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摩涯摸着小歡紅紅的臉蛋,皺眉道:“好像在發燒。難道姑獲鳥也會生病?”

“不必擔心,我們很快就可以回來了,還是先探謝宅要緊。”阿檸溫言提醒道。

摩涯點點頭,從懷裏掏出小小一團白茸茸的東西,一抖開,卻是一大張雪白的羽衣。“有了羽衣,小歡就不怕別人找麻煩了。”說着,把小歡從頭到腳蓋住。

阿檸一怔,道:“你把羽衣給它,如果它飛走,豈不是……可惜?”

摩涯微笑道:“如果小歡選擇離開,那必定是因為有它更喜歡的生活。不管是人還是靈獸,總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嗎?”

摩涯看着它蜷縮在厚實的羽衣下,沉沉睡去,拉起阿檸輕輕帶上了門。

謝府。

朱漆大門籠罩在昏黃的光線下。

阿檸指尖一彈,一朵碩大的白色朱顏花在兩人頭頂上慢慢舒展開花瓣。摩涯握住她的手,運起“隐淪之道”,兩個人的形體和白色朱顏花,一起漸漸消失。

天空如黑幕,星光璀璨。摩涯的手很溫暖。阿檸想,不管環境有多兇險,如果就這樣牽着手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呢。

那些百影木又長高了一些。樹枝上稀疏的葉子,被月光在地上投影成千千萬萬片綠瑩瑩的影子。整座花園,就像是一塊光影斑駁的巨大翡翠。

星光下,數百只姑獲鳥在樹影下或蹲或卧,睡得正香。它們的羽衣顯然是被奪走了,一個個依舊只穿着麻布單衣。

摩涯悄悄問阿檸道:“一片葉子不行,一枝的話,應能成活了吧?”

阿檸輕輕搖頭。百影木如果這樣好摘,鬼燈就不會這麽久才只搞到一片葉子了。更主要的是,她覺得空氣中隐隐有種異樣的氣息。

百影木纖細的影子在月光下妖嬈擺動,看起來唾手可得。摩涯遲疑一下,還是慢慢伸出手去。眼看就要碰到樹枝時,他忽然覺得仿佛伸進了一鍋滾燙的熱湯。他嗖地抽回手,低頭看時,只見手心已被燙上了一個圓圓的印記,圓裏赫然還有一個“謝”字。

Advertisement

“薰皇子!”

摩涯一驚,轉頭定睛一看,原來鬼燈恰好就躺在自己背後。鬼燈坐起身來,悄聲道:“謝三爺在這些百影木上種了陰符,腐肉朽骨,十分厲害。我天天在這裏都不敢下手,只撿到過一片落下來的百影葉,薰皇子太大意了!”

一朵白色的朱顏花無聲地落進摩涯的手心,如雪花般融入漆黑的“謝”字中,轉眼間,那印記竟然慢慢褪色。只聽阿檸淡淡地道:“不必擔心,我已抑制住這陰符,等回去再設法把殘留的毒素去盡就是了。”

“姑娘好醫術!”鬼燈不禁贊道。

“喀嚓”一響,花園門開,随即人聲喧嘩,燈光晃動。鬼燈連忙重新躺下,摩涯則拉着阿檸躲進角落的樹影中。向園門望去,只見燈籠火把照處,衣着華麗的謝三爺一臉凝重,似乎在等什麽人。

長長的嘶鳴劃破夜空,一道雪青色的閃電沖到人群前才猛然止住。颀無羽翻身跳下蠶馬,向謝三爺一抱拳。謝三爺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去,恭身回禮道:“這麽晚還把公子請來,實在是……情非得已啊!”

颀無羽微笑道:“三爺差遣,在所不辭。怎麽?園子裏出事兒了?”

謝三爺長嘆一聲:“唉,它們……從昨天起忽然全部都陷入沉睡無法醒來了!”

