“王爺辛苦了。”

湛子宸颔首,先到前院的靈堂給簡氏上香,又命府中下人幫在場高僧準備齋飯,随後才返回東院書房準備辦公。

怎料,一進書房便看見一道袅袅身姿,背身而立。

他停步,望着前方背對自己,正仰頸望着懸挂于牆的那幅達摩祖師像,看得十分入神的女人。

她病了整整兩個月。那夜,為了陪着他,她險些賠掉小命。

他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所有的親人皆已離他而去,只剩下背負着不讓羲王府丢臉的這份責任還跟着他,其餘能牽挂的人,都已離開。

如今,他什麽都不剩,只剩下她。

她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

湛子宸目光幽沉,胸口一陣隐痛,就這麽靜靜凝視着前方的單薄背影。

良久,俞念潔端詳完牆上的達摩墨畫,緩緩轉過身來,迎上身後那雙黝黑灼熱的目光。

她當下一怔。

他面容瘦削,原就颀長的高大身軀,看上去更加清減了幾分,一襲黑色常服使他像抹瘦長的暗影,無聲無息,似随時會隐沒。

她心口一擰,連忙上前,摸上他的頰。“王爺瘦了。”

他卻只是定定的垂視她,眸光沉沉,面上沒有表情,似在琢磨些什麽。

見着他這般寡言沉默,她竟感到害怕……這一點也不像湛子宸,反倒像是那個人。

然而,從他注視她的目光,以及神情來看,眼前的他應是湛子宸,可為何他如此沉默,如此安靜?那雙盛載了太多複雜情緒的眼,裏頭似在醞釀些她無法承受的決定。

一如當初,白辰決定離開妙心堂之前的日子裏,他毫無征兆,只是一徑的沉默,以及深沉的忖度。

湛子宸拉下她的手,輕輕攥住後又松開,她心底跟着一陣落空。

“這兩日收拾一下,我讓穆池送你回楠沄鎮。”

聞言,她震楞,當下說不出話來。

他卻無視她滿面驚愕,兀自往下說道:“你想要什麽,王府裏的東西都盡管拿。”

她逐漸恢複冷靜,抿緊粉唇問:“為什麽?”

“你得走。”他只給了這麽一句簡潔的答案。

“總該有理由。”

“這裏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你的病……”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見他态度異常冷硬,面色剛峻,語氣篤定且帶着命令,顯見他早已做此決定。

俞念潔只覺茫然,為何他會在這個時刻送她走?此時的他,心神不定,若是又像那晚一樣……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出傻事。”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擔憂的,他忽爾啓嗓。

“王爺為何急着趕我走?”

“我不是趕,而是送你回你原本應該待的地方。”

“我想留下來……”

“胡鬧!”他嚴厲的駁回,眸光染上怒氣,語氣略顯急躁的斥道:“這裏是羲王府,可不是你的妙心堂,不是你想留便留的地方。”

見他神情冷酷,語氣甚絕,她卻無動于衷,平靜地問:“能否請王爺給我一個,能讓我甘心離開的理由。”

“我希望你走,這便是理由。”他冷冷說道。

不,不對。她看得出來,他分明是說着違心之論,可他為何這麽想要她離開?

是否,他的态度轉變,與安王等人有關聯?

盡管心下揣度着,可俞念潔依然感到不知所措。

湛子宸看着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以及她眼中的擔憂與受傷,他心底不舍,卻也只能狠下心割舍。

瘦削的下颚微微抽動,他寒着臉,握了握拳頭,語氣森冷地命令道:“即刻回你的房間收拾東西。”

“這真是王爺要的嗎?”

她雖然多少可以猜出,他是有難言之隐方會要她離開,可她不懂,為何他不願說出來,讓她自己抉擇,抑或,讓她在他身旁陪着,而是非得要用上如此蠻橫的态度趕她走。

“你走吧。”他漠然回道。

話一撂下,湛子宸別開眼,擦過她身側,兀自步入書房。

俞念潔杵在原地,久久,久久……

而後,她方提足離開。

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漸遠,湛子宸才追了出來。

可他只追至門口,便不允許自己再追上前,因為他很清楚,他若不逼她離開,日後若出了什麽事,他将懊悔莫及。

就算他自私吧!他寧可是他傷了她,也不願見到其他人或其他事傷她。

湛子宸緩緩握拳,一只拳頭在胸口處重重敲了兩下,沉痛地喃道:“湛語辰,當初你離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心情嗎?你究竟,還要讓我嘗到多少你曾經受過的苦才肯罷休?”

兩日後,一輛由穆池親自護送的馬車,自羲王府大門口緩緩駛動。

俞念潔孤身一人坐在車廂裏,只帶着來時的簡單包袱,神情異常的平靜,靜得,讓前來送別的烏嬷嬷與翠翠,都替她感到心疼。

“夫人且保重,王爺日後肯定還會再接夫人回府的。”烏嬷嬷斬釘截鐵的說道。

俞念潔只是淡淡一笑,始終未語。

翠翠則是紅着眼眶,頻頻哽咽:“夫人……夫人……”

“你們多保重,他日若有機會,路經楠沄鎮,記得上妙心堂做客。”

臨走前,俞念潔面上猶笑,溫婉叮咛,未曾見她落淚。

目送着逐漸駛離的馬車,烏嬷嬷不由得感嘆道:“這個俞氏當真不簡單,明明是長于鄉野,卻如此聰慧大度,倘若小姐生前有她那般的玲珑心竅,今日的羲王府或許不會是這等光景……”

一旁的翠翠傻楞楞地,聽不懂這席話,只顧着抽鼻子擦眼淚。

“嬷嬷,你說夫人真的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烏嬷嬷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身望着王府氣派的漆金大門,心中甚是感慨,又道:“就快變天了,我們羲王府還能保有昔日榮景嗎?”

