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封魂簪
颀無羽果然遵守約定,在很短時間內就調齊了十萬精兵。八月槎往返于姑射和滄瀾之間,将這些身穿藍色铠甲的戰士一批一批地運走。陽光下,那一片光華流動的冰藍色,讓阿檸仿佛又看到冰溪一般。
十日後,八月槎的最後一趟行程終于展開。
艙內,颀無羽開口對姑射衆将道:“這十萬人馬需要兵分兩路。一路從南部的珠樹城開始北上,一路從西部的隆冰鎮東進。除我和阿檸率一路外,哪位将軍願統領另一路大軍?”
鬼燈朗聲道:“末将曾在滄瀾卧底多年,願随良将軍一路!”
座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将手捋長髯微微颔首。良将軍,和隐居在無子村的殷老漢一樣,都是姑射的耆老,他要出馬,別人自無異議。
“不!若少主去南線,我便去西線。”阿檸環視衆人,“我以為,在座有資格統領一方戰事的,也惟有我和少主兩個人而已!”
此話一出,滿座色變。良将軍漲紫了臉皮,霍地站起身道:“夫人莫非是懷疑老夫不能獨當一面嗎?”
阿檸轉頭向颀無羽道:“那麽,少主來裁度吧!”
颀無羽眼底閃過一道亮光,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道:“我看,就我和鬼燈走南線,良将軍和阿檸進攻西線吧!”
良将軍白眉一挑:“那誰為統帥,誰為副将呢?”
颀無羽沉吟一下道:“出兵時先不分主次。就以西線第一戰為賭注吧,誰先勝,誰便為主帥,如何?”
隆冰鎮。
這座滄瀾的海邊小鎮人丁稀少,所轄海域礁石密布,尋常船只很難接近。密報上說,依賴天險,駐軍很少,大概只有數千。
但真正到達城外,才發現這個預料中的突破點已是今非昔比。魇皇似已料到姑射軍會從這裏登陸,原本的數千守軍現在已猛增數倍。不僅如此,守城的将領也指揮有方,弓箭、火炮、滾木、擂石輪番上陣,把簡陋低矮的小城牆和一大片海域護得滴水不漏。
“船上的淡水和幹糧儲備已經不多了。”良将軍白眉緊鎖,在船艙裏來回踱着步,焦急地道,“不出十天,滄瀾東部五城的兵力就可以全部到達隆冰鎮,若再不破城,恐怕我們将全軍覆沒啊!”
“眼下隆冰鎮的守軍已達兩萬,憑借地利的優勢,足以将我五萬人拒于城外!”地圖上,阿檸纖細的手指從隆冰鎮滑向旁邊的一座城池,輕輕敲了敲,“那麽,如果放棄隆冰鎮,轉而進攻琵琶城,良将軍認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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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不可!琵琶城的防禦本就比隆冰鎮更為牢固,即便撥出了一萬人馬來支援隆冰鎮,目前仍有守軍四萬!無論從哪個方面講,琵琶城都不是我們的首選!”說完,他重重哼了一聲,傲然坐到主帥大椅上。
阿檸一笑,道:“兵書有雲,‘夫戰,勇氣也’。我們久攻不下,除地利因素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滄瀾橫行三洲多年,不可戰勝的驕傲已經深入每個士兵的骨髓,因此,在受到城池陷落威脅時,士兵們反而被激發了決一死戰的勇氣。”她話鋒一轉,“而琵琶城就不同了。它的防禦實力雖然在隆冰鎮之上,但其守軍自以為高枕無憂,軍心反而容易松懈。出奇方能制勝,我們何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佯裝繼續攻打隆冰鎮,卻把主力暗暗調往琵琶城?”
良将軍皺起眉頭,顯然既覺言之有理,卻又覺過于冒險。
阿檸眼珠一轉:“那麽我們就在今晚決勝負吧。五萬士兵,一百五十海人,你我各領半數。将軍只管繼續攻打隆冰鎮,我自去攻琵琶城,看誰先取勝,如何?”
良将軍沉吟不語。
阿檸傲然道:“怎麽,良将軍不敢應戰嗎?”
良将軍一拍桌子,大聲道:“好!一言為定!”