借着微弱的光亮,摩涯仔細打量起腳邊的姑獲鳥。細看之下,果然發現它們一個個臉頰酡紅,神情呆滞,而且仿佛是循着某種不可聞的韻律,眼珠都以同一種節奏緩慢轉動着。摩涯心裏一動,壓低聲音對阿檸道:“小歡的情況和它們很像呢!”

“是昨天晚上開始的嗎,你确定?”颀無羽匆匆沖進花園,語調嚴厲惶急,謝三爺胖胖的身子緊随其後,連連應“是”。

颀無羽俯身查看了一只沉睡的姑獲鳥,站起身時,神情已被少見的凝重取代:“看來我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

“怎麽?”

“還有二十四個時辰,”颀無羽掐指算了算,“謝三爺,麻煩你給我準備朱砂、毛筆。我必須挨個查看這些姑獲鳥,此事差錯不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快!朱砂、毛筆伺候!”謝三爺不敢怠慢,忙吩咐手下,“把姑獲鳥擡到這邊來,方便無羽公子檢查!”

一派忙亂中,一縷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忽然在某個角落響起。颀無羽剛排除了一只姑獲鳥,毛筆正要點在它額上,聞聲手不禁微微一抖,然後低聲喝道:“快,下一只!”

摩涯面前的一只姑獲鳥猛然睜開雙眼,冰綠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就像一顆詭異的寶石,神情卻宛如夢游一般的呆滞。它的雙唇微微開啓,顫巍巍地發出低低的一聲鳴叫,與剛才的叫聲相和。

不多時,類似的鳴叫聲便在靜靜的花園裏此起彼伏地響起。或高或低,或粗或細,彼此相和,彙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和聲。這聲音聽得摩涯胸中塊壘膨脹,一顆心幾乎就要爆炸。熱血上湧之際,一朵小小的白色朱顏花在鼻端悄然綻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深入咽喉,頓時壓住了煩亂的心神。

摩涯長出了一口氣:“阿檸,還是你定力好!”

“不是定力好,是預見得早。”阿檸微笑着張開嘴,裏面早已含了一朵白色朱顏花。

“阿檸現在看起來,很像一個女鬼呢!”摩涯看着阿檸,忽然笑道。由于剛才的失神,“隐淪之道”的效力減弱,阿檸的白衣長發已淡淡顯現在夜色中,确是透明缥缈。

“女鬼?”阿檸微微一怔。

“一個美麗的女鬼。”摩涯補充道,同時加強念力,直到阿檸含笑的臉龐又重新隐沒。

這麽一會兒工夫,姑獲鳥詭異的嘯聲已使一名謝府家丁陷入瘋狂,凸着眼珠怪叫着把指甲插進臉皮裏。

“朱砂沒有了,再拿些來!”颀無羽仿若一張白紙的臉上毫無表情,一甩手将裝朱砂的盤子丢到腦後,把那家丁擊昏。

“這情形着實詭異,我們還是先退出去吧。”摩涯拉起阿檸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卻聽阿檸在身後幽幽嘆了口氣,似乎說了一句“現在只怕已經晚了”。摩涯正待發問,腳下已傳來異樣的感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越接近園門,便越覺吃力,終于仿佛陷入無形的沼澤中,無論如何再難向外邁出半步。

摩涯環顧四周,驀然發現,銀色的月光下,碧綠的百影木上升騰起了一種粉紅色的薄霧。粉霧高高地浮在半空不散,宛如穹廬,将整個花園牢牢罩住。

“現在的天空是什麽顏色?”阿檸忽然問道。

“淺淺的粉紅色。”

“看來,姑獲鳥的念力已經把這裏完全封鎖了。”阿檸輕嘆一聲,“《三洲志異·姑射篇》中記載,姑獲鳥在遇到疑難時,就會集體陷入沉睡,然後用念力織成一個血紅色的巨繭,叫做‘赤血繭’。在封閉七七四十九天以後,疑難解決,再破繭而出。”

摩涯瞠目道:“這麽說,我們現在就在這個巨繭裏,七七四十九天都出不去?”

