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影木
祥福客棧的客房內,溫暖如春。
颀無羽嘴角含笑,趴在床邊臉對臉地盯着沉睡的阿檸。
“即便是美女,這樣看也未免失禮啊!”
颀無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俊臉微紅地轉過頭,只見摩涯披着衣服,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後,正一臉笑意地看着自己。颀無羽忙幹咳一聲道:“這個……我是在想,為什麽你只是腳被咬綠,就一副龇牙咧嘴翻白眼的模樣,而阿檸脖子都綠了,卻笑得跟撿到了金元寶一樣呢?”
“哦?我不大可能表現得那樣差吧?”摩涯摸摸胡子,頗有些懷疑颀無羽的話。低頭看看,阿檸氣色已好了許多,臉色瑩潔,神情純真宛如嬰孩,不禁由衷道:“真沒想這次又是你救了我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颀無羽嘿嘿一笑:“是你們運氣好。我恰巧路過那裏,恰巧身邊又有對症的靈藥,不然,即使把你們搶下來,現在恐怕也早都長出綠毛來了。”
摩涯暗自運功,發現傷口已經不痛,元氣也恢複了大半,體內的劍氣也已被消融得只剩細細一線,即便是動用法術,應也沒有太大問題。
“我看你恐怕不是‘恰巧路過’吧?這種專治海鬼咬傷的靈藥一般人也不會‘恰巧’就帶在身邊吧?你到底是誰?”不知何時阿檸也已醒來,第一句便道出摩涯心中疑問。
“唉,你們居然猜不到?”颀無羽仰面長嘆一聲,“我當然就是——玉樹臨風芳華絕代劍眉星目面如冠玉才貌雙全天下無雙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姑射洲的少主啦!”
“喔!”摩涯恍然大悟。
“哼!”阿檸不動聲色。
“你們是不是奇怪堂堂姑射洲的少主,怎麽會和滄瀾人混在一起?”
“不錯。”摩涯點頭,“難道姑射打算和滄瀾合作?你真相信魇皇會真心和你們合作?”
颀無羽揚起嘴角:“你是擔心姑射和滄瀾會結盟吧?那樣你們可就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了。”
“的确如此。”摩涯摸摸自己的胡子,坦然答道。
阿檸卻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可是浮果被消滅以後,姑射又會是什麽下場呢?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想,你也不願意當只傻乎乎的走狗吧,否則又何必偷偷摸摸地來救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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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無羽眼裏露出欣賞的光芒,大笑起來。
原來,魇皇一直擔心擁有羽人的姑射會威脅到自己,在穩住大局不久,便派人潛到了姑射,串通了洲內主和一派,暗地裏把姑獲鳥栖息的樹木全都燒死。失去家園的姑獲鳥們無法生活,便紛紛飛離了姑射。
“原來如此!”摩涯恍然,“小歡大概就是那時流落到無子村的。而且我在滄瀾也看到了姑獲鳥,很大一群,大概有幾百只之多!”
颀無羽點頭道:“我正是為此而來。不怕說出來讓你們見笑,自從魇皇勢力大增之後,姑射內部便分為主戰和主和兩派。十年來父皇病體沉重,朝中大權已全然被主和派把持,他們更切斷地脈,使姑射淪為無根之浮洲。但魇皇依然步步緊逼,姑射已無路可退。這些年來,我卧薪嘗膽,積蓄力量,但沒有羽人部隊,別說與滄瀾抗衡,就連姑射大權都無法奪回。最近我收到消息,魇皇在悄悄培養羽人部隊,所以便假意屈服,過來察看。”
“培養羽人部隊?”摩涯不禁悚然動容。
“鬼燈!”
一個高大俊美的男子應聲推門而入。摩涯一怔,這不是謝三爺身邊那只偷襲自己的姑獲鳥嗎?心念微動間,靈蛇金劍已自動脫袖而出!
颀無羽橫笛一劃,铮然嗡鳴,靈蛇金劍已被阻住。摩涯心裏一凜,這是他和颀無羽第一次正面交手,雖然自己只用了二成功力,但颀無羽顯然也只是随手一擋。
“我先來介紹一下,鬼燈是我安插在滄瀾的密探。”颀無羽若無其事地微笑道,“鬼燈,還不拜見貴客?”
鬼燈粲然一笑,叩首道:“鬼燈見過薰皇子、檸姑娘!”
“它怎麽會說人話?”