夜幕緩緩降臨。
良将軍在隆冰鎮城下排開陣勢。千萬點紅光和夾雜着青色布匹般的火浣光芒,如急風暴雨般潑向隆冰城頭。
而直到天已漆黑,阿檸才率部偷偷拔錨起航。
琵琶城果然不像隆冰鎮那樣戒備森嚴,只有幾點暗淡的燈光稀稀落落點綴在城樓上。
在夜色和濃霧的掩護下,八月槎無聲地滑到城下,近得甚至已經可以聽見城上守軍的交談。
“看,隆冰鎮那邊天都紅了啊!”
“還是琵琶城好啊,高枕無憂。對了,我那天偷偷聽見咱們将軍說,魇皇陛下過幾天要來,是不是真的?”
“誰知道!那是機密,能讓我們都聽見?不過,娑羅妃子雖然不在了,可魇皇如果要去娑羅宮憑吊一下的話,肯定是要路過咱們琵琶城的。”
“我倒覺得魇皇陛下來這裏,不見得是為了娑羅妃子。眼下戰事吃緊,他倒很可能是去找隆冰鎮那主兒!”
“那些就不是我們能操心的喽,只要琵琶城平安無事就好。兄弟,我睡會兒,你幫我看着點兒啊!”
“看啥啊,反正姑射人只知道盯着隆冰鎮,讓他們打去吧,過不了多久,就會全軍覆沒的。”
龍翠在阿檸身後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然後用惺忪的大葡萄眼睛瞅瞅阿檸,不知她是睜着眼睛睡着了,還是在等待什麽。
當啓明星從天邊升起時,阿檸霍然站起身:“傳令,攻城!”
無疑,在黎明來臨前的一刻,是天最黑、人最松懈的時候。
整座琵琶城都在沉睡,渾沒察覺神出鬼沒的海人已偷偷翻越城頭,打開了城門。
人銜枚,馬裹蹄,兩萬多名姑射精兵無聲無息地湧入城中。阿檸一馬當先來到主将瓠将軍府。而這位将軍正擁着美人,還睡在雲裏霧裏。
八月槎上一聲號炮,已分頭包圍各處要地的姑射将士一聲吶喊,同時發難。
瓠将軍終被驚醒,張開嘴剛想呼喚下人,卻發現床前赫然站着一個鬼魅般的白影。他認識,那是一只海人,豆大的汗珠立刻從額頭滾滾而下。
“瓠将軍睡得可好?”燈光下,一位絕色女子把玩着手中一朵黑色的鮮花,冷冷地道。
瓠将軍眼珠一轉,連滾帶爬地匍匐到阿檸腳下,如搗蒜般磕起響頭:“姑娘饒命,姑娘饒命!我也曾是薰皇舊部,我實是……實是忍辱負重,一直都在等着反攻滄瀾這一天啊!”
“好個忍辱負重啊!”阿檸鄙夷地看着他,“二十年前,蒼梧屠城時,薰朝将士大多死戰殉國,但其中也不乏貪生怕死之輩。曾有一個瓠将軍,夥同麓将軍,以好友雅将軍滿門人頭換回自己一條狗命。瓠将軍更是繼續冒充忠良,三日內,先後暗算薰朝重将十一人。戰後,因此跻身‘滄瀾十三郎’之列,位列十一,我說得沒錯吧?”
漆黑的朱顏花,利刃一般穿胸而過,将瓠将軍釘在牆上。
“死有餘辜!”阿檸站起身,打開房門,“火速派人通知良将軍,琵琶城已準備好迎接将軍大駕!”
幾日後,南線珠樹城主帥大營中,颀無羽接到了來自良将軍的捷報:
少主文韬武略經天緯地,夫人智謀膽識當世無雙,臣五體投地。姑射複興大業始于今日矣!
筆畫微微發顫,颀無羽能想象得出這位重返沙場的老将寫信時老淚縱橫的模樣。
“這才知道嗎?阿檸本就是這世間最聰明的女子!”颀無羽微笑着放下信,提起筆來。
珠樹城已經攻下,守将伏誅,我們在南面也已站穩腳跟。
無羽
阿檸讀完颀無羽的信,提起朱砂筆在地圖南面的珠樹城重重點了一點,問道:“嘉城還沒有動靜嗎?浮果還沒有出兵?”
“沒有!”良副将也一臉狐疑,分明是懷疑浮果違背盟約,只是礙着阿檸沒敢說。
“哇哇”一聲,龍翠手裏揚着一封信沖進來,咧着嘴笑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告西線統帥:
我已到滄瀾,嘉城即日可下,一切按計劃行事,勿念。
摩涯
阿檸失魂落魄地捏着信。這樣的官樣文章,是否說明與他之間真的就愛恨兩訖,毫無瓜葛了?她又把信仔細看了一遍,忽然在一角發現一行極為細小的字:
天轉寒,多保重!