“那也未必。”阿檸微微一笑,“《三洲志異·姑射篇》中還說,‘赤血繭,色如豔血,三日乃成’。這樣看來,赤血繭還沒有形成。而且姑射少主在這裏,他一定可以設法及時為姑獲鳥解開疑難。所以,我們暫時不必擔心,只要盯着他就好了。”

彎腰,查看,提筆,推開……姑射少主仍然在一遍遍重複着這單調的舉動。他緊緊抿着嘴唇,表情異樣凝重,仿佛戴着一個青銅面罩,每在一只姑獲鳥額頭點上朱砂,他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

“我們只有等待,”阿檸索性拉着摩涯退回原地坐下,“最遲明天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冷冷的夜風吹起阿檸的長發,拂在摩涯臉上。他感到阿檸在微微發抖,便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你已經長大,我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擠着取暖了。有時想來,真是懷念無憂無慮的童年啊!”

只是一襲江湖郎中的舊長衫,阿檸卻覺得周身都溫暖起來。她忽然想起幼年時,摩涯帶自己去摘剪瞳草,曾經在山裏迷路,兩個人互相依偎着取暖才熬過一晚。

摩涯輕聲道:“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去摘剪瞳草,迷路在山裏呆了一個晚上吧?那麽冷的天氣,居然沒把我們兩個小孩凍死,真是命大呢!”

阿檸心裏一動,卻故意道:“有這樣的事嗎,我怎麽不記得?”

“不記得了啊?”摩涯沉默片刻,“那你還記得我們偷海人的事吧?我們偷了一只小海人出來玩,在冰溪給它洗澡,沒想到洗丢了。心驚膽戰地回去準備挨罵時,才發現原來它自己從冰溪底下溜回山莊了。”

阿檸隐匿的臉龐上不禁浮現出笑容,卻仍然道:“不會吧?我怎麽會這樣頑皮?”

“的确是這樣啊,”摩涯語調變得悶悶的,“難道去鏡石山谷玩的事你也忘了?鏡石山谷裏每一塊石頭,都像是八面玲珑的鏡子,照得我頭都暈了,最後還是靠眼睛看不見的你把我領出來的。看來阿檸從小時候起,就很能幹了呢!”

還以為這些往事只有自己記得呢,阿檸靜靜聽他講起往事,仿佛又回到了幸福的兒時。等他問自己“還記不記得”時,就一口咬定想不起來。她想,這樣的話,他就會絞盡腦汁,再多講一些往事吧?

不知他會不會想起,還欠自己一個諾言?

摩涯頗感受傷,懊惱地揪了揪胡子道:“我以前對阿檸很好呢,可你卻都忘了!”

阿檸沒有回答。

摩涯伸出手,在看不見的空氣裏,摸索她的頭發。發絲冰涼柔順,久違的親切感慢慢湧起。眼前的女子不再矜持陌生,而是又變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心愛的小妹妹。摸着懷裏溫潤的玉佩,摩涯心念一動:“阿檸,還記得我答應過你的一件事嗎?”

阿檸依然沒有回答,呼吸均勻,想必已經睡熟。可是,摩涯的手背上卻驀然落下一滴溫熱的水珠。他愕然擡頭,望着泛着粉色的夜空。

不知不覺,也睡着了。

一覺不知多久,摩涯醒來。

颀無羽在花園的另一端彎着腰,還在繼續忙碌着,身後,已整齊地躺了幾百只姑獲鳥。幾名跟在颀無羽身後幫忙的黑甲士個個臉色青白,看來已經接近承受的極限。謝三爺則端坐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姑射少主。

“看來他還沒找到解決辦法。”摩涯擡頭仰望,不見天日,原本粉紅色的繭,卻已經漸漸變成了血色。

“難道他還沒找到?不可能啊。”阿檸語氣中也微露不安,“記載中,還沒有一例……”

“他到底在找什麽?”