颀無羽哈哈大笑道:“鬼燈本來就是人啊。他本是我朝中大将,為刺探羽人部隊之事,特意苦練‘玄冰之術’。來滄瀾之前,他在姑獲鳥的舊巢裏足足呆了三個月,連發根都浸滿鳥味,又用藥水将眼眸變綠,這才騙過謝三爺那只老狐貍。”
摩涯這才想起,原來那個不起眼的矮胖富人,竟是“滄瀾十三郎”中排名第三的謝三爺。
“難怪你能識破我的‘隐淪之道’,‘玄冰之術’又異常凜冽,原來是姑射的高手!”
鬼燈稽首微笑道:“那天薰皇子孤身深入,境況危險,鬼燈迫不得已才略加警示,得罪了!”
“帶來了嗎?”颀無羽問鬼燈。
鬼燈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片葉子,翠綠圓潤,與平常的樹葉沒有什麽不同。颀無羽也是小心翼翼地接過,對摩涯道:“請看那邊……”
摩涯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那片孤葉被陽光投射在牆上的影子,竟然層層疊疊,仿佛有數百片之多,而且影子呈淡綠色,異常絢爛美麗。
颀無羽也眯起雙眼,難得地露出親切之色:“這就是百影葉,是從姑獲鳥栖息的百影木上摘下來的。鬼燈歷盡千辛萬苦,才獲得了這麽一片,根本不足以成活。可在魇皇的秘密花園裏,卻有數百只姑獲鳥在為他栽種大片的百影木——你知道,有百影木,才有羽人部隊;就像有冰蠶絲,才有海人部隊一樣!”
“原來如此!”摩涯頓覺如同醍醐灌頂,渾身冰涼。
颀無羽盯着摩涯道:“你想必已經明白了,為什麽總也找不到冰蠶。只因為,冰蠶已經全部被搜羅到了魇皇手中!就在這滄浪城中的哪個角落,他可能也正在秘密培養海人部隊呢!”
颀無羽眼光真誠,緩緩向摩涯伸出手:“眼下,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結盟!”
如果真如他所言,那麽,等待浮果和姑射的,都将是滅頂之災。摩涯心裏本早有和姑射結盟之意,此刻再不猶豫,大手重重擊上颀無羽的手掌:“好!我們一起去找百影木和冰蠶。無論誰找到了,都一起合力對付魇皇!”
“我們這是——水木之盟!”颀無羽沉聲道,“為表誠意,鬼燈,你盡快把小歡找回來。小歡是我命名的,用的正是我的乳名,找回來還給薰皇子權作見面禮!”
鬼燈低頭領命,轉身便走。
“等等!”颀無羽叫住他,又附耳詢問了幾句,鬼燈也耳語回答。颀無羽這才長籲了口氣道:“順利就好!為免夜長夢多,一定要盡快拿到手!”
阿檸一直在一旁默默聆聽,并未插話,此時忽然微微一笑。
目送鬼燈走後,颀無羽回身道:“我們既然已經是盟友,也就不必隐瞞了,我是要鬼燈盡快把這三百只姑獲鳥的羽衣偷出來。如不出意外,很快就可以拿到手了。謝三爺地位雖高,對于姑獲鳥卻是外行,他只知道藏起羽衣不讓它們飛走,卻還不知道成為它們主人的辦法。”颀無羽眼裏掠過一絲狡黠,不動聲色地查看着摩涯和阿檸的神情。
“無羽公子請放心,我雖然知道這個秘密,卻決不會告訴旁人。姑獲鳥是姑射的靈獸,我偶然做了小歡的主人,已經僭越了,決不會觊觎其他姑獲鳥!”
颀無羽的眼神裏不由多了幾分敬重:“好!我沒看錯,薰皇子果然值得一交!時候不早,兩位身體又剛剛恢複,應多加休息,我先告辭,改日再來相擾!”
“我來送送無羽公子。”阿檸起身下床。
颀無羽眼中微微露出一絲驚異。摩涯暗忖,她定是有話要對他說,便對颀無羽拱拱手,留在屋中。
來到院中,阿檸冷冷地道:“那些杏黃箋是出自無羽公子之手吧?”
颀無羽一怔,随即笑道:“檸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這不也是好心提醒薰皇子不要涉險嗎?”
“杏黃箋看似好心,卻暗藏歹意。欲擒故縱,故意引誘薰皇子上當,你明明在旁邊卻見死不救。而且……你還對我行兇!”
颀無羽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道:“既然你覺得我如此壞,為什麽不當着薰皇子的面揭穿我?”