眼淚驀然就流了出來。雖然自己做了那麽多錯事,他終究還是牽挂自己的。
阿檸默默走出帥府,無法言說的感觸彌漫心間。她輕撫着那塊溫潤的龍形玉佩,摩涯把剪瞳草取出來為自己治眼睛時的幸福,就這樣一去不複返了啊!
不知不覺,路走到盡頭。海水拍打岸邊,有些熟悉的景色撩撥起阿檸的記憶。她猛然醒悟,對面的島上就是娑羅宮呢。
娑羅宮蕭條依舊。
如果自己沒有向薰夫人獻“美人計”的話,花曦本可以成為薰皇妃,和摩涯兩情相悅,恩愛到老。可花曦卻在這裏媚然巧笑了六年,默默為心愛的男子消磨了青春、尊嚴和生命。
沿着彎曲環繞的地宮走廊,阿檸走向地宮的花心。
花曦永沉大海,給地宮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個身材挺拔的背影,默默站在深洞旁,一股股的海底冷風倒灌上來,吹起他的衣襟。
“你是誰?為何來這裏?”阿檸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男子回過頭,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阿檸幾眼,目光異常溫和:“你為何來這裏,我就為何來這裏。”
這男子令阿檸一見就萌生出一股親切感,不由道:“我來,是想找到讓她重生的辦法。你也是嗎?”
“我為何而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幫你。你敢随我來嗎?”男子微笑,向阿檸伸出一只手。
阿檸把手放進他手心,點頭道:“我跟你去。”
手被握緊,身體一輕,兩人竟一起往眼前的無底深洞中墜去。恐懼一瞬間攫住了阿檸的心,但在黑暗和眩暈消失後,她發現,自己竟然又站在了和花曦一起墜入海底的那間密室中。
但是,這裏已經沒有花曦。連一根頭發都沒有。
“‘紅顏骷髅酒’可以使人迅速衰老。如今,花曦想必已經化為灰塵,永遠消失在這世間了。”男子嘆息般輕輕道,“不過,這墨玉密室有一種非凡魔力,能夠凝聚人的精魄。我知道一種魔法,可以搜集起她的魂。”
阿檸癡癡看着前方道:“那麽,請你搜集她的精魂吧!”
“那需要你給我一件東西。” 男子柔聲道,一面說一面慢慢張開手掌,從腦後罩住阿檸的頭顱,一絲細細的白煙慢慢飄入他的掌心。
阿檸的神情更為迷惑,呆呆拔下頭上的靈犀簪遞過去。
男子一怔,接過靈犀簪細細地看了又看。罩在阿檸頭上的手掌慢慢放下,那縷白煙又飄回阿檸的頭顱裏。
他的手微微顫抖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阿檸醒來時,腦裏依舊莫名地回旋着這兩句詩。她霍然站起,發現自己還在娑羅地宮中,那男子卻已不知去向。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阿檸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顯然是一開始就被控制了心智,因此對那個男子完全沒有了戒心。而在一瞬間就能控制住自己,那需要一種何等強大的實力!她想起那天琵琶城士兵的議論,心裏一驚:莫非那個男子便是前來憑吊娑羅妃子的魇皇?可如果他是魇皇,又為什麽要放過自己?
手心裏靜靜躺着的靈犀簪仿佛比往常沉了許多。難道,裏面真的封印了花曦的精魂?
戰争一直堅決貫徹着一個“快”字。
颀無羽在南線連下六座城鎮,而阿檸的西線自從琵琶城登陸後,也攻下了數個要塞,初步打開了通往滄浪城的路徑。可讓阿檸頭痛的是,隆冰鎮始終沒有攻克。它就像一顆釘子牢牢在身後,令姑射軍進退兩難。而東線,卻遲遲沒有傳來進一步的消息。摩涯絕不至于說謊,但薰夫人的安排又實在讓人難以看透。為今之計,一定要攻下隆冰鎮,才能向滄浪城進發。
“隆冰鎮的守将不是蠻将軍嗎?據我了解,他在‘滄瀾十三郎’中排名最末,雖有一身蠻力,卻是出了名的有勇無謀,何來這樣一手密不透風的守城功夫?”良将軍啪地一掌拍在圈圈點點的地圖上,神情頗為懊惱。
阿檸淡淡地道:“我要親自潛入隆冰鎮,去摸一摸這位蠻将軍的底。”
“萬萬不可啊!”良副将吓了一跳。
阿檸微笑道:“無妨,将軍只管守好城池就是。”
良副将“撲通”一聲跪在阿檸面前:“少主每封信中都叮囑我一定要照看好少主夫人,不得讓夫人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如果此去有什麽閃失,叫老臣如何向少主交代啊!”