“我還不能肯定,但估計是……”

“怎麽會這樣!”突然爆發的一聲大吼,讓所有人心頭都猛然一顫。颀無羽一把将朱砂筆遠遠扔出去,跌跌撞撞地走到一邊,頹然抱住頭,眼睛發直,口裏喃喃道:“在哪裏?到底會在哪裏?”

“他沒有找到!”阿檸騰地站起身,“我們必須馬上撕開赤血繭,趁它尚未完全形成,否則就來不及了!”說着,她指尖一彈,一朵墨黑色的朱顏花遽然射上半空。墨黑色的花瓣,一瓣一瓣合攏,最後化作劍一般的花蕾,直指紅色天幕中顏色最淺淡的那一點。

“好!”摩涯大喝一聲,收了“隐淪之道”,靈蛇金劍“嗖”地從袖中蹿出。半空中,金光與黑色花蕾合二為一,立時光芒大盛,宛如天雷。

這一下變生肘腋,衆人都是一呆。

“什麽人?”謝三爺喝道,幾名黑甲士立刻拔刀沖了過來。雖然被赤血繭的念力逼迫,這幾人動作仍是迅捷整齊,顯然是精銳中的精銳。

此時,金光和黑光已狠狠沖向紅絲游動的赤血繭。赤血繭猛然一亮,一道紅色閃電立刻反擊下來。摩涯拉起阿檸疾退幾步,猛撲上來的黑甲士恰好被紅光迎面打個正着,頓時化為焦炭。

這一擊之下,姑獲鳥們的嘯聲明顯地一弱,阿檸喝道:“不要停,繼續!”

金光和黑光再次上沖。

一陣悲涼的笛聲忽然響起。一片藍色海浪漫上天幕,擋住了阿檸和摩涯的攻勢。一個浪頭猛然從天幕中沖下來,被阿檸用一朵白色朱顏花擋住。

颀無羽放下唇邊的笛子,藍色海浪頓時消失。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疲憊的臉上露出略帶驚訝的微笑:“沒想到你們也在啊。”

阿檸向他轉過臉,冷冷地道:“你很清楚,我們必須趁赤血繭未完成前撕開它,不然我們,包括你,都會死!”

颀無羽嘆了口氣,堅決地答道:“不行!我絕對不會讓你們那樣做的!”他紫衣上盡是汗漬,臉色蒼白,眼圈發黑,一時之間,看上去竟然有些悲哀和無奈。

阿檸嘴角一挑:“可你并沒有找到,不是嗎?”

“不錯。你也知道,赤血繭出現之處就是羽靈所在之處。我不知道為什麽找不到,但想必是我有所疏漏。但你不知道的是,赤血繭一旦結成,就一定要羽靈來吞噬這股念力才會消失。如果被撕裂,姑獲鳥尋找羽靈的願望無法達成,赤血之念便會燃起絕望之焰,連神佛都不能幸免!所以,沖撞赤血繭,結果只會兩敗俱傷——我們大家都會被燒成炭灰!”

“可此刻赤血繭尚未完成,未必有那麽強的威力。”

“給我一些時間,一定能找到羽靈!姑獲鳥是我們的靈獸,薰皇子,換成你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海人這樣死去吧?我只求你們再等十二個時辰,我保證,我們大家都不會死!”

摩涯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好吧!”

颀無羽大喜:“多謝二位手下留情!”

阿檸還要說什麽,謝三爺已厲喝一聲出現在颀無羽身旁:“他們是什麽人?”

“事情是這樣——你問他好了,是他領來的。”颀無羽指指謝三爺身後。

謝三爺依言回頭,忽然表情一僵,然後,白色霧氣自眉間冒出,由淡到濃,由上及下,臃腫的身體轉眼就變成一根冰柱。

鬼燈從他背後露出臉來,粲然一笑。

事已至此,阿檸只得嘆息一聲道:“但願他真能想出辦法來。是我讓薰皇子身陷險境的,無論如何都會設法讓你平安離開!”