阿檸頓時語塞。
颀無羽溫柔地一笑:“可見,你還是相信我合作的誠意的。我縱然使了些小小的手段,也只是為了看看你們是否值得結盟。現在看來,實力勉強過得去,歷經三劫才被打倒。只不過……”他忽然把嘴湊到阿檸耳畔,“你們兩個人都有嚴重的心魔哦。你是不是因為被我用‘奪心術’知道了秘密,才這樣恨我?”
阿檸咬住嘴唇:“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颀無羽哈哈大笑,又靜靜看了她半晌才道:“他不會愛你,早點兒死心吧!”說着飄然離去。
阿檸怔怔立在院中。良久,才回到客房。一進門,便對摩涯道:“我想,我們該再去謝三爺的宅子看看。”
“為什麽?那地方相當危險,鬼燈也提醒我們不要去。”摩涯有些不解。
“颀無羽行事鬼祟,似乎還有很多事瞞着我們。和姑射結盟,這是大事,總該去查查他的底細,看看他說的是否屬實吧?還有,他雖然答應幫忙找小歡,但我們自己也不能全然不管啊。”
摩涯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實際上,我是願意相信颀無羽結盟的誠意的。這是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大概我和他處境相當,所以惺惺相惜吧!”
阿檸微笑不語。其實,她提議去謝府的真正用意,主要是觊觎颀無羽說起的三百件羽衣。二來,她一直奇怪,在八月槎上颀無羽還俯首帖耳,可一到滄瀾就變得有恃無恐,還出其不意地對自己用了“奪心術”。顯然,是有高人幫他解開了三花針的附骨之毒。
“那就明天晚上去吧,今天早些休息,養精蓄銳。”摩涯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卻又遲疑着回過頭來,“阿檸,我有句話,也許在你聽來無妄可笑,但憋在心裏又實在難受……”
阿檸一怔,随即微笑道:“說來聽聽?”
“你相不相信,花曦其實并沒有死?”
笑容在阿檸的臉上凝固。
摩涯認真地看着阿檸:“我總共見到了兩次花曦的幻象,一次是雲夢珠所幻,一次是風四郎所幻。我琢磨了很久,總覺得其中一次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花曦!”
阿檸定了定神,道:“哦?”
“所謂幻象,并不是施法者真的變幻為他人的樣子,而是施法于對象的內心,引導其內心最渴望見到的東西在眼前重現。所以,花曦的幻象就應保持着我記憶中的樣子:兩條辮子,蘋果綠的繡花長裙。風四郎所幻的花曦,的确如此。但是,雲夢珠那次卻不是這樣。”摩涯仔細回想着,“花曦乘坐鳳辇路過街市,穿低胸紗衣,梳墜馬髻,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裝扮。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容顏變得成熟而優雅,已經不再是稚氣的少女模樣,她跟我們一樣在成長!一個死去的人的幻象,又怎麽會成長呢?”
“你難道忘記了,花曦的遺體,現在還躺在浮果山莊的冰棺裏?”
摩涯一怔,半晌,終于垂下眼睑,低聲道:“唉,是啊,她的遺體……不瞞你說,多年以來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花曦她并沒有死。會不會是她的靈魂來到了滄瀾?”
“不,不會的!”阿檸的心仿佛被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揪住,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屋子裏陷入寂靜。
良久,摩涯轉身拉開門道:“我這只是無妄之語,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休息吧!”
阿檸躺在床上,只覺得夜晚的空氣異常寒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一個少女細細的聲音哽咽着:“痛,真的好痛……幫幫我……”
哭聲越來越近,最後就像湊在阿檸耳邊哭喊:“幫幫我……阿檸……阿檸……”
阿檸驀然醒來,淚水不知不覺地浸濕了面頰,竟然也是冰冷的。
一陣低低的嗚嗚聲在寂靜的空氣裏響起。阿檸定定神,擡手拔下發髻上的靈犀簪。黑夜裏,瑩亮的藍光詭谲地一閃。她看不見,卻能覺出靈犀簪在嗡然顫動,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猛然,她意識到了什麽,拿簪子的手不禁微微一震。
是“那個人”!
摩涯并不知道,其實阿檸是知道和“那個人”聯系的途徑的。之所以不主動去見“那個人”,是怕貿然行動會陷對方于暴露身份的危險中。可是現在,“那個人”卻主動找上來,這是不是說明,一直與其保持單線聯系的淩滄已然遇害?