“我意已決,良副将不必多說。”阿檸轉身離去,語氣中卻多了一絲暖意。
隆冰鎮,将軍府。
一個黑甲铮铮的清秀男子,正俯首指點着地圖,與另一人細細商量着什麽。看打扮,此人應是蠻将軍,那麽另一個會是誰?
阿檸微微調整一下藏身的位置,迓然發現,那人竟然是個容顏俏麗、肌膚如玉的女子。但見她眉眼間英姿勃勃,氣度非凡,莫非是蠻将軍的夫人?可蠻将軍的神情,溫柔中又分明透着敬畏。
擒賊先擒王,把這兩人一齊解決掉,隆冰鎮也就指日可破了吧?阿檸暗起殺機,然而,朱顏花尚未在指尖綻放,周身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禁锢。
“嗖!嗖!”
什麽東西從腳邊破土而出,鋒利地擦着臉龐直蹿上來。阿檸心下一凜,發現自己已被數棵憑空冒出的翠竹緊緊夾住,動彈不得。
戰争一直堅決貫徹着一個“快”字。
颀無羽在南線連下六座城鎮,而阿檸的西線自從琵琶城登陸後,也攻下了數個要塞,初步打開了通往滄浪城的路徑。可讓阿檸頭痛的是,隆冰鎮始終沒有攻克。它就像一顆釘子牢牢在身後,令姑射軍進退兩難。而東線,卻遲遲沒有傳來進一步的消息。摩涯絕不至于說謊,但薰夫人的安排又實在讓人難以看透。為今之計,一定要攻下隆冰鎮,才能向滄浪城進發。
“隆冰鎮的守将不是蠻将軍嗎?據我了解,他在‘滄瀾十三郎’中排名最末,雖有一身蠻力,卻是出了名的有勇無謀,何來這樣一手密不透風的守城功夫?”良将軍啪地一掌拍在圈圈點點的地圖上,神情頗為懊惱。
阿檸淡淡地道:“我要親自潛入隆冰鎮,去摸一摸這位蠻将軍的底。”
“萬萬不可啊!”良副将吓了一跳。
阿檸微笑道:“無妨,将軍只管守好城池就是。”
良副将“撲通”一聲跪在阿檸面前:“少主每封信中都叮囑我一定要照看好少主夫人,不得讓夫人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如果此去有什麽閃失,叫老臣如何向少主交代啊!”
“我意已決,良副将不必多說。”阿檸轉身離去,語氣中卻多了一絲暖意。
隆冰鎮,将軍府。
一個黑甲铮铮的清秀男子,正俯首指點着地圖,與另一人細細商量着什麽。看打扮,此人應是蠻将軍,那麽另一個會是誰?
阿檸微微調整一下藏身的位置,迓然發現,那人竟然是個容顏俏麗、肌膚如玉的女子。但見她眉眼間英姿勃勃,氣度非凡,莫非是蠻将軍的夫人?可蠻将軍的神情,溫柔中又分明透着敬畏。
擒賊先擒王,把這兩人一齊解決掉,隆冰鎮也就指日可破了吧?阿檸暗起殺機,然而,朱顏花尚未在指尖綻放,周身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禁锢。
“嗖!嗖!”
什麽東西從腳邊破土而出,鋒利地擦着臉龐直蹿上來。阿檸心下一凜,發現自己已被數棵憑空冒出的翠竹緊緊夾住,動彈不得。
阿檸腦中一個念頭閃過:“孤竹将軍!”
“滄瀾十三郎”中,昆侖與孤竹地位超然,一直貼身随侍魇皇。二人雖排名有先後,可一武一文,在朝中向來是平起平坐的。因此,阿檸決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孤竹竟然會出現在這隆冰小鎮中,而且竟還是個女子!
“不想世間還有人記得我。”孤竹從堂中走出,來到阿檸面前,“就是你逼得我閉門鎖城?原來竟是個清秀佳人!”