摩涯微微一笑,輕輕掰開她的手,把一件東西放進她的手心:“昨晚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我還欠你一件東西。”

手上的東西涼涼的,滑滑的,阿檸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撲通撲通地跳。

“我答應過你,要摘下剪瞳草治好你的眼睛,可是直到今天也沒有實現,你一定在怪我,覺得當初那個信誓旦旦的小男孩是在騙你。”

阿檸想搖頭,卻只是垂下了頭。

摩涯讷讷地道:“其實……那個小男孩第一次能用‘移行術’攀上懸崖時,就去摘了剪瞳草。可是他下來以後卻到處都找不到小盲女,于是就把那片剪瞳草封進龍形玉佩,希望有一天能親手交給她。不久以後,他受薰夫人之命天涯海角地去尋找冰蠶,一拖就拖到了現在。所以,請不要恨當初的摩涯哥哥——他并沒有忘記對你的承諾,忘記承諾的是現在的我,重見你這麽久,卻在昨晚才剛剛想起此事。”

阿檸緊緊握着手裏的玉佩,心裏積年的委屈翻湧上來,但真真切切的歡喜也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原來他為自己摘了剪瞳草!原來他一直把它保存在貼身的玉佩裏!他找不到自己,是因為自己被薰夫人貶為雜役,每天深夜才能從下人房出來擦地啊!

“摩涯哥哥有那麽多事要擔當,想不起也合情合理……”阿檸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熱淚卻無可遏止地湧了出來。

“丫頭,別哭了。來,我幫你把剪瞳草貼到眼睛上!”摩涯柔聲道。

阿檸抽噎着,只是不停地點頭,點頭。

時間慢慢流逝。天幕,已完全變成了血一樣刺目的紅。

阿檸用手掩住了臉,等光明給眼睛帶來的刺痛漸漸減退,才再次睜開眼睛。

一張極為古怪醜陋的男人的臉,正咧着嘴沖着自己笑。

“你……”阿檸一怔,這就是現在的摩涯嗎?

摩涯摸了摸自己的臉,呵呵一笑,竟然幾把将一張口鼻歪斜的臉皮撕了下來!這可怖的畫面令阿檸幾乎驚叫出聲,但立刻想起,摩涯曾被鏡先生易容為郎中,這幾天變故頻頻,無暇顧及,妝容自然也就變得古怪吓人了。

一張幹淨、親切、俊朗的男子面容終于出現在眼前。雖然蓄着絡腮的虬須,可那含笑凝視的眼眸,與當年雪街上的初見毫無二致。

阿檸心中不禁一跳,微笑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呢。我一直就覺得摩涯哥哥是個高高的清瘦男子,只是沒想到你還留着絡腮胡。”

摩涯故作驚訝道:“呃?阿檸這麽厲害?”

阿檸臉一紅,不說話。

不知不覺間,十二個時辰已快要過去。

姑獲鳥的嘯聲忽然高亢起來,赤血繭由鮮紅色變為更加濃重的深紅色。此時,不僅是天幕,就連地面也被染成了血色。

沉重的壓抑感讓阿檸連呼吸都覺困難。正在無法忍受時,幾乎要爆裂的胸腔忽覺一松,久未體驗到的輕松暢快重又降臨,宛如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清新空氣,令她長長地籲了口氣。

一呼之下,悲哀而迷惘的感受忽然像流水一樣湧進心間,阿檸感到自己像個迷途的孩子,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找不到家,找不到歸宿。在哪裏,在哪裏?她的心裏空空蕩蕩,眼中淚水朦胧。仿佛是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找不到了。只要能找到,她甚至願意付出生命做代價。一股細細的、癢癢的觸感,在喉嚨裏游竄,一次次沖向牙關。

“在哪裏,在哪裏?”她聽見呻吟般的聲音從自己嘴裏發出。

阿檸倏然驚醒,為自己的失神吓出一身冷汗。顯然,剛才自己險些就陷入赤血之念中,被姑獲鳥對羽靈的呼喚所同化。

赤血繭的力量已到了奪人心魄的可怕境地!