翠翠不解地擡頭望天,只見天色蔚藍,陽光正好,她複又迷惑的望向烏嬷嬷。

“天氣這麽好,怎麽會變天呢?況且,就算變了天,羲王府也不會怎麽樣啊。”

烏嬷嬷被她傻氣的語氣惹笑,橫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便兀自往裏走。

翠翠一臉傻氣的楞在原地,擡頭看看天,又望望遠處已變成一米粒大的車影。

“夫人,你可別忘了翠翠。”她難過地朝着遠處揮手。

然而,已遠去的馬車早已然看不見這端景色。

【終章】

闊別數月,再回到自幼成長的小鎮,俞念潔心底一陣翻騰,無數複雜的心思,混着無奈與傷心,化成了她唇邊的一朵愁笑。

下了馬車,穆池替她拎着包楸,一同步進了大門敞開的妙心堂。

她離開前已将妙心堂交托給闵鴻與其他掌櫃,即便她不在,妙心堂依然日日開門做生意,幫着病人抓藥煎藥。

“夫人!”前堂裏,正在幫客人看藥方的闵鴻又驚又喜,連忙迎上前。

其他人看見俞念潔回返,亦紛紛停下交談,湊過來打招呼。

“我回來了。”俞念潔朝着每張關心她的面孔,不厭其煩的微笑說道。

“夫人可終于回來了!你不在,妙心堂好冷清啊!”

“念潔,你去了哪兒?怎麽瘦了這麽多?”

與俞家相熟的長輩們,個個關心起俞念潔,她不嫌煩,一個個笑着對應。

穆池站在門外,将她的包袱交給了夥計,卻沒有立刻離去。

一直等到俞念潔應對完所有人,準備回後院歇下時,穆池方靠上前,攔住了她,道:“夫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俞念潔這才發覺他尚未離開,雖有些詫異,但見他手裏捧着一只約莫手掌大的紅木寶匣,猜想這寶匣肯定個中玄妙,便道:“穆公子請說。”

穆池謹慎地左右查看,見他如此提防,俞念潔不由得失笑,許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在這兒無須防備任何人,她自然而然的便放松了戒心。

可見穆池這般小心,她只得配合着,又道:“穆公子請随我來。”

話畢,俞念潔領着穆池來到後院的小花園,看着熟悉的花草樹木,她心頭一陣柔軟,卻也深感惆悵。

離開又回來,景物依舊,可她等的那個人,依然未歸。

她,仍然孤身茕影。

“夫人,這寶匣是世子讓我轉交給您的。”

落寞間,卻聞身後的穆池如是說道。

俞念潔怔住。“你何時見過世子?”

穆池頓了下,答道:“就在夫人染上風寒的那段日子,我曾見過世子幾次。”

“他可有說及我?”問着,她眼眶竟不受控制的泛紅。

“有。”穆池點頭。“世子吩咐我,将當初我為他藏起的寶匣轉交給夫

人。”

“僅僅如此?”她眼中盈着薄淚,幽幽追問。

穆池見她這般傷心,雖然心有不忍,可依然據實以告:“世子僅僅只有交代此事,再無其他。”

俞念潔忍住淚意,伸手接過了寶匣。寶匣不沉,甚至可說很輕,可捧在手中,她卻覺着,那重量積累了十年來的等待之苦,重若萬斤。

見她接過了寶匣,穆池躬身抱拳,道:“那麽,在下告辭。”

俞念潔卻喊住了他:“穆公子且慢。這一路上公子奉命送我回妙心堂,實在有勞了,公子若不介意,還請留下來用膳小歇。”

“多謝夫人好意,穆池還得趕回皇京向王爺覆命,就不再多耽擱了,告辭。”

“穆公子多保重。”

目送穆池離開,俞念潔方捧着寶匣,回到後院的房間,往窗邊大炕上一坐,靜靜地端詳腿上的寶匣好片刻。

轉開了寶匣上的扣環,她低垂眼眸,屏住了呼息,緩緩推開寶匣上蓋。

寶匣裏,靜靜躺着一朵珠花發簪。

簪上的珠子,并非是尋常的珍珠,而是光澤剔透的琉璃。

她怔住,不由得擡手摸了摸發間的那朵珠花,嘴裏發出不可置信的低喃。

“一模一樣的珠花……這是怎麽回事?”

驀地,她赫然想起湛子宸曾說過的一段往事——

“七歲生辰那年,楞嚴寺的高僧贈了一條琉璃佛珠給湛語辰,我實在氣不過,心中忌妒得緊,便伸手扯斷了那串佛珠。”

談及此段回憶時,湛子宸面上無笑,只有一抹陰暗的深沉。

“那佛珠全掉入了荷花池裏,再也湊不全。過兩日,娘親知情後,便來到紫竹林,用竹藤打了我一頓。她卻不曉得,我為了潛入池底找珠子,險些溺斃,可我怎麽也找不着最後一顆珠子,後來,我一怒之下,便将好不容易撈起的那些珠子又扔回池裏。”

俞念潔倏然一震,呆怔的盯着寶匣裏的那朵琉璃珠花,一時之間,千頭萬緒,竟無從尋思起。

始終找不着的那顆琉璃珠,為何會在湛語辰手裏?這琉璃珠不是應該沉在池底嗎?究竟,是誰找着了這顆琉璃珠?

又為何,湛語辰會将這顆琉璃珠制成了珠花,他這是……這是什麽用意?

饒是聰慧如她,當下也解不開這道謎底。

她執起那朵鑲在掐絲銀荷花花心裏的琉璃珠,眸光微微顫動,始終參悟不透,當初潛入池底尋珠的,究竟是湛子宸,抑或是湛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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