孤竹刀鋒般銳利的眼神又打量了阿檸幾眼,忽然失聲道:“你,你的模樣……”
“殺了她,定可緩解圍城之急!”蠻将軍拔出雪亮的彎刀。
孤竹擡手攔住,神色異樣地看着阿檸,妖媚地挑起嘴角,譏诮的笑容中卻又帶了一絲無奈:“沒想到,率軍入侵滄瀾的,竟會是你……陛下啊,難道你還看不出來,究竟誰才對你最忠心耿耿嗎?”
蠻将軍默默收刀,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孤竹的話,每一句都讓人莫名其妙。阿檸腦筋飛轉,眼睛忽然一亮,脫口道:“孤竹将軍想必是自作多情了。魇皇不久前才剛剛到娑羅宮去緬懷了娑羅妃子,或許也曾順道過來安撫一下孤竹将軍,那無非是籠絡人心,帝王之道的雕蟲小技耳!”
“你說什麽?他,他去了娑羅宮?”孤竹臉色一變,像是心口被插了一刀。
阿檸察言觀色,知道自己觸動了她的心事,便将地宮之中那男子神傷之情繪聲繪色地一一道來。
“夠了!”傳說中智冠天下的孤竹,竟在轉瞬間變成了一個淚水漣漣的怨婦,“當初我苦勸他殺了浮棺中的女子,他卻被其美色所迷,非但不顧一切地娶她為妃,更嗔怪我天性善妒,害我心灰意冷遠走隆冰!如今娑羅妃子陰謀敗露被賜死,我還以為他已誠心悔悟,沒料到,他居然仍是敷衍我!”說着猛然雙眼一翻,厲嘯一聲,霎時已萬竹齊發!
阿檸兩眼一閉,知道自己這次只怕在劫難逃了。
一股柔軟如春水的感覺忽然包裹了全身,把充滿戾氣的翠竹擋在身外。正詫異間,耳邊已響起悠揚的笛聲。阿檸難以置信地回頭,只見藍色水波彌漫間,伫立着一個紫衣飄飛的少年,不是颀無羽卻又是誰?
令人窒息的壓力一輕,阿檸立刻飛身到颀無羽身邊,雙手同時往身後揮出一片花雨。颀無羽則趁孤竹心神不寧、蠻将軍忙于應付之際,用“移行術”将阿檸帶出隆冰鎮。
琵琶城。
“你怎會突然趕到的?”
颀無羽陰沉着臉,良久才道:“路過而已。”
“路過?”阿檸啞然,這個謊說得也太過拙劣。
“良副将何在?”
“他在巡城,我是西線主帥,有什麽話直接對我說吧!”
颀無羽驀然擡起頭盯着她,深黑的眼眸裏隐隐透出怒意,冷冷地道:“我要嚴懲良副将!因為他穩妥可靠,我才特意讓他輔助你,沒想到他卻任由你孤身犯險!我倒要問問,他以為姑射少主有幾個夫人,可以這樣随便浪費的?”
阿檸垂下頭,低聲道:“我執意要去,良副将又怎能攔得住我?何況,想必他也已及時給你通風報信,不然……”
話沒說完,阿檸只覺腰間忽然一緊,已被颀無羽摟在懷裏。她愕然擡起臉,卻端端正正迎上他眼眸裏的思念和渴望。他俯下頭,溫柔地吻她,從下巴到耳根,最後是嘴唇。阿檸的心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栗,仿佛被一漾一漾的春水包裹。
涼絲絲的風吹來,阿檸驀然清醒,發現不知何時肩頭的衣裳已被褪下。她臉色如火,亦怒亦羞,卻見颀無羽似笑非笑,豎起食指放到唇邊:“噓——我幫你把九花針取出來。”
“女樹花,翳形花,紫鳶尾,桃符花,曼佗羅,青芙花,媒竹芯,照月花……還有翡翠菖蒲。”颀無羽從懷裏一根一根地拿出這些花草,眼中含笑,卻故意悠悠嘆氣,“采齊它們可真是不容易啊!你該怎麽謝我?”