阿檸轉頭看向摩涯,頓時大吃一驚。只見他雙眼血紅,一絲鮮血正自嘴角滲出。赤血之念侵入了他的傷口!阿檸指尖一彈,想召來一朵白色的朱顏花護住摩涯,腦中卻一陣眩暈,根本無法使用法術。

腦中一個念頭猛然閃過:不好,中了颀無羽的緩兵計了!書中記載赤血繭三日乃成,姑獲鳥本已沉睡兩天,他又要我們等十二個時辰,是故意拖延時間,等赤血繭形成!

颀無羽依舊在逐一檢視着地上的姑獲鳥,他的束發錦帶已松,幾绺頭發淩亂地垂在額頭,臉色比剛才更糟糕,神情卻很平和,仿佛渾沒發覺一柄鋼刀已經架在了自己的後頸上。

“還沒到時間呢。”他平靜地道。

阿檸冷冷一指殷紅的天幕:“赤血繭馬上就要形成,這正中你下懷吧?”

颀無羽一怔,驚訝地擡起臉孔,迎着她怒火燃燒的明眸,柔聲問道:“阿檸,你看得見了嗎?”

阿檸眉頭一皺,卻見颀無羽臉上露出落寞的神情:“我苦心搜集的三十六味靈藥,卻始終也比不上一根小小的剪瞳草……”

阿檸冷冷地道:“我先殺了你,再一只一只殺了這些姑獲鳥。姑獲鳥一旦死去,它們的念力也就消失了,赤血繭也将不複存在,對不對?”

“真不愧是我所欣賞的阿檸,你終于想到了。不錯,殺了姑獲鳥,你們就安全了。可是,如果你真打算這樣做,那我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颀無羽冷酷而悲哀地望着她,“殺了你。你知道,這些姑獲鳥是姑射複興的全部希望,我就算犧牲一切,也要保護它們!”

“那就看看誰能殺了誰!”阿檸冷笑,刀光流轉。

笛聲悠揚響起,一個藍色浪頭劈頭打來,阿檸無力動用法術,避無可避,轉眼已被藍色海浪包裹。

“我們姑射世代豢養姑獲鳥,當然會有些在赤血繭中保存靈力的秘訣。乖乖的別搗亂,我保證會想辦法讓我們都活着走出這裏。”颀無羽停下笛聲,伸手扶住昏迷的阿檸,“鬼燈,把她帶到薰皇子那邊去,好好看着他們!”

颀無羽的辦法是催生赤血繭。他用家族古老的秘術,把赤血繭的形成期縮短,成熟的赤血繭會把赤血之念遠播,或許可以召來耽擱或沉睡在哪裏的羽靈。

颀無羽臉色如冰,沉靜專注,動用全部靈力吹奏橫笛。在姑獲鳥詭異的嘯聲中,缥缈的笛音若隐若現,宛如幽冥天地間的一豆燈光。轉眼間,赤血繭的顏色已經變深了三次,每一次,侵蝕心魂的力量也就增大數倍。

終于,姑獲鳥的嘯聲戛然而止。通紅的世界中,萬籁俱寂。

天地的紅,此時到了濃得化不開的地步,仿佛要一滴一滴滲出腥稠的血來。

颀無羽疲憊的臉上露出激動之色,伸出雙臂,仰天禱祝:“赤血神繭已成,永遠不可毀滅!羽人之靈,請速現身;吞噬此念,完鑄神身!”

“永遠不可毀滅?”阿檸悠悠醒來,艱難地張口,“那如果找不到羽靈呢?”

颀無羽轉過頭來看着阿檸,道:“其實,你們答應等我十二個時辰時,便已經錯過了毀滅赤血繭的最後時機。現在,我們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羽靈出現!”

阿檸咬着牙道:“你這個魔鬼!我殺了你!”