阿檸披衣下了床,手中靈犀簪在空中一劃,藍光輻射出一扇半隐半現的小門。
她走了進去,內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薰夫人曾派遣了十餘個靈力、智謀均屬舉世罕見的人潛入滄瀾,但最長的也不過潛伏了一個月便被魇皇擒殺。而“那個人”卻能在滄浪城中平安地卧底數年,那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一道微風掠過,帶起了長發。阿檸心裏一緊,她感到“那個人”已站在面前,正靜靜地看着自己。
一種難言的感覺攫住了阿檸的心。不是恐懼,卻是一種不願面對的膽怯。靜默的氣氛壓迫得她幾乎想要轉身離去,但在呼吸最為艱難的那一刻,手心裏忽然一軟,“那個人”把一張鲛绡塞進她手裏,然後轉身離開了。
阿檸長長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摩涯接過鲛绡的時候,分明微微地一怔。
阿檸趕忙解釋道:“是‘那個人’送來的,趁我睡着放在了窗邊。”
“知道,你剛才就說過了嘛。”摩涯對她完全沒有懷疑,只是自嘲地笑笑,剛才他似乎又聞到了花曦身上特有的那股清甜氣息,但轉眼卻又變作普通的花香。他定定神,展開鲛绡,一看之下不禁奇怪道:“怎麽是無字書?”
阿檸皺眉想了想,拔下靈犀簪緩緩在鲛绡前虛劃了一下。不多時,果然有淡藍的印記慢慢凸顯出來。摩涯看了半天,卻不知是什麽文字,摸着胡子苦思良久,也不得要領,只得無奈地道:“這個啞謎我是解不開了,如果你能看見就好了。”
阿檸淡淡微笑道:“或許上面寫的根本就不是字?依你所描述,倒似一張地圖。”
摩涯搖頭道:“不成文,也不成圖,更像是天書。”
“雖然現在不能領悟,但以後某個時候一定用得上。”阿檸說着把鲛绡收了起來。
“咕咕!”窗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兩聲。
“小歡?”摩涯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叫花子站在窗外。
“咕咕!”小叫花子又怯怯地叫了兩聲。
“真是小歡!”摩涯喜出望外,一探手直接把它從窗外拎進屋來,卻立刻被它身上刺鼻的臭味熏得皺起了眉頭,不禁拍了一下它的小腦袋:“嚯!真有本事,把自己搞得這麽臭!”
“是剛剛在謝三爺宅子裏找到的。”颀無羽笑吟吟地随後出現,“當時小歡像只小流浪狗一樣,躲在廚房裏面偷吃剩飯,鬼燈就把它撿回來了。”
摩涯對颀無羽一笑,轉頭鄭重其事地對阿檸道:“可不可以麻煩你洗一下這小家夥,臭烘烘的,實在不像話!”
看着阿檸卷起袖子拎着小歡去洗澡,摩涯不禁由衷地贊道:“阿檸,你真是個賢惠的好姑娘!”
阿檸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只覺臉上微微發燙,沒想到自己還能和“賢惠”二字搭上邊,不由心情大好,一邊搓着小歡一邊笑問道:“小歡,今天怎麽這麽乖啊?”
的确,平時頑皮好動的小歡,此刻卻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乖乖地任阿檸擺布。它的眼睛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失神狀态,仿佛夢游一般,只可惜阿檸無法看見。終于洗完,阿檸給小歡換上一身幹淨衣服,把它抱到床上。
“檸姑娘,”颀無羽推門走了進來,“我有事找你。”
阿檸聽見颀無羽把一大堆東西堆在了桌上,不由皺眉問道:“幹什麽?”
“這裏有三十六種靈藥,每一種都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阿檸一怔:“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颀無羽打量着她充滿戒備的臉龐,認真地道:“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讓你可以看見我豐神俊朗的外表,然後傾心于我啊!”
阿檸轉身就走。
颀無羽一把拉住她,在她耳畔輕聲道:“你如此聰明,難道要一生坐等那個人良心發現嗎?其實,還有其他男子願意為你摘剪瞳草呢!”
阿檸身體一僵,蒼白的臉驀然轉向他,冷冷地道:“你管得實在太多了!”一揮手,兩只黑衣木人猛然向颀無羽撲過去。颀無羽故作害怕,“哇”地一聲轉身逃走,轉眼間,聲音已在門外:“好兇啊!有事就來找我,千萬別客氣!”
桌上的花草藥瓶散發出濃烈的味道。
阿檸怔了半天,一揮衣袖,三十六味靈藥便全都在空中粉碎,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