紮入阿檸肌膚的九花針,針頭是一朵有九個花瓣的小花。乍一看,瓣瓣漆黑,但迎着光仔細看,每片花瓣都閃耀着一點幽幽銀光。
颀無羽拿起女樹花抛向空中,手中浮起一片白光,狀若碗缽,女樹花一落進去,便倏然粉碎。懸浮的顆粒化為一道細細的粉色光柱,落在阿檸肩上,九花針的一個花瓣頓時黯淡了幽光,蜷縮起來。阿檸又驚又喜,滿懷期待地望着颀無羽的一舉一動。但他顯然存心不良,慢騰騰地故意拖延。
總算,一根又細又長的黑針被舉起到她紅暈滿面的臉前,颀無羽壞笑道:“看,我沒騙你不是?”
阿檸立刻掩起衣襟,逃離他遠遠的,這才問道:“你怎麽會知道九花針的秘密?”
“是薰夫人告訴我的啊。”颀無羽笑吟吟地回答,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露在衣襟外的玉雪肌膚。
阿檸忍無可忍地瞪他一眼:“颀無羽!”威懾性質的朱顏花正待出手,颀無羽卻一本正經地道:“原來守衛隆冰鎮的竟然是威名遠揚的孤竹,你有什麽打算?”
阿檸白他一眼,坐到主帥案前,研磨提筆。略略想了想,寥寥數句話,一揮而就。
颀無羽在一旁看着,不由撫掌大笑:“孤竹此人,實力異常強大,卻為情所困。你這幾句話一過去,只怕要傷得她五髒六腑都發酸呢!兵法百般巧妙,攻心卻是最高啊!”
“過獎了。”阿檸微微一笑,心裏卻泛起一陣酸楚,暗道,苦苦癡戀一個并不愛自己的人,心情想必都差不多吧!她用火漆封好寫有“孤竹将軍親啓”的信封,吩咐弓箭手将信綁在箭上,射入隆冰鎮。
黃昏時分,斥候來報:“隆冰鎮中忽然冒起異常綠光,直沖天空,聲響震天!”
阿檸微微一笑,看來孤竹已經看到信了。
晚飯後,斥候再報:“隆冰鎮中持續升起綠光,發出巨響!”
颀無羽不禁咋舌道:“這位孤竹将軍脾氣可真不小呢!”
宵夜時,斥候又報:“隆冰鎮中一片寂靜!”
阿檸拈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吩咐道:“傳令,出發!”
姑射大軍迅速地掩向隆冰鎮。
馬前又跪倒一個斥候:“報——隆冰鎮忽然城門大開,有大隊人馬從裏面迅速沖出!”
阿檸與颀無羽對視一眼,沉聲道:“再探!”
不久後,斥候再報:“報——隆冰鎮城門一直大開,那支人馬不知所蹤!”
颀無羽嘿嘿笑道:“有趣,越來越有趣了。阿檸,咱們去看看吧!”說罷揚鞭,蠶馬長嘶一聲,沖出大隊。
果然,往昔緊閉的城門,已坦坦蕩蕩地洞開。城頭燈光黯淡,也不見一個人影。城內空空蕩蕩,只有零落幾個守軍,竟然毫不抵抗,表示願意投降。
如此輕易地攻下隆冰鎮,讓阿檸幾乎懷疑是個陷阱。她不敢松懈,吩咐良副将全城搜查,自己則帶着滿腹疑惑走入帥府。
颀無羽已坐在主帥案頭前,正低頭看着什麽。聽到阿檸腳步,他擡頭微笑,揚了揚手中一頁信箋:“來,看看這個!”
信是孤竹寫給阿檸的:
閱君信後,吐血三升,幡然醒悟。蓋情緣之事,強求無益。君謂我言:有花堪折直須折。我已照行,從此放下過去,與蠻将軍天涯海角。并亦以此話回贈。珍重!
阿檸不禁愕然,不料自己惡意的初衷,反倒成就了一段姻緣。颀無羽不知何時走過來,在她耳邊故作幽怨地哀嘆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啊……”
阿檸心裏一動,卻裝癡作傻地朝門外走去:“這裏哪裏有什麽花?”
身影一閃,颀無羽不依不饒地擋在她面前:“我啊——這麽大一朵香噴噴的鮮花你沒瞧見麽?”
阿檸無語,低着頭匆匆開溜。
戰事緊迫,颀無羽不得不揮別阿檸回珠樹城去。臨行前,他拉住阿檸悄聲道:“記住,我們在中部的錦繡城會師。據說那座城裏有繁花似錦,到時,我必會摘最美的那朵給你!”說罷,躍馬揚鞭,一笑而去。