颀無羽微笑:“殺了我,還有誰能召喚羽靈呢?”他吹動橫笛,一陣與剛才不同的奇異樂聲悠揚地響起,穿透這比血還濃的紅,遠遠地飄蕩開去。

阿檸和摩涯則越發感到難以支撐。紅得發暗的赤血繭,仿佛正在伸出無影無形的手,要把他們的元神用力奪扯而去。他們只能盡力抱元守一,凝聚心神。但即便如此,元神還是從頭頂隐隐逸出,恍若半透明的白影,游蕩飄忽。

阿檸的頭腦開始不聽使喚地發暈,五彩斑斓的星星在眼前恍惚舞動。赤血繭就像一個越握越緊的拳頭,幾乎要把她的意識都捏碎,身體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模糊中,一雙手摸索着握住了自己的手,有個很熟悉的聲音執著地不停呼喚着自己的名字。就此睡過去的念頭終被打斷,神智也一點一滴地恢複。阿檸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摩涯一臉焦急地沖自己喊着:“阿檸,堅持,堅持住!千萬不要睡過去!”

阿檸心裏一酸,眼淚湧出:“對不起,我把你帶入險境,卻救不了你……”

“傻丫頭,跟我說話,不要再睡過去了!”

“我不怕死,可我希望你能永遠快樂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摩涯心裏一震,呆呆看着阿檸,柔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裏的!”

阿檸喘息了兩大口,忽然問道:“你當年為什麽要把我從街邊帶回浮果?”

“你那麽孤單弱小,我想保護你。”摩涯恍惚又看見街邊那個孤苦的小盲女。

“那麽,會一直保護下去嗎?”

摩涯點頭:“會的!”

阿檸眼中一亮,露出孩子般的期待眼神:“一輩子?”

“一輩子!”

阿檸溫柔地長嘆一口氣:“如果我死了,你要記得今天的話。”

摩涯喝道:“別胡說!”

阿檸只覺得渾身虛弱,眼皮難以控制地越來越沉重,摩涯的嘶喊聲越來越遠,自己的身體也慢慢往黑暗無邊的宇宙深處飄去。

驀地,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一個激靈,再次清醒過來。和上次在豆蔻村時一樣,當靈力衰微時,疼痛就會降臨,但這次卻誤打誤撞地救了阿檸的命。

大地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摩涯一把撈住身邊一棵百影木,另一只手緊緊抓住正滾向遠處的阿檸。

大地傾斜,天空旋轉,仿佛是末日降臨。

伫立在樹木轟倒、石塊亂走的一片混亂中,颀無羽眼裏閃過一道亮光,更加專注地吹奏橫笛。笛聲如溫暖張開的雙臂,在殷切地召喚着什麽。

遠處隐隐傳來一聲清亮的鳴叫聲。當鳴叫聲再度響起時,已然近在咫尺。不見其身,卻仿佛就在頭頂不停盤旋。

震動更為猛烈。龐大的赤血繭就仿佛是一個玩具水晶球,正被一個頑皮的小孩猛烈地搖晃着,讓裏面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

忽然,血紅的天幕被撕開一道口子,一道白影一閃而過。

羽靈終于出現了!

從越撕越大的裂縫中,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只巨大的雪白姑獲鳥正憤怒地撕扯着赤血繭。它奮力扇動着雙翼,似乎想把赤血繭連根拔起,但兩相比較起來,赤血繭顯然是過于龐大了。羽靈越發狂躁,嘴裏發出一連串清越高昂的長鳴。

颀無羽緊盯着羽靈,笛聲變得緩慢幽遠,仿佛清泉一滴一滴落在林中寂寞的青石上。羽靈的情緒似是得到了安撫,叫聲也溫和下來。盤旋數次後,忽然昂首發出一聲嘹亮的長鳴,雙翼一振,急速地飛高,直到變成天際的一個小白點。

随即,又尖嘯着猛沖下來!

赤血繭發出“哧哧”的聲響,血紅色的光影流動,就仿佛是厚重的幕布被什麽力量從上空拉起一般。

終于,一聲巨響,赤血繭騰空而起!

旋轉,撕扯,變幻。經歷一番掙紮,赤血繭逐漸開始有規律地旋轉起來,每轉一圈,體積就縮小一輪。最終,在空中凝結成一顆光華奪目的血紅色寶珠。

羽靈從高空俯沖而下,一口把寶珠吞下,渾身雪白的羽毛頓時透出豔豔紅光,照亮了方圓百裏。但它卻似乎十分痛苦,上下翻飛着,發出凄厲的叫聲。

颀無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羽靈,笛聲更見溫柔,仿佛母親的手在輕輕撫摩着它的羽毛。羽靈的情緒似乎稍稍得到平複,在上空一圈一圈地旋轉,鳴叫聲逐漸低下來。

赤血繭殘留的殷紅光影依然籠罩空中,如浮雲般徐徐降落。這些血色光影一旦簌簌落地,便立刻騰地燃起熊熊火光。百影木最是幹燥怕火,頓時有相當一片都被點燃。鬼燈急忙以“玄冰之術”召來薄冰滅火,但這火是赤血之念引燃,竟然撲之不滅。鬼燈只好不管百影木,集中全力把依然沉睡的姑獲鳥保護起來。

摩涯眯起眼睛,隐隐望見火光之外,一片人影黑壓壓地圍攏上來——是包圍在赤血繭外的黑甲士!他們保持着整齊的隊形,無聲地将包圍圈慢慢地縮緊。

赤血繭在謝府形成三日,耀紅了整個滄浪城的上空,當然早已驚動了魇皇。而魇皇顯然也很清楚,該用什麽辦法來對付失控的姑獲鳥。碧幽幽的火箭,在黑甲士們弓弦繃緊的強弩上跳動着妖嬈的焰光——用采自碧焰海的火焰來對付姑獲鳥,的确是最有效也最惡毒的辦法。

作者: 雨浥 2006-12-1 23:02 回複此發言

--------------------------------------------------------------------------------

50 回複:【轉帖】檸香傾城 作者:姽婳

“謝三爺,陛下早已料到會有此變,我等已埋伏多時了!”一員黑甲将高聲道。

“很好,有勞鹗将軍了。”發間冰屑猶存的謝三爺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轉頭對颀無羽嘿嘿一笑道:“魇皇陛下可是一直希望得到一支真正的羽人部隊呢!有勞姑射少主把羽靈往這個黑圈裏引,不然你也明白,碧焰箭對姑獲鳥意味着什麽吧?”說着,他仰天張開五指,一個黑圈慢慢在半空中浮現,圈中間同樣隐隐有個“謝”字。

颀無羽并未停止吹奏,但臉色已經變了。如果把羽靈引進黑圈,則等于把它拱手讓給滄瀾;但如果不照他說的做,恐怕包括羽靈、所有的姑獲鳥和自己一行,都得死。有心寧為玉碎,但現在自己和鬼燈又都分不開身。正絕望間,忽然瞥見遠遠躲在角落裏的摩涯朝自己微微點了點頭。

笛聲旋律再變。

謝三爺負着手,滿意地看着羽靈在樂聲的撫慰下,順從地朝黑圈靠近。驀地,頸間一緊,脖子已被一條金光燦燦的靈蛇死死纏住。他看着不知何時已悄悄靠近的摩涯,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好快劍!”鬼燈朝摩涯豎起大拇指。

“放箭!”鹗将軍不管謝三爺死活,猛然揮動令旗。無數枝碧焰箭帶着強勁的風聲,射向空中的羽靈。

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羽靈受到攻擊,頓時勃然大怒,旋風般在空中盤旋飛舞,靈巧地避開碧焰的灼燒。閃過一波箭雨,它一拍翅膀,無數透明的粉紅色冰棱自翼間射出,将鹗将軍及一排黑甲士釘在了燃燒的樹上。冰棱融化,寒氣頓時彌漫開來,黑甲士們身上的铠甲瞬間被凍住,一掙紮就狼狽地跌倒一片,秩序井然的隊形